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上班高峰,自行車如雲。


    滾滾的車流中,馬皓文騎在一輛破舊的二八飛鴿上,扭頭跟兒子聊天,馬飛聽得津津有味。


    兩人騎過一片田野,馬皓文看見了什麽,停下了車子。


    “幹什麽呀爸爸?咱們快遲到了。”馬飛從後座上下來。


    “就十分鍾,來得及。跟我來呀!”馬皓文一把拉過馬飛,向田野深處跑去。


    這裏是花的海洋。


    鵝黃嫩綠的草地是最柔軟和芬芳的地毯,展開懷抱,邀請人們盡情地打滾。各色不知名的花朵一簇簇藏在草裏,給這地毯編織出無與倫比的花紋。花瓣在風裏蓬勃地顫動,像一隻隻流溢著生命力的酒杯。


    “你老問我,為什麽看了那麽多優秀作文卻總是寫不好作文,那我問你,你喜歡穿別人的舊鞋子嗎?寫作文最重要是什麽?真。認真地去感受這世界吧。感受到什麽就寫什麽。寫你自己相信的東西。”馬皓文張開雙臂,貪婪地四處看著,大口大口地唿吸著田野的味道。


    “看看,不覺得心曠神怡嗎?”


    “心曠神怡!”馬飛慌忙從書包裏掏出小本子,“我得趕緊記下來!”


    馬皓文奇道:“記什麽?”


    “胡老師說了,每天得抄寫五個好詞好句。昨天我隻抄了四個:你看,萬裏無雲,九死一生,鼠目寸光,重如千鈞,還差一個呢。”


    “這就是所謂的好詞好句?好的標準是什麽呢?”


    “四個字的呀。”


    “胡扯!”


    “胡扯不行。兩個字的,太簡單。胡老師說了……”


    “胡老師說的也是胡扯!他說的不對,任何人說的都可能不對,包括爸爸。任何東西得從你自己腦子過一遍,不能死記硬背明白嗎?”


    馬皓文四處看看,又彎下腰摸摸草地,拉過馬飛問道:“你們語文課本裏的古詩還記得嗎?‘草色遙看近卻無’,你看這草,不是很茂密,遠看一大片綠色,湊近看,是不是又沒有了?其實隻不過是詩人把他眼睛裏看到的寫下來而已,卻成了人人心中有、筆下無的千古名句。”


    馬飛也彎下腰來,湊近草地認真地看。果然,春天剛剛冒出的嫩綠新芽都藏在去年冬日裏枯萎的草根下,遠遠地能看到一抹綠意,離近了卻會被草根遮蔽視線,反而看不清了。


    馬飛如獲至寶:“嗯?真的?原來那詩就是這個意思?”


    馬皓文微笑著一字一頓地說:“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這世界本來就很美。”


    晴空如洗,草長鶯飛。馬飛向綠草深處跋涉而去。


    馬皓文忽然童心大起,趁兒子不注意,朝反方向走去,在一叢灌木後麵藏了起來。馬飛沉浸在春色之中,渾然不覺,仍然不斷向前走……


    與此同時,小高老師走進馬飛所在的班級,意外地發現教室裏已經坐了四五個學生。


    “你們幾個今天比我還早啊?”


    學生們神情異樣。一個男孩衝老師使了個眼色,手在課桌下麵偷偷做出一個向後指的動作。小高老師抬眼一瞧,閻主任端著茶杯,巍然端坐在最後一排。


    黑板上方的掛鍾一格一格地走著。


    教室裏的學生越來越多了,卻總是不見馬飛的身影。最後一排的閻主任臉色鐵青,端著茶杯的手越來越僵硬。講台上的小高老師強作鎮定,眼睛卻不停焦急地看向窗外。


    馬飛走出去好遠,一迴頭,卻看不見馬皓文了。


    “爸爸?爸爸?”


    馬皓文在樹叢後麵憋著樂躲著,忽然看見草叢裏有個土撥鼠洞,不免多看了幾眼,再抬頭的時候,馬飛不見了。


    馬飛一路找著爸爸,不覺走下了田野,走到了市區的另一頭。等到他發覺自己迷了路,已經來到了一個大垃圾堆旁邊。


    他四下看看,這裏街道髒汙,兩旁的平房十分破敗,電線杆子上貼滿了爛兮兮的紙條,整個環境看上去很不安全。他收住腳步,轉身想走,遠處四個跨在自行車上抽煙的壞小子卻先看見了他。


    “缺根弦兒?最近死哪兒去了?過來讓我們看看,身上有什麽?”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馬飛立刻記起了幾年前那場噩夢。他定睛一看,大齙牙已經不戴棒球帽了,可是齙牙仍然相當突出——正是那四個打家劫道的壞孩子!他頭皮一陣發麻,還沒來得及拔腳飛跑,已經被壞小子們圍上了。


    這邊,馬皓文直覺不好,正滿世界地轉悠著找兒子,忽然看見瘋子跑了過來。瘋子遠遠看見他就開始拚命揮手,跑近了更是焦急地大聲啊啊叫著,手舞足蹈地比畫。馬皓文聽懂了,心一沉,拉起瘋子就跑。


    原來瘋子剛才碰巧在撿垃圾,目睹了馬飛被壞小子圍攻的一幕,趁他們都沒注意,飛跑過來報信。


    馬皓文循聲過來,正好看到馬飛被狠狠推搡到地上。


    “哎!幹什麽的?”


    壞小子們見來了個大人,不由得一愣。馬飛趁機爬起來,飛快地躲在爸爸身後。馬皓文一邊護著兒子一邊說:“馬飛你上學去吧,再不走真遲到了!”


    馬飛看看窮兇極惡的壞小子,又看看瘦削的爸爸,猶豫起來。


    馬皓文皺起眉頭:“不相信爸爸嗎?你們幾個小壞蛋,才多大呀?不學人事!”他使勁推了兒子一把:“快走啊。”


    馬飛轉身就跑,壞小子騎著車子想圍,被馬皓文抓住後座連人帶車扔了出去。馬飛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身後,壞小子們又一次圍住了馬皓文……


    上課鈴聲大作。


    狼狽不堪的馬飛終於踩著鈴聲衝進了教室,還沒等他站穩,早已在講台前等候的閻主任已經抓住了他的書包。閻主任上下打量他一番,猛一把抖落書包,裏麵的各種雜書、玩具和剛才采集的野花野草全部掉了出來。


    閻主任推開窗戶,連書包帶所有的物件一股腦扔出了窗外。


    一聲霹靂,大雨傾盆而下。


    連綿陰雨中,主任辦公室顯得異常陰冷。


    學校領導們圍坐在主任的辦公桌旁,表情複雜。小高老師則獨自在稍遠的地方坐著,臉色沉靜,一言不發。


    閻主任厲聲道:“高天香老師嚴重違反學校紀律包庇學生,我提議給予記大過處分。有不同意的請舉手!”辦公室裏一片死寂,沒有人舉手。


    “全票通過。鑒於高老師本身是試用階段,因此根據校規,罰她五年內失去轉正資格!”閻主任“啪”的一聲把文件夾拍在了桌子上。


    大雨的傍晚,天黑得比平時早多了。


    馬飛沒有傘,從學校走迴家,渾身已經透濕。然而,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因為他的心比身上的衣服濕得多、冷得多,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水潭。衣服可以擰幹,可以晾曬,但是沒有什麽能讓他的心情暖和起來。


    他輕輕走進屋,發現屋裏很黑,爸爸背對著門坐著。


    “爸爸,我迴來了。”


    爸爸並沒有說話。馬飛打開燈,帶著一絲哭腔艱難地說:“學校裏出了點事。因為我,小高老師……被記過處分了。閻主任還說,期末考試的時候他會親自監考,如果我差一分也會被開除的。爸爸,我不是不努力,可我真的不想上學了……”


    他還沒說完,忽見爸爸緩緩轉過頭來,一時震驚得講不下去了。


    “爸爸?”


    馬皓文的整張臉都腫了起來,鼻梁上有好大一塊淤青,臉頰擦破了,塗著紫藥水。


    馬飛的眼淚徹底流了下來。


    “太難了。爸爸,太難了……”


    “哐當”一聲,門被撞開了。


    隻見宿舍樓的其他住戶漸漸集結,虎踞龍盤地堵住門口,冷冷地看著父子倆。


    隔壁抱著狗的婦人尖聲叫道:“我就說這屋老有動靜,我還以為鬧鬼呢……”其他人立刻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早就發現他們在這兒了我沒說!”


    “……真不要臉。老的不要臉,小的也不要臉。”


    “讓他們滾!裝死!動手咱們幫他們搬……”


    眾人湧進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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