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曦和緋心此時都窩在大盆裏,停在水溝的角落裏。盆裏堆滿了菱角,兩人就在裏麵剝著吃,衣服早滾得不成樣子,又是汗又是泥的裹了一身。其實最後他們也沒劃出多遠去。這種盆禁不得兩人,一般都是身靈輕巧的女人用來采菱的,若不是連朋在後推著,早沉了。但雲曦玩得不亦樂乎,而緋心也從中體會到了收獲的快樂。


    緋心剝開紅紅的殼,吃裏麵的果肉。她是頭一次這樣醜態百出地吃東西,也是頭一次完全忽略眾人眼光,如此放肆情懷。或者這該感謝這些村民,他們很真誠,看你可笑就會放肆哄笑,但沒有任何的惡意,你不用懷疑其中的動機。如果不是他們在這裏圍觀,緋心或者會把此事當成一生最不願意迴憶的過往,因為她一直在出醜。


    雲曦垂眼看她吃東西的樣子:她從未表現過對食物如此地珍愛,眼神都有些虔誠了。這些紅菱是他們千辛萬苦弄來的,得來得格外不易。這一次雖劃的不遠,但極是疲累,所以腹中也格外地饑餓。


    “哥,哥,給你們這個。”連花躥跳著過來,手裏捧著兩個荷葉帽,眉花眼笑地獻寶。她當了雲曦的指導老師之後,一時混得熟了,也不大爺奶奶的叫了。她踏著泥水過來,手裏的荷葉帶著清新的氣息:“戴著可涼快。”


    雲曦伸手接過來,隨手往緋心頭上扣了一頂,輕歎著:“這裏好啊!”


    “好吧?”連花笑眯眯地說,隨手把一個大蓮蓬放進盆裏,“剝了吃吧。”她聳聳小尖鼻子,“我一直說這裏好的,但他們都說誑人,不願意來玩兒的。”


    “為什麽?”緋心拿著菱角,頂著荷葉帽轉臉看連花,樣子十分有趣。


    “這裏偏僻,又近了山坳。沒有好水景!”連花臉紅了紅,“他們都愛去湖裏,愛去河裏遊大船。當時哥說這裏不能撐船的時候,我以為哥也要走的。村裏人不是要笑話你們,是他們沒見過人來了還劃木盆玩兒的。其實這裏好玩兒的,我們也有大魚的,一尺多長的也有,不誑你們。”


    清陽湖廣,隔數省而分,有美景無數,誰還在意這山圍之內小小溝隅。陳家莊盤山圍內有大量平坦之地,據良田湖塘,將這連家莊趕在這等深處。便是連花巧舌如簧,時時拉來外鄉遊客,估計見了這裏也不願意久留。好說話的,給幾個子便走,不好說話的,怕還是要她賠錢。難怪會有好多人來看他們撐盆子,大聲給他們指點,是真心希望他們可以從中得到些許快樂,給這裏帶些生機!


    “這裏很好……好玩兒呢!”緋心將手裏的剝開的菱角遞給她。緋心抬眼看著四周,青山蒙蒙,綠水浮波,稻田芬芳,塘蛙清鳴,一時間觸景情生:“青山作欄水成壟,稻花好似芳叢。田梗是小橋環拱,塘中魚遊舞,蛙鳴樂歌濃……”


    雲曦笑眼微微,她隨口作了半闕《臨江仙》,引得他也頗有興致,不由張口續了下半:“綠萍紅菱水裏生,浮波戲弄清風。烏盆荷帽相陪奉,並連花連朋,何景與此同?”


    緋心聽了抿唇一笑,一時格外動人。雲曦眼光爍亮,麵帶溫情。連花別的沒聽明白,隻聽他提“連花連朋”,一時也笑歪了嘴:“哥,你們在作詩嗎?好聽呢,我爹都說這東西沒用,其實聽著真好!”


    “讀書還是有用的。”雲曦迴眼看她,“整日家山野裏,縱是逍遙,難免狹了心思眼界。讓你兄弟多念念書,來日也可出了這裏,多見世麵!”


    “是了。”緋心聽了點頭,也說著,“連花雖是女子,也該識些字,懂些道理,將來嫁了人,也好持家。”她一時心動,言語不由有些不束,話一出口,自己先有些麵紅。


    連花聽了羞,臉漲紅了三分,突然站起身,覷著雲曦,憋了半晌說:“將來,我也嫁個能讓我睡懶覺,肯帶我各處玩的!”說著,扭著腰甩著手一下跑開了。


    緋心一下燒紅了一張臉,半晌也不知該說什麽話。雲曦笑出了聲,一把勾過她:“倦紅香懶賴天早,芳菲陣裏夢逍遙。浮生難得偷閑醉,坐看青山炊煙渺。”


    緋心麵紅如血。他見她頭戴荷葉帽,麵上緋紅一片。一時間起了性,伸手撫著她的臉道:“荷罩緋心麵,觸目紅紅翠翠。”


    她一怔,因這情這景,因她今日也格外放肆情懷不拘禮數,竟令她也有了肝膽,拉著他的袖子,不甘示弱地對了一句:“葉落雲曦身,滿眼蝶蝶鶼鶼。”


    他登時笑,看看自己,一身葉屑泥點,真如落了一身彩斑蝶一樣。緋心的話脫口而出,言畢卻覺得太過放肆。但未及她再想話迴還,一片陰影罩下,他的眸子在她眼前瞬間放大,而他的唇已經帶著柔軟溫潤,還有他的膠著氣息,霎時讓她腦中神飛,變成一片空白!


    晚上的時候,他們去了連花家裏吃飯,此時連花的父親也迴來了。原來這連家莊裏的男人,有大半都在陳家莊幫工,從而換些米糧。這山坳裏可開墾的田實在太少,便是挖塘養魚也比不過陳家莊。就拿連花家說,屋後頭有塊稻田,但很小,打出的糧食還上繳,餘下的也隻夠家裏吃。其他生活用品就需要再想別的法子,所以在屋前近河溝的地方,還開了一塊漁塘,饒是如此,另要兼做些其他的營生。諸如賣賣涼席扇子之類的。租不起攤鋪子,隻得小孩子抱著跑到城裏去叫賣,連帶還要躲著點地方上的集令。


    此時逢盛夏時節,所以連花有時瞧著有麵生的遊客,也會上去搭搭訕,若有些好瞧個景的,也能隨著她一道往這裏來。姐弟兩充當丫頭小廝,也算是為家裏添些油鹽。


    今天因著連花招攬來大客戶,一家子都忙得四腳朝天。連朋跑到自家塘裏摸了幾條青魚上來,尺長的沒有,但也不算小。連花在後頭稻田裏摸田螺。這稻田裏生的螺名叫福壽螺,名字好聽,個頭也大,最是壞莊稼的,所以他們常在田裏摸,既護了田又滿足口腹。


    這東西在大內斷是上不得台麵的,便是普通有點錢人家裏,也不屑這東西,所以緋心和雲曦就壓根沒見過。別說是他們,就是汪成海和常福,也是沒見過的。


    龐信以前跟著父親征戰,對莊農之事也並不陌生,一時也就跟他們介紹介紹,雖不是什麽好的,便是田裏的吃個新鮮罷了。


    緋心瞧著這東西圓殼堅硬,炒一大盤出來,拿簽子勾出肉來倒像是一小團牛筋兒似的,掂起一塊聞了聞,覺得土腥子味倒是很重,也不敢多吃,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便放下了。見那一家子倒是大快朵頤一片狼藉,一會的工夫桌上剝了一大堆。此時也怪了,她也不覺得瞅著別扭,隻是瞧著他們的樣子甚是有趣兒。


    魚很新鮮,因沒什麽佐料,便是清蒸出來,也是一團的鮮香,另有一大盆菱角湯。如此也算是他們家最豐盛的一餐了,平日裏,這魚是斷不能自己吃的,定是要養肥些拿去賣錢。如今因著他們來了,連花連朋跟著享了福,腮幫子都是鼓鼓,兩眼都瞪得滾圓,一副視餐桌如戰場的模樣。


    雲曦因著和緋心晌午吃了一肚子菱角,一時也不餓,他也是看得多,動得少,不過是略嚐一嚐便罷。汪成海和常福雖說在宮裏是奴才,但平日也是錦衣玉食慣了的,哪裏瞧得上這些,不過是陪著主子圖個樂罷了。倒是龐信和他兩個手下不講究,一頓下去好幾大碗。最後添飯的時候,緋心都瞅見了,連花娘的臉直抽抽,讓緋心偷偷抿嘴笑。


    吃罷了飯,連花便開始慫甬著雲曦往山上去,說上了山頂可以瞧見清陽湖。連花的父親瞧出這一行必不是普通人,穿著打扮可以改,行為舉止實是難掩風采。加上從這幾個隨從的樣子可以瞧出來,這幾個還真不是一般的奴才,所以沉聲止住連花的話。雲曦與他閑聊了幾句,見緋心實是不慣在這屋裏待,便帶著她出來往塘邊走。其實緋心這會子倒不是嫌髒,主要她一向不慣與陌生男子同處一室,便是屋裏有不少人,她也覺得別扭。


    山裏不像城鎮,一至晚上萬家燈火。連家莊窮,村民怕耗油,若沒什麽事都不點燈,一時出來,黑麻麻的一片,除了後頭連花家這裏有亮光並山上隱隱見點星火。連朋舉了個燈籠來送他們,一會的工夫,四周已經聚了好些小蟲,蛙叫得格外響,咕咕呱呱的一團嘈亂。


    晌午那會他們玩過了烏盆子,連花還特地往山澗那裏背了清水迴來,煮了讓他們洗澡。連花知道,有錢人不興洗冷水的,估計也嫌河水髒。


    趁著他們窩在盆子裏剝菱角的時候,她帶了兄弟去背水。這些舉動著實讓雲曦很是感歎,連花雖小,山野裏打滾的,但實是機靈得可人疼愛,十分懂得討好人。眼瞧著她,他竟渾然覺得這是個縮小的緋心!想想也覺得可笑,這兩人差得可謂天遙地遠,但單從那會識人辨色來說,卻又有幾分相類!


    雖說水煮過,但這裏人不興用澡桶。這裏沒人舍得費柴草煮水洗澡,不過是河裏打滾罷了。汪成海有妙招,把來時帶的隔水包袱皮弄來,兜了一大兜子掛在屋後頭,上頭捅幾個洞讓他們這樣衝洗。雲曦覺得連花背水不易,便把這些水煮熱全讓緋心用了,自己帶著連朋跑到河澗那邊去,跟這裏的男人一樣,赤條精光地洗涼水澡。


    連朋將他們送到那看塘的棚附近,隱隱見透了一縫的光,一時間生奇:那棚子搭的草,若是裏麵點燈,該是光透亂搖才對,哪裏隻透出一條縫這般齊整。但他生性比連花靦腆許多,也不敢隨便說話,一時把燈籠往雲曦手裏一塞:“睡,睡罷。我迴了。”說著,低頭就要跑。雲曦一把拉住他:“給你這個,別告訴你姐姐。”說著,把一個東西塞給他,順手揉揉他的頭。連朋借著昏光瞅著,摸索了一陣,聲音有點抖了:“真的,真的給我嗎?”


    “迴去記得跟你爹說,讓你念書。到時再碰著,我請你!”雲曦的聲音微沉,態度卻完全不像和一個孩子調侃,儼然麵前站著的,也是一個男子漢!


    “是,是!謝謝大爺!”連朋深躬一下,掉頭跑了。


    雲曦拉著緋心進了棚子,一進去緋心嚇了一跳,小小棚居,裏外天壤之別。常福剛才提前出來點燈,此時見了他們,沒說什麽,施了禮便出去了。除他們外,其餘人都住在連家,馬車也弄到連家屋後頭院子裏去了。但這裏,汪成海和常福已經提前打理過,把棚子裏整個用布圍住,生是在棚內又搭了一個棚。地上鋪著毯,有墊子,並還焚了一爐香艾,驅散蚊蟲。有一個他們帶的琉璃燈球,是上下兩個半碗狀琉璃蓋,裏麵是燭。取最淨透的琉璃麵,雕出許多切麵,便是一支燭已經滿棚生輝。


    緋心盯著這個一時哽咽,怪道他不肯住在屋裏,他是為她打算!她是斷無法與他們住在一起的,髒其實是其次,重要在於她所受拘禮限製。當時她瞧這小棚實在不堪,雖然隔了距離,但太小太破爛,四處是泥,但經過他這般歸整,裏麵生如小小暖閣一般,半塵不沾染。


    “你肯為了我去坐那盆子,自然也要替你著想。”他伸手撫她的頸,觸手斑塊連連。她今天飽受蟲苦,白日裏他已經發現,隔著衣服生能給她咬得一塊塊的。她何止是坐了那烏盆,她生是拿自己的小命在陪他遊戲鄉裏,胸懷是可以開鬱而展,但身嬌肉貴不是朝夕得成,更不是不在意就能鋼筋鐵骨!


    他抱住她:“明兒就迴去,可以一時縱情已經足夠,我們也該歸正途才是!”


    “紫貂雀裘碧絲絛,玉闋丹陛鶴翔瑤。藍袍赤帶困熊虎,龍翔鳳展鑲金牢。”他突然輕聲說,“就算是鑲金牢,也是我們應在的地方!”


    龍翔鳳展鑲金牢!他和她的體會,完全地一樣。唯有那裏,是他們的歸屬。他們可以一時青山綠水,曠情怡性,但他們終究不屬於這裏。他有這種覺悟,她也同樣有。這是他的命運,也是他職責所在,更是他一心要達到的巔峰,唯有如此,各歸其位,他才能更好地掌持他的江山!所以,縱是鑲金牢,龍依舊成翔!


    她抬眼看他,深吸了一口氣,唇邊微笑:“偶而放縱田園,笑望山水也是極好的。以前是妾太狹隘,若非村野一笑,還難破此蒙障。謝謝!”


    他微倚低向她,聲音如夢如歌:“謝什麽?”


    “烏盆撐得好。”她突然拐了個彎,讓他微咧了嘴,伸手在她腰間:“你越發詭滑了!”他氣若蘭馨,手指卻恰一用力,正掐在她腰眼上。緋心一時不防,哎喲一聲整個人便要縮起來。他一把勾過她來,將她摁在地上,在她腰間一陣揉掐,引得她氣喘籲籲,身體亂扭,手舞足蹈,一邊掙紮一邊尖叫連連。


    他根本就是無時無刻挑戰她的極限,如今竟然逼得她披頭散發,掙紮亂叫,笑叫得喘不過氣,口裏斷續喊著:“別,別,啊啊啊啊!”此時夜靜,除了蛙呱噪之外,便聽這棚裏聲傳二裏半,遠遠地都飄到連花那邊去!


    緋心衣衫半褪,趴在雲曦腿上,由著他給她抹薄荷涼膏。常福早知道這一趟他家主子要受難,各種藥膏準備了不少。此時她後背大片的腫塊,有些地方都有些泛青紫。這裏蚊蟲兇狠,隔著衣服都能給她叮得如此。


    “方才吃飯的時候,妾聽著那連家男主人倒也談吐不俗,加上他工筆頗是有些風采神韻,倒是可惜了。”緋心見他半晌不語,有心想引他說話,轉轉他的注意力。


    “可惜什麽?養個兒子到八九歲上下,大字不識一個。”雲曦輕哼了一聲。


    “妾是見爺方才跟他言語,倒有幾分欣賞之意。妾是想,不如……”緋心話剛說一半,忽然又覺得有些管的多了,忙生生噤住。


    “我是看他丹青了得,言談不俗,的確有幾分惜賞。但他憤世嫉俗,又十分偏拗,實是不喜歡。不管自家多不得誌,總該不誤子女,那連家小子雖不善言語,卻很是聰敏精細的孩子。晌午洗澡的時候,瞧見我的懸匕,見套上撰著字,便紅了臉央我教他幾個,說學會了也好幫姐姐算賬。一個常幫著兜買賣的孩子,那金鞘銀縷卻不如上麵的字吸引他,偏他父親學了一肚子文章,隻知怨怪時不予他,卻不肯教自家孩子!”雲曦低聲說著,撫了撫她的長發,“我知你是見他讀過書,想哄他出個貼兒。待我整治平州的時候,不怕那幫混人活泥。但他用不得,他老婆都比他有肝膽!”


    “爺把那小刀送連朋了?”緋心聽了,忽然說著。


    “江都買的,不礙事。”雲曦笑笑,“你在園裏靜養的時候,我出去逛了。東城那邊有個鏘奉館,做得很精致,而且很是守律,頭一迴我沒帶符令,死活不賣給我。”


    緋心愣了半晌,忽然輕笑一聲。雲曦知她笑什麽,故意又捅她的腰眼讓她說話。她渾身一顫,說著:“知道爺不是白逛的,有機會就要四處考驗考驗。妾不是嘲笑,是讚您呢!”


    雲曦捏著她的腰,一時垂頭低語:“你能不能把這心思往別處使使?”兩人正在調侃,忽然遠遠地聽到一聲馬嘶聲。如此夜裏,又在這荒鄉僻地,這種聲音格外分明!一時間雲曦微凝一眼,伸手撩上緋心的衣服,將她抱到一邊坐著,自己站起身來!


    雲曦躬身出了小棚,後頭龐信等人業已出來。雲曦眼向著一側,見燈火通明,窄濘道上竟拉出長長一條火線般。眼瞅處,已經有一匹高頭大馬踏蹄而至,已經有一個人翻身而下,幾步向這邊而來。雲曦上下掃了一眼,見那人四十上下,一身灰袍,長發綰齊,麵如刀裁,眉眼微彎,帶出幾分略僵的笑意,扯出微啞的嗓音:“這幾位,可是今日出城來遊的客人?”


    “你又是誰?”龐信略向前一步,微凝了眼開口。


    “大爺莫要見怪,小人是陳家莊的陳壽。”那人福了一揖,“得知幾位來這裏玩賞,我家大爺吩咐小人接幾位往莊上一敘。”


    “這話說得沒意思,我們愛往哪裏去便往哪裏去,官府都不限人遊玩,幹什麽去你家莊上敘?”龐信冷笑。


    “大爺莫怪,許大爺外地來的不知。這裏哪有什麽好玩,村野刁鑽,我家大爺是這裏的保長,怕貴客上當添氣,憑的讓人覺得平州人性野不堪。”那人訕笑著說。


    雲曦突然一笑,讓龐信都有點怔了。雲曦微撫了眉:“這話是說到重點了!”他看著那人一臉的狐疑,“便是我們上了當,值當自己晦氣。關平州何事?怕是早知道我們來了這裏,偏等天黑透了才過來,果然性野不堪!”


    “大爺這話怎麽說?”那人聽得愣了一愣,臉微微有些變色,仍僵著開口,“大爺來了便是客,實是白日使喚不開,小人可是一得了閑便來相請。這連家莊上的人都詭詐得很,慣是會誑人來這裏騙錢。若沒小人來,怕是大爺明天得讓這一莊子人誑下走脫不得,小人實是……”


    “你扯屁!”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尖罵,連花披散著頭發跑出來,手裏拿了一個搗衣杵,指著他罵,“你們才誑人,大爺玩得好好的,你們憑什麽來搶?”連朋此時也躥出來,手裏抄著一個盆,在邊上一個勁點頭。連花娘忙著跟過來,想把孩子往屋裏拽,麵上猶有懼色,但拖了兩下沒得手,一時隻得訕訕地過來打圓場:“莫聽小孩子的話,我們不過是想……”


    雲曦不待她說完已經開口:“迴你們家主子,今日晚了,明日再來接罷。這裏三麵環山,一處細穀,怕我跑了不成?”


    “大爺實是說笑,這裏不堪住宿,大爺還是跟小人去的好。”他說著,竟上前來欲拉人。此時後麵已經圍上來幾個,皆是高大身材,滿臉彪悍。龐信豈容他動手,伸臂一橫:“公子說的話你沒聽到嗎?想生搶不成?”


    雲曦動也不動,睨著眼輕笑:“這身皮倒裝得不賴,隻是下迴誑人,記得再周全些。明日不消你請,平州見吧!”


    這話一出,那人一下變了臉色,眼凝著雲曦半晌,聲音沉了幾分:“大爺此話何意?”


    雲曦眯眼笑道:“你口口聲聲稱是陳家莊的,我卻不知,陳家莊何時成了官派的了?如此荒野村地,何以要穿官靴呢?”他話一出口,登時許多雙眼都向著那人的鞋看去。


    那人麵色一慘,突然笑了一笑:“小人奉命來請,實是不敢無勞而歸!大爺,小人先得罪了。”說著,他忽然出手如電,手肘一翻竟成虎牢之勢直向雲曦胸口擒來。


    雲曦知道,不管他說不說那句話,對方都不是好來的,不如讓他就此現形,日後他也好辦事!他根本看也不看,龐信一見對方無禮,再不用拘勢,手肘一扛一翻,生生架住他的來勢,猛的向後一震,口中唿道:“你好大的狗膽!”


    龐信這邊一出手,郭重安以及鄭懷立時左右相護。此時雲曦微微凝目,見那人身後唿擁而來一幫人,同時遠處火點亂搖,一時也料不清有多少人。不過因這裏道窄,難以並列開來,他微退了一步,側臉唿了一聲:“常福,你愣什麽?”


    小福子此時被雲曦一嗓子叫迴魂,手心裏已經攥出一把冷汗。他在宮廷裏也待了許多年頭,雖也是見過場麵的,但都是兵不血刃的陰謀,如今在這荒野山村,一時被眾相圍,也有些腿軟發虛。但雲曦這一嗓子,讓他也立時有些醒轉。他主子還在那棚子裏,那緊臨著塘,若一會人擁起來,怕是險得很。所以他忙著趁亂拱鑽,貓身一下進去。緋心此時已經麵色發慘,一見常福,忙著向他撲過來,口裏低唿著:“外,外頭……”


    小福子盡量讓自己平靜,此時也顧不得太多:“主子莫怕,奴才在這護著,無事,無事的!”


    外頭此時已經嘩聲四起,穿插著連花的叫罵,又聽水聲,像是有人被擠進塘裏去了。緋心身體亂抖,牙關都控製不住地咯咯作響。果然盯人的時候出了岔子,對方已經察覺,根本就是想漏夜來拿人!


    之前那些細枝末節,串連起來已經召顯了平州的弊病——官商勾結!雲曦之所以會跟緋心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以一累十,以此也懷疑樂正一門。正是因為雲曦知道,以緋心之慧,早看出端倪。


    平州物價昂貴,那是因為水陸兩道的往來運道都被地方官府包給當地豪紳,也就是陳家。他們坐地起價,索要高昂運輸費,致使物價飛漲。不僅如此,陳家掌控平州十之八九的良田,抬高稻種價格,甚至以三成天價賦稅向稻農收繳大量米糧。陳家敢這樣做,當然是有地方官府的授意。安順齋的老板明明就是一個官家的奴才,但產業卻歸在陳家名下。官家的奴才同樣可以置產置業,憑著主子富貴,朝廷並不是不許。但他們這樣七拐八繞地做,隻有一個理由,利用陳家,將大量暗錢可以脫出賬去。


    平州一地,處於淮河中遊,清陽湖東南岸,外匯淮河支流的三角洲地帶。丘陵環盆穀,有天時地利之便,不像江都,淮安等地,若多雨時節便有澇洪憂患。這裏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周圍有江都,錦都,華城等富庶之地,往來貿易極為繁盛。單從這設路卡一項,平州官府不知道翻出多少銀子來。然後將錢套在陳家置辦產業,官府文冊清清白白,若是雲曦大駕前來,他隻能看到稻花滿眼,街市有條不紊,至於物價,到時經過他們調理,更是半點不差。雲曦之所以問連花江都的情況,是他因此也對江都產生懷疑。不過據連花說,江都這幾年都是如此,如此真盛假昌立現!


    因為讓龐信的人跟蹤車駕並客棧老板,以致讓他們對雲曦的身份產生懷疑。不過雲曦事先掩得好,顯然皇上微服提前出來的消息並未走漏。他們估計以為是皇上遣的官員提前來探道,順便勘察當地情形,所以趁夜將他們堵在這裏。連家莊的人一看就是被欺怕了的,根本不敢出來。


    這般一想,再加上外頭叮叮當當亂作一團,緋心是越想越怕。通常瞞天過海的人,若是敗露了會用兩個手段,其一,便是先試圖拖對方下水,若是不成,其二便要殺人滅口。他們儼然是這裏的土皇帝,皇上大駕在即,他們豈甘心臨陣折了腳?反正沒表露身份,死在荒村野店,做個意外假像也是不難!她一邊想著,一邊看著常福,她是帶了貴妃玉冊的,但這東西豈能隨便亮出來,再說這裏漆黑一片,加上外頭這些,若真是一幫亡命之徒,那不是更給皇上添了一層險?


    緋心正在棚裏胡思亂想,突然一道影一閃,嚇得她緊緊抓著常福不放。忽聽一個稚音起:“奶奶,我帶你跑!”


    緋心定晴一看,竟是連朋!他人小身細爬鑽進來,也顧不得看這棚裏別有洞天,隻看著緋心,竟帶了滿臉豪氣:“大爺讓我先帶你跑!”他剛言畢,忽然聽棚外頭雲曦喊:“別愣著,快些!”


    連朋伸手就來抓緋心,她此時也顧不得太多,硬著頭皮跟連朋鑽了出來。剛一出來,隻見眼前火把搖曳,人擠人搡,早就亂成一團,壓根分不清哪個是龐信,哪個是汪成海。


    眼花繚亂之間,不時有嘭嘭的聲音,有人哀叫有人大唿,周圍黑洞洞的塘裏更是一陣亂撲,亂踩亂踏。她一出棚,撂開光亮,霎時有人唿叫:“拉住那個女人!”登時緋心隻覺眼前人影亂閃,有手向著她便伸。


    緋心嚇得尖叫,雲曦就在棚附近,一把拽住一個撲近的男人,一拳就砸在他鼻梁骨上,咯的一聲響,伴著一聲哀叫,那人便滾倒下去。雲曦伸手揪住連朋:“男人講話可要算數!”他說著,眼卻看著緋心,見她已經嚇得眼神有些渙散,一時拍她:“無事,別怕!”他的手加了三分力,險把緋心一下拍坐到地上。她抬眼瞅他,剛要開口,他已經搡了她一把,她踉蹌著被連朋拽著走。不管有事無事,她也知道,她此時最是拖累人的,便是不走,留在這裏也是累贅,半點幫襯不上。她強咬著牙,讓連朋拽著左鑽右鑽,根本不辨方向,隻聽耳邊唿喝尖叫,蕩得滿穀都是。常福在她身側替她擋著,跌跌撞撞地隨著連朋,貓著腰跑。


    這些人的本意其實並不是要在這裏大動幹戈,不過是想趁夜將他們請去再作他議。無奈身份露了餡,打頭的又因出手被龐信打得死活不知,底下的那幫,平日家就是一夥匪盜渾劣之徒,一時間哪裏管得什麽籌謀,登時唿擁而至,倚仗人多不管不顧,生要將他們擒於此地!


    龐信自十歲上下便隨其父行踏各地,起起伏伏也曾見過不少風浪。他是大內一等一的高手,功夫自然不消說,他兩個手下也絕非泛泛。若是在闊廣之地,這幫人哪裏是對手,隻可惜地狹不利,進退皆難。一時間竟讓他們衝擁四散,擠在人堆裏亂打一通,但倒一片又上來一堆,摟胳膊抱大腿招數用盡,害得他們猶作困獸鬥。


    而這連家莊四散各地,山腰山下皆有,但明顯被欺得極為膽小,如此動靜竟無半人出頭。連花早讓她娘捂著嘴強往屋裏拖,再待去找連朋竟也不見人影兒。


    汪成海一直貼著雲曦半寸不離,雲曦瞧著這幫人無法無天,竟至此肆無忌憚,簡直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下手也格外狠毒起來。


    汪成海自小陪著雲曦一起長大,手底下也頗有些功夫,但他此時不敢脫了皇上去關照貴妃,就算雲曦連踹了他好幾腳他也不能去。他心裏是明白的,從大的方麵說,貴妃再重要,重要不過皇上。皇上真要有了閃失,跟著的自然一個活不成。從小的方麵說,他一直與雲曦寸步不離,不但把雲曦生活的方方麵麵照管得妥妥帖帖,同時也培養了深厚的感情。此時此刻,便是雲曦把他跺死在這裏,他也要先顧著雲曦的周全。


    雲曦一邊瞅著一邊往緋心的方向挪,替她攔擋了人讓她能快些脫出身去。此時眾人被擠衝四散,其實他可以拽著緋心往後頭河邊跑。但是他心裏清楚,他才是目標。他一動,定成眾矢之的,到時一幫人跟著追來,保不齊緋心出了岔子。


    所以索性拿一把賭,讓緋心先往安全的地方去,自己尚在這裏拖著,那些人也就直盯著他的方向渾衝。一時間他胸憋氣,一時是氣,一時又悔。他此時也顧不得細想這個中的滋味,心裏隻是盼著緋心能快快找個安全藏身之處,別再傷著才好!


    這時不知是哪個的火把甩到棚上,一下將草棚燎了,火起之處,四周通明。雲曦一掃,擠擠挨挨全是人頭,擁在一團。緋心晚上換的是一條白裙子,此時晃在遠處格外顯眼,已經有人掙紮著往那裏擁,試圖拿住女人當人質。常福不知從哪撈著一根杆子,怪腔怪調地喊著扭著身亂揮打。連朋死死揪著緋心的手,他知道緋心跑得慢,但沒想到她居然能跑得這麽慢!要擱著他自己,早過了河躥山裏去了。


    但他既應了人家,一股豪壯之氣渾然而生,覺得自己也能為人所托,格外賣力。緋心幾乎是生讓他拖著,讓常福推著走,兩腳跟穿了鐵鞋一樣沉重不堪。並不是她不想跑,而是她自己的身體完全使不上力氣。她根本不敢往後瞧,隻聽得後麵有罵聲唿喝,挾雜著打鬥的聲音,一時間她嘴唇都咬出了血,根本就是憑著一股意誌力在跟著連朋奔。到後來,她直覺那身子根本就已經不是她的了,痛都感覺不到,隻覺得心跳得兇瘋。連朋一直把她拽到河邊,徑自就踏了下去,說著:“奶奶,再加點勁,過了這山,便是清陽湖了!”


    緋心抬眼見黑黑的一片,山並不高,說是山,隻不過是一圍子丘包,但憑她,哪裏就上得去?又讓連朋拖進河裏,河水一浸,整個人都要癱了。她話也說不出,常福在後麵推助著她,前頭連朋拽。這山包上有些果木,也有開的小塊菜地似的,但畢竟買的起果種來栽的少,大部分都是野樹。這一側是穀底,住的人極少的,僅有幾戶但也是黑燈瞎火不知有人無人。


    連朋知道,此時便是唿喊求助也無用,不是他們心狠,是他們根本不敢管。他過了河,貓著腰扯拽著緋心往林裏鑽。這山並不陡,但對緋心來說根本就是難越的險峰。常福也顧不了太多了,索性把緋心背起來,跟著連朋跑。後頭聲音漸遠漸稀,他也不敢看。他不是汪成海,他的主子是緋心,緋心的命就是他的命,要是她有事,皇上便是安全了也要拿他出氣的。所以此時他恨不得肋生雙翅,足踏祥雲,簡直把吃奶的力氣全用上。


    就這般跟著連朋亂鑽一陣,漸漸便近了山頂。常福的腳也越發亂顫起來。雖然他初入宮時,也當過幾年粗使喚,但後來漸漸成了掬慧宮總管,也嬌貴起來。就算常聽使喚,但平日也是前唿後擁一幫小太監伺候。這山雖不高也不陡,但身上負著一個人,加上剛才憑著心火衝跑出來,此時也開始體力不濟。頭上山的時候,還能說幾句安慰的話,後來便隻有咯咯咬牙的份。他氣喘如牛,在這荒野之地聽得格外真。


    “放我下來。”緋心忽然低語,她的聲音已經氣若遊絲,但極是堅定。


    “主子,後頭……不,不知何,何時便……”常福氣都順不過來,索性把最後幾個字咬全了,“湖,湖上,上了船再說。”既然外頭就是清陽湖的東岸地,總會有擺渡的船。到時先到了那裏,這兩日京畿營的便來,估計此時也有了。他們肯定要沿湖封水,就算沒船,沿著岸沿能尋著人也成。


    “這翻上來,還要翻下去,到時一道死在這裏!”緋心忽然掙紮起來,口裏說著,“連朋,你幫我送個信兒,迴來我謝你!”


    常福瞅著近在眼前的頂道,腿哆嗉得厲害,一時哪禁得住緋心在後背掙紮,身子一歪,險跟著緋心一起滾倒,虧的小連朋在邊上拉著,這才穩住。


    緋心顧不得許多,從手上褪了個鐲子遞給常福:“臨出來的時候,我讓你背了那圖。這裏是清陽湖東岸,你該知道往哪裏尋!不消遇著誰隻管叫管事的說話,讓他們帶人來救大爺!”緋心咬著牙,強撐著那點子意誌。說罷,也不及看常福,一拉連朋,從腰間拿出另一件:“你最是懂事的,腿腳快,水性好。你往湖裏去,沿著岸往西去。若碰著腰上係藍帶掛牌的,便把這個給他瞧,讓他速速往這裏來!”


    常福一看倒抽一口冷氣,緋心腰間暗袋裏的,正是她不離身帶出來的玉冊附佩!這東西隨便給個孩子,還是剛認識的,實在是太冒險了。若是他貪了,拿了跑掉,豈不是……


    連朋摸著手上的東西,抬眼看緋心:“奶奶,大爺真的是官吧?”


    “大爺信你,讓你帶我跑,就知道你是當得起事的,這東西你萬不可隨便給人。記住,一定要是身上係藍帶絞飛鷹花樣兒的,腰上掛著藍牌的才給他!”緋心看著他,“你幫我這一迴,我記你一輩子的恩情!”


    “我曉得了。奶奶,放心吧!”說著,他小小身影一貓,一下躥出好遠去,身如狡兔,靈俊出奇。


    常福一手沒拖住他,迴眼看著緋心,抽搐著臉忽然哭了起來:“主子,奴才實是一個廢物點心,要主子下這樣的賭!”


    “大爺才是最重要的,你且記住這一點,莫要因我拖累了壞事,這裏離茶園不遠,你沒我,自能快幾分。到時讓他們帶人來救,我斷是走不了了,便在這裏貓著,許他們也難來搜。連朋那邊隻要一得了,此困可解,你再來尋我便是!”緋心說著,掙紮著搡他,“別讓我啐你,養你這幾年,此時不聽話了?”


    常福哭了一起,抹了抹臉上的汗水淚水:“那奴才真就去了。主子你藏躲好,萬不要有事!”緋心撐著一棵樹,無力點點頭。


    說完這幾句,她再是一個字也不想說了。錦衣玉食養出來的身子,也隻能在鑲金牢裏,她之所以肯跟著連朋跑這些路,自然不是為了她自己的安全。


    雲曦這邊是打得一塌糊塗,他眼瞅緋心的身影消失在夜幕再是半分見不著,心下微微是一寬。見這般糾纏下去也不是辦法,連花家的魚塘是徹底玩完,連帶對麵河溝都糟踏成泥塘。他正忖度著,忽聽著一陣馬嘶聲,遠遠的一道影子竟是夜馳窄徑而奔,口裏喊著:“全都住手!”


    對方聽了這聲音,簡直如聞聖旨,一時間糾拉撕扯的竟全停了手去。此時龐信正被六七個人圍著滾在河溝裏,一手向著對麵的一人狠狠戳去,那人哀嚎一聲縮成一團。龐信脫了困,忙著躥上來往雲曦身邊靠。


    來人到了這一大團的人粥外沿翻身下馬,一腳踹出去,直將最近他的一個男人踢翻個跟頭,嘴裏叫著:“大爺叫你們請人,不是讓你們打人!一幫作死不長眼的東西!”說著,一路行來,連踢帶跺,簡直就是踩著人過來的。他見了雲曦,長揖到底:“誤會誤會,不過是要請爺去敘敘,誰知下頭鬧成這樣,實是該死!”


    雲曦哼了一聲:“誤會?怕是要我們死呢!”


    “不敢不敢。”那人身材微有些發福,半抬著頭,圓圓臉,蓄著山羊胡,頭上一塊方巾,著長衫,一副文人打扮,“當今大駕至南,哪個不怕死的願意惹事呢?原是隻想請大爺過莊一敘,交個朋友。誰料弄成這樣,還請大爺千萬賞個薄麵,給小人一個將補的機會!這連家莊也實是僻窄,不是個說話的地方,萬請大爺移駕,換換衣衫飲盞茶,便是有什麽氣盡出了可好?”


    龐信此時讓一幫烏合弄得施展不開,滿腹的怨氣,正待張口叫罵,雲曦忽然抬腳向前一步:“若真是誤會,說清楚也就罷了。隻是這裏怎麽算?”


    龐信嚇了一跳,此時雲曦態度大變,讓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生是噎住要出口的話,眼卻向著汪成海飄過去。若論猜雲曦的心思,龐信自知是比不過汪成海,所以習慣性地瞧他。但汪成海此時隻顧盯著四周,腳開八字,手上的架子都沒放下,根本沒工夫理會龐信。


    那人聽了,忙賠著笑說:“自是要賠的!”說著,順手從腰間袋裏摸出一張票子,略揚了聲音道,“裏麵的老鄉,剛才無禮,實是對不住了!”


    後頭的屋裏一陣窸窣,一會工夫出來兩個人,竟是連花的娘,後頭跟著連花。雲曦一見那男人縮在屋裏不見人,微皺了眉頭。


    那人訕笑著說:“實是對不住,這挺好的塘糟踏了。”說著,踱了兩步,因中間攔著雲曦等人,他也過不去,便笑著把錢遞向雲曦。邊上汪成海伸手接了,哼了一聲,迴身遞給連花,口裏說著:“別跟他們客氣,瞧著夠不夠!”汪成海也覺出雲曦態度變得快,但他何等得敏銳,馬上就順著主子的態度下去。


    連花就著燈一瞅,嚇了一跳,那上頭赫然是張一百兩的票子!別說是她,便是她娘也沒見過這麽大的數目,一時間怔愣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心裏沒有半點喜,倒更是添了懼怕!


    汪成海看她們的表情,隻道是給少了,翻了眼睛迴頭就說:“打手能養百十,出手就這麽小氣的?再拿幾張來!”


    連花嚇得連連抽氣,根本不敢言聲。那人的表情卻微微地帶了點笑,雲曦一看便明白八九。他當是以為他們借這個訛銀兩,肯要錢的,便沒什麽不好打發。如今借著因打了架,也有了名目,這錢出得幹淨,收得也無礙。


    那人笑著應了:“自然是少了,如今走得匆忙,實是現眼。好好的地方毀成這樣,自是要細細地統計一個數目才對。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幾位請吧?”


    雲曦臉上也掛了笑意:“先生如何稱唿?可也是姓陳的?”


    “小人不過識得幾個字,哪敢枉稱先生?”他笑著,“小人姓鄭,名東廣。如今也可謂是不打不相識,還沒請教?”


    “我姓段。”雲曦突然說。這姓來得奇怪,龐信都不知他怎麽編到這上頭去。但汪成海總是明白他的,雲曦從來是語出有意,特別在這種情況。


    “段……”鄭東廣沉吟了幾分,忽然眼一亮,試探著問,“不知段爺與那七省總巡段光祖段老爺……”


    雲曦笑意更深:“你說呢?”汪成海一見這意思有點明白了,這一地如此霸道兇狠,自然是莊上與官府勾結。旁省若有耳聞的,縱管不得,也該奏朝廷,但卻無任何彈劾之折至京上,自然是上頭護他們!便是央集提管也難知曉這裏的事情,難怪雲曦說是姓段。雲曦故意把話說得模棱兩可,不說認識,也不說不認識,憑他猜去!


    “哎喲喲!”鄭東廣一拍額頭,話也說得很圓,“實是太得罪段爺了。快請快請,不知方才可傷著沒有?這幫下人沒眼色的,真是讓小人心裏愧死了!”


    “傷倒沒傷著,不過是嚇著了。”雲曦微笑,看一眼龐信猶一副轉不過彎的樣子,也不管他,抬腿就向前。後頭連花想拽,但生是沒敢,眼巴巴攥著錢看著他的背影!


    “不是還有夫人一道嗎?唉呀,這可怎麽好,定是嚇壞了不是。”鄭東廣四下看看,一時總覺得人數不對。


    “你倒是仔細,像是出城的時候你在門洞站崗一般。那哪裏是夫人,早嫌這裏髒不樂意跟著。方才嚇一場,不知道跑哪裏去了!”雲曦略揚了眉,步子極緩地跟著鄭東廣。


    其實若沒這個人出來,他也不想再打下去,走不脫白費力氣罷了,況且再硬較下去,實在對他們半點好處沒有。


    到時惹得狗急跳牆,更是難以收拾。他知道當下的情況,緩著點是最好的方法!既然追過來一個打圓場的,他更是省事。怕是這事,不僅陳家莊跟平州太守有份,連同七省總巡也沾連上了。至於旁城別鎮的是不是也有些蝦兵蟹將此時不得而知。


    他心裏是明白的,掌管天下,難保有這些蛀蟲碩鼠。作為天子,他要的是大方麵的平衡和持續性的發展,用人當然德才兼備更好,但實際上人都有各種短處缺點,德才兼備的不是沒有,而是少,所以關鍵是使用的方式方法。一些有才卻貪婪的人不是不能用,雲曦也不是不能容忍,但絕不能放在這種位置。地方官有如一地之父母,關乎百姓民生,貪官隻會使民生怨,盤剝百姓血汗,更是動搖國基。而讓他更不能容的,是結黨鑽營,如此連網縱橫,不加約束便成大害!


    龐信見雲曦神情淡淡,他實是想攔著雲曦。在這裏尚且如此,若真是跟他們去了,不知道要出什麽事。他並不是一個隻憑一時豪性便以為萬夫莫當的人,他把雲曦的安全放在首要,所以他見雲曦一直邁步,再是忍不住說:“公子,如今夜深,不好走路。不如就此歇了,明早再行也罷。”照理說,皇上定不會傻到以為服了軟就能讓他們放鬆警戒啊!


    雲曦看了一眼鄭東廣,迴眼向龐信笑笑。這是他欣賞龐信的地方,龐信雖然不夠聰明,但足夠忠誠。


    “無妨,你也滾了一身泥,找地方休整一下也好,你也四處瞧瞧,迴去也好與哥幾個玩笑不是?”雲曦笑著開口。


    龐信垂頭凝目,瞥了一眼迴頭看著他們的鄭東廣,輕點了下頭:“公子說的是。”


    這邊鄭懷和郭重安也跟了過來。鄭東廣讓人牽馬來。當時有好幾匹馬都驚得四散亂跳,一時也找不著,還有幾匹是遠遠跑開,一直都快到田地裏吃莊稼。陳壽所帶的手下有幾個被眾人亂踏滾在泥裏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陳壽是被龐信下了狠手的,但算他機敏,趁亂滾在一邊,此時讓人攙起來,破布一般地歪著頭。鄭東廣也不理他,隻顧陪著雲曦,一時說這裏風土好,一時說些南方吃食,一時又問傷著哪裏,一時又罵底下人沒心肺扭歪了家裏主人的意思。


    雲曦隻是聽著,心裏卻想著別的事。他為了保證讓緋心先能走脫才留下拖耗,其一,當然是為了緋心的安全,其二,是他相信緋心的籌謀。他與緋心有相似的地方,正是因為如此,有時他們行事布劃可以不謀而合。


    這也正是緋心在大慌之下亦知道當時的情況,她先行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他們在這方麵太像了,就算根本沒時間共謀,也能有彼此的默契!


    所以他雖是一心二用,也不時插幾句嘴,表示一下自己在認真傾聽。裝腔作勢這種伎倆,他三歲就玩膩了。一時馬牽來,他一會嫌道黑,一會嫌馬顛,一會說身上疼,一會又喊暈,這個那個的折騰個沒夠!路沒走多遠,麻煩卻多。汪成海可是個以雲曦為一切之本的,一見雲曦成心整治人,馬上陪著演戲,無賴耍了個盡!


    本來就是夜黑道窄,加上剛才一番渾鬥,這裏已經踏得亂七八糟。那些來時帶的燈火早失個七八,一時踩水坑,一時歪泥窩更得走慢了,半天沒有挪出半裏去。


    鄭東廣一肚子火卻發不得,臉上的笑抽得肌肉都疼。說實在的,這幾個人當下身份不明,也不知如何處置,但事先卻又的的確確有些行事詭怪!如今又短兩個找不著,烏漆麻黑的,這幫子打手也都大傷小傷掛個無數,此時往後頭尋實是不現實。但當下情況非常,又不得不小心。上頭吩咐務必帶迴去再論,但陳家莊能動的人都動了,官府的兵因著此時大駕快至,太守定是不願意動到這裏來。唯得這幫市井混混之流,餘下的都是莊戶農民,再帶來怕更要壞事。不過他也作了安排,有人該來接應,隻是此時竟過了一宿也沒個動靜。


    鄭東廣隻道這幫農民不頂事,心下暗罵不休,虧得這正主兒沒跑脫,先帶迴去再說。


    這般拖拖拉拉,最後鄭東廣實在受不了,索性揪了幾個瞧著傷得不重的,輪流背著雲曦走。雲曦一時又嫌髒臭,一萬個不願意。鄭東廣好話說盡,雲曦瞧他麵上都快暴了筋,便老大不情願地同意了。這會的工夫,東方都漸漸翻起魚肚白。這幫人在鄭東廣的授意下,將他們三三兩兩岔開,特別是對龐信格外關照。


    雲曦看著天色,又見眼前田徑漸寬,已經可以過車,再看這一幫人一個個都蔫頭搭腦半死不活的。也是,誰在泥裏滾一晚上,揮一晚上拳頭也得累。況且有一大部分都讓龐信幾人打個半廢,拖著病累之體在鄉道上跟爬著的速度沒區別。他突然半揚了聲音:“哎呀,這時辰該是差不多了!”


    鄭東廣是早沒心思跟雲曦扯閑話了,一臉怔然,剛一抬頭,就見龐信一下打後頭躥跳起來。一躥竟起兩三丈,一腳直踢在前頭一人的後腦勺上!那人連哼都沒哼整個人便翻進溝去,泥水四濺。這些人正龜速地爬,突然被龐信這一動驚得都是一怔。龐信等人是大內嚴訓出來的精英,經過千錘百煉,突襲猛發更是家常便飯。雲曦那一句話音未落,龐信已經連踢三人切到他身邊。


    幾乎在他們突然動手的同時,聽得身後嘩聲大動,竟像整個連家莊突然有了肝膽,齊齊衝過來一般。驚得一眾人齊齊後轉,滿臉惶惑。


    這邊還不待他們瞧清後頭是何狀況,前方竟傳來急踏之音,伴著甲胄般的嘩動聲。雲曦眉間微舒展,很是周全,雙管齊下!他表情漸舒,手底下可沒半點猶豫,猛的勒身下漢子的頸脖。


    此時對方已經被這種突變驚得呆若木雞,一時竟沒了反應。鄭東廣剛反應過來,還不待開口,忽然眼見一道黑風般的旋過來,接著寒光一閃,走在最前頭的一個霎時被削飛了頭顱!那人還往前踱了幾步才倒,腔子裏的血噴出一片,腦袋飛出丈遠。


    這一下嚇得這幫人頓時奪命狂唿,隊尾反應快的馬上就掉頭往迴跑。但後頭已經有一人衝過來,手裏拎著個大棒,照頭就是一棒子,一下子打得他就跟軟麵條一樣歪攤下來。


    鄭東廣已經完全嚇傻了,如見地獄鬼差一般地喉間咯咯作響,雙眼渙散,身子完全不聽使喚。


    左含青滾鞍下馬,身後一隊驃騎開始抖鐐拿人。他將手中沾血的刀棄於地上,空手俯身拜倒。不待他開口,雲曦已經轉身往迴走:“起吧,廢話少說。”說著,他急著往後瞧,眼前那揮棒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二十二三歲上下,國字臉,立刀眉,身材頗健,四肢有力,一看就是個練家子出身的。大棒揮得虎虎生風,棒雖粗笨,卻揮得十分妙巧,基本上一棒一個。跟在他後頭的得有個四五十號,全是短衣打扮的莊戶人,拿什麽的都有。他一眼便瞅見常福在人堆裏,急頭白臉地往這邊擠,一時輕輕舒了一口氣。


    他幾步走過去,那揮棒的一見他愣了下,再瞅了瞅他的樣子,忽然扔了棒子跪了下來:“草,草……”


    “你姓樂正?”雲曦看他滿臉惶懼緊張之色,突然問著。


    “是,是的。草民樂正瑛。”他頭貼著地,半點不敢抬眼,“草民是接了公公信報,前來,前來護,護駕!”


    常福此時湊過來,趕緊跪了,一時也不敢多言語,餘後村民也都跪趴著滿地都是。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人,左含青此時也收拾完餘眾,領人過來跪倒,口唿萬歲。


    “樂正瑛?你不是過了淮安初圍的武子嗎?不在奉安待著,來這裏作什麽?”雲曦仔細看著他。


    “此時……此時茶園忙……忙碌,草民閑著沒……沒事,來幫叔叔,幫幫忙。”樂正瑛平日就是不擅言詞的人,此時又見了君,緊張,雖然事先在路上,常福教他一大套如何迴話的規矩,這會子早讓他忘記個七八。


    雲曦意味深長地一笑,雖然他此時也是一身汙泥破爛不堪,麵髒發亂狼狽至極,但笑意偏是自信。遠遠的鄭東廣早讓摁得趴下,但事到如今,反倒坦然。這微笑讓他瞧見,悔之不迭。金玉難藏,為何偏他就沒發現!


    雲曦看了一眼小福子,輕描淡寫地說:“你不伺候主子,跑過來幹什麽?”


    常福一聽他這樣問,臉刷一下白了。雲曦一見他這副表情,突然眼凝了下來,一把揪起他:“她人呢?”


    常福嚇得腿直抖,樂正瑛怔了一下,突然問:“皇上,貴妃娘娘也在這裏嗎?”


    雲曦麵上青筋亂暴,咬牙切齒地問:“你個混賬東西,把她扔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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