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的科舉由來已久,經過曆代朝廷的不斷完善,盡量做到了公平、公正。


    受卷官負責收受考生答卷,送往彌封所。


    經過彌封所糊名處理後,又有謄錄所進行謄寫,這個過程叫做糊名易書,負責的官員從地方臨時抽調,最大程度的限製了字跡、記號的舞弊可能。


    而且每個過程都有人從旁監督,完成對應職責後,受卷官、謄錄手、對讀官等人的姓名、籍貫都要留下來,標注在卷尾,每份答卷上至少要湊齊六個環節的簽印,才算走完流程。


    而之後,這些答卷會經由簾門處接洽的公事之手,將不同的考題分揀完成,送往內簾閱卷。


    至於答卷的分派,則要在主考官、同考官的監督之下抽簽決定,以此來保證閱卷人員批閱試卷的隨機性。


    接下來,就是一層一層的閱卷了。


    由閱卷人員進行第一道批閱。


    從這裏開始。


    無論是經義、策論,還是新增設的詩賦題,都會被批閱人員批上‘甲’、‘乙’、‘丙’、‘丁’等字樣,來代表卷子在他們心中的水準。


    其中各等級又分‘上’、‘中’、‘末’三品。


    閱卷官用丹砂,同考官用銀粉,主考官用金墨。


    毫無疑問,蘇平的經義和詩賦經由不同人之手,紛紛獲得了‘甲上’。


    而且是初閱、同考、主考三關一共六個甲上,兩朱,兩銀,兩金。


    至於策論一題,在蘇平預想中,肯定第一輪pk都過不了,鐵定是被‘黜落’的份兒。


    沒辦法,誰讓這答卷跟主考官相衝呢?


    傻子才會冒著得罪主考官的風險,將這份卷子取中。


    然而……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麽巧。


    此次平天府鄉試的同考官之中,就有那麽一個既是主戰派,又背景深厚不怕得罪祝天祿的人。


    好巧不巧的,蘇平的策論卷先是稀裏糊塗的通過了初閱,接著又被送到了這位叫孫伯亨的同考官手中。


    孫伯亨剛過而立之年,係榮陽侯甥男,永泰三年進士出身,年紀輕輕便已官至一府府君。


    受榮陽侯影響,孫伯亨是徹頭徹尾的主戰派,曾說過‘若對南州用兵,某定往之,卒亦何如’這種話。


    敢當眾宣稱便是當個小卒子也願意去與南州作戰,軍事才能先不提,滿滿的一腔熱血是有的。


    《教戰守策》,孫伯亨是抱在手上,站著看完的。


    看完之後,孫伯亨想都不想,便提筆落下一個銀色的‘甲上’。


    可接著,他就犯了難。


    “祝天祿此人心眼極小,必定不會取中這篇策論。”


    “若隻一篇策論倒也罷了,怕就怕他給出丙等甚至以下的評定。”


    “一旦如此,這位考生大概連中舉都不能。”


    科舉最終評定按照取票製,從紅字乙末到金字甲上算正票,每高一級計多一正票,而從紅字丙上到金字丁末算負票,每低一級計多一負票。


    考生的最終成績,便是票數總和。


    要知道,祝天祿即便良心大發,給個丙上的評定,那也代表了十三張負票。


    孫伯亨背著雙手,在閱卷房裏來迴踱步,“如此既有謀國之忠,亦有製勝之策的大才,若是連舉人都中不得,我有何麵目再以忠義自稱?”


    然而,思來想去,他也沒有想到什麽好辦法。


    最終隻能一咬牙,狠狠道:“實在不行,我就豁出去將此事鬧大,讓陛下,讓天下人都來評一評!”


    於是,蘇平的策論卷被送到了主考官祝天祿麵前。


    “又一份雙甲上?”


    祝天祿抬了抬眉。


    之前的幾份雙‘甲上’卷子,可謂讓他記憶猶新。


    《無衣》的那道詩賦卷自不必多說,別說是他,隻怕陛下親至,除了給‘甲上’,也不會有任何第二個選擇。


    而其餘幾份都是經義題【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要麽別出心裁,舊意呈新意,要麽規規矩矩,闡述清晰。


    能看的出考生對《聖語》研究的極為透徹,有很深厚的功底。


    至於策問的雙‘甲上’,這還是他收到的第一份。


    “都說科舉主考官是個美差,既得名,又得利。”


    祝天祿展開試卷,自言自語道:“我卻獨獨以為,能見這許多奇思妙想,才是真正的好處。”


    然而,正當他打算好好品鑒這份雙‘甲上’的策論時,開頭的第一句,就讓他徹底變了臉色。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


    現在天下百姓的禍患究竟在哪裏……


    禍患?


    考題是【今四方皆定,何以壯民生】。


    而這份答卷,破題卻寫著生民之患???


    仿佛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的打在了祝天祿的臉上,讓他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這名考生,想說什麽?


    或者說,他想幹什麽?


    祝天祿很想立即撕了這份試卷,但看在兩個‘甲上’的麵子上,忍不住繼續往下讀了幾句。


    “昔者先時之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秋冬之隙,致民田獵以講武,教之以進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習於鍾鼓旌旗之間而不亂,使其心誌安於斬刈殺伐之際而不懾。是以雖有盜賊之變,而民不至於驚潰……”


    從很久之前,中州的帝王就一直知道軍備是不可以放棄的,所以即便天下太平,他們也一直保持著戰備。秋冬農閑的時候,召集百姓打獵借此教他們行軍作戰的知識,使他們的耳朵和眼睛習慣與鍾鼓、旗幟這些軍隊的號令之間而不迷亂,使他們的心態適應與攻伐殺戮的情形而不恐懼。所以即便有盜賊作亂,百姓也不會驚恐潰亂。


    “……寫的還行。”


    祝天祿雖然不情願,但不得不承認這名考生還是有點兒東西的,“且再看看……”


    然而再下一句,就徹底讓他破大防了。


    “乃至今,有迂儒以去兵為王者應有之盛節,曲之以和為貴……?!”


    而現在,有迂腐的儒者把鬆懈戰備當做君王該做出的英明措施,還將其曲解成以和為貴。


    “迂儒?!”


    祝天祿憤然而起,牙齒都要咬碎的模樣。


    如果說‘有迂儒以去兵為王者應有之盛節’還不足以讓他對號入座,那麽‘以和為貴’這幾個字,幾乎等同於點名道姓說他祝天祿了。


    這讓他羞憤難當,恨不得現在就找到這個考生家裏,將其碎屍萬段。


    他祝天祿雖然隻是翰林,還算不上真正的實權大員,但再怎麽說,好歹也是考生們的座師吧?


    門生的策論,點名道姓的辱罵座師是‘迂儒’,這要是傳出去,他還有何麵目見天下人?


    所以,幾乎是想都不想,祝天祿就在卷子上批下了‘丁末’。


    十八張負票。


    將卷子隨手丟到一旁,祝天祿這才覺得心裏舒坦了不少,長籲一口氣,歎道:


    “我還是錯了。”


    “原來,當主考官最大的好處,是可以阻止這種自命不凡的家夥荼毒朝堂,禍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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