“看來諸位同僚也有所疑慮。”


    孫伯亨將卷子攤開,意味深長道:“不如在下將這篇策論讀上一讀,也好讓諸位看看,能被總裁大人評為丁末的策論,究竟有多差勁。”


    到了此時,眾人已經完全反應了過來。


    這孫伯亨哪裏是要拔遺啊,分明從一開始就是針對祝天祿而去的。


    “孫大人,若是對本官的評定有質疑,大可以與我商議,何必勞動諸位同僚?”


    祝天祿沉著臉道,“若是耽誤了放榜時間,你我都吃罪不起。”


    此話一出,眾人麵色一凜。


    的確,看天色,距離放榜時間已經不遠了。


    而一眾同考官,還有一半沒有核對榜單,時間上有些緊迫,再耽誤下去,真有可能誤了時辰。


    “笑話!”


    孫伯亨寸步不讓,高聲道:“定下名不符實的榜單,你我就吃罪得起了?”


    “若真誤了時辰,一應罪責,孫某願一肩擔之!”


    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祝天祿再也沒辦法反駁。


    不過,此時他已經鎮定了下來,不僅不再慌亂,甚至心裏有些好笑。


    當眾誦讀?


    這不是作繭自縛麽?


    果不其然。


    孫伯亨剛剛開口,大部分人的麵色都變了。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


    “昔者先時之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


    “乃至今,有迂儒以去兵為王者應有之盛節,曲之以和為貴……”


    尤其是當‘迂儒’兩字被念出來,不少人的臉上已經出現了明顯的怒容。


    孫伯亨看在眼裏,卻無動於衷,繼續誦讀,聲音平緩而沉穩。


    片刻後,千餘字的《教戰守策》被念完。


    “諸位覺得,此篇策論如何?”


    孫伯亨放下卷子,朗聲問道。


    還敢問如何?


    眾人一臉不悅,若非看孫伯亨是榮陽侯的親外甥,隻怕已經要開噴了。


    半晌,還是一名年長者出麵圓場:“咳咳,雖然此文章理正詞嚴,氣勢充暢,但……畢竟與題不符,丁末也說的過去。”


    這下仿佛是打開了話匣子,一眾官員紛紛對號入座,怒而出聲。


    “何止是與題不符?簡直是一派胡言!”


    “當今天下太平,我大慶北禦蠻族,南交大虞,東修大肅!這位考生想幹什麽?”


    “我大慶兩百年數代心血,好不容易換來如今的太平,區區一考生,安敢謗之?”


    “看似文采斐然,實則狗屁不通!”


    “此等狂生,莫說黜落了,本官都想不通他是如何拿到的鄉試資格?”


    “……”


    除了少數中立的在和稀泥,現場居然形成了一麵倒的局勢,紛紛痛斥這篇策論,和寫這篇策論的考生。


    祝天祿帶著笑意,抬手虛按,待眾人安靜下來後才開口道:“如何?諸位同僚的意見,想必孫大人也看到了,現在,你還覺得本主考的評定不符嗎?”


    “很好,你們,很好。”


    孫伯亨點了點頭,曬然一笑,將蘇平的卷子再次揚起。


    下一刻,沉穩有力的聲音,響徹整個錄榜所。


    “此考生名蘇平,經義評定,三甲上,詩賦評定,亦是三甲上!”


    此話一出,方才還麵露得色的一眾官員頓時一凜,接著又鬆了口氣。


    經義能得三個甲上,說明這位叫蘇平的考生,學問絕對不差。


    而新增設的詩賦題也是三個甲上,這就更加不簡單了。


    還好策論得了一個金字丁末,否則的話,豈不是讓這個狂生中了舉?


    然而,孫伯亨的下一句話,讓所有人心神俱顫!


    “哦對了。”


    “其詩,名為……無衣!”


    轟~


    如同隕石天降,狠狠落在眾人心頭。


    經義詩賦雙科三甲上,他們可以不在乎。


    但《無衣》這首詩,他們沒辦法不在乎!


    雙聖共閱,英靈複蘇,萬民一心……


    用腳指頭想,也能知道這名考生必將名滿天下。


    說不定現在就已經簡在帝心了。


    可現在的情況是,有金字丁末在,這名考生隻得了七十二票,連舉人都未中得。


    這……


    一時間,眾人的心都提了起來,錄榜所內落針可聞。


    怎麽會這樣?


    為什麽這麽巧!?


    寫《教戰守策》的考生,跟寫《無衣》的考生,是同一個人?


    其中最為甚者,當屬評下丁末的主考官祝天祿。


    祝天祿腦海空白一片,耳邊嗡嗡作響。


    他已經完全失了方寸,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收場。


    將這件事強壓下去,維持丁末的原評?


    不,不可能。


    這樣做的話,掉腦袋不至於,但未來的仕途,肯定要毀於一旦。


    更改評定?


    說實話,不是不可以。


    如果孫伯亨不當眾讀那答卷,隻要私底下告知那考生的情況,隨便找個由頭,評定改了就改了,沒有任何人會說什麽。


    但現在……


    祝天祿心中,已經徹底將孫伯亨恨上了。


    “咳咳……”


    這時,之前打圓場的老者又開口了,“其實怎麽說呢,細看之下,《教戰守策》好像也並沒有輕啟戰端的意思……”


    此話一出,大半人心底猛地一鬆,紛紛感激的看向那個老者。


    “這麽說也有道理……”


    “老夫方才實在太過疲憊,沒有聽清……”


    “居安思危嘛,老成之言,算不得什麽過錯……”


    “……”


    這些方才還痛批《教戰守策》,恨不得將考生千刀萬剮的人,轉眼之間就徹底變臉。


    一個個臉不紅心不跳的改口,爭先恐後的給自己找台階下。


    孫伯亨也不在意,而是看向祝天祿:“主考官大人?”


    祝天祿深吸一口氣,幹脆直接問道:“依諸位之見,此卷評以何等比較合適?”


    “這……”


    “金字評定,本就是主考官全權所決,下官不敢妄言……”


    “是極,是極,我等不敢妄言……”


    眾人略一遲疑,便紛紛開口推脫。


    給低了吧,得罪那位考生。


    給高了吧,得罪祝天祿。


    這事兒自然是能躲就躲,反正自己沒碰到過這份卷子,無論結果如何,這事兒也怪不到自己頭上來。


    “……”


    祝天祿氣結,隻能忍著羞辱看向孫伯亨:“不知孫大人是何意見?”


    “我?嗬嗬。”


    孫伯亨此時已經徹底轉過彎兒來了,笑眯眯的走到主位前將答卷放下,“主考官大人一言而決便是,就算維持原評,下官也絕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


    祝天祿沉默。


    錄榜所內的氣氛再次陷入凝滯。


    時間慢慢流淌而過。


    直到足足一刻鍾過去。


    祝天祿突然像是失去了渾身的力氣,顫巍巍的提起筆,劃去卷上的‘丁末’,落下兩個金色大字。


    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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