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擊張天心是在三天以後的一個下午。


    為了便於隱身,更為了事後向輿論交代,嶽大江讓自己的親信周副官長親自給玉環剪了頭發,為玉環換了身少校軍裝。又按玉環的要求,給玉環配了支二十響的駁殼槍,和整整二十發子彈。嗣後,嶽大江便讓玉環充作副官處的副官,呆在周副官長的車裏,準備行動。


    行動前,嶽大江在自己的師部最後一次問玉環:“你知道你今天要幹的是什麽嗎?”


    玉環淡然道:“殺人,刺殺張天心。”


    嶽大江點點頭,又說:“張天心是天帥,曾經統兵十二萬,現在也是非同一般的大人物,手下仍有不少黨徒,你也知道麽?”


    玉環道:“知道的,不過這已經沒意義了,張天心在我眼裏隻是個屍首!”


    嶽大江仍不太放心:“玉環,你要明白:鬧不好,你可能送命,你不會後悔吧?”


    玉環搖搖頭:“不會,我孫玉環活到現在,就是為了今天這個大好的日子。”


    嶽大江盯著玉環的臉端詳著,找尋這張臉上最後的遲疑和動搖:“你若後悔還來得及,我可以派人到車上去幹。”


    玉環臉上沒有絲毫遲疑和動搖的痕跡,極是平靜地說:“不必了,嶽師長。我有把握在車站了結這事。”


    嶽大江大為動容,像對待自己忠誠部下一樣,親手斟了一杯酒,高高舉起遞到玉環麵前:“來,玉環,我嶽某敬你一杯,感謝你為我,也為國家,為地方除卻這一心腹大患。”


    玉環接過酒來,卻不喝,坦率地說:“嶽師長,我已說過,我是為父複仇,你也好,國家、地方也好,一概與我這小女子無關。你這杯酒隻能敬給我爹。”


    將酒倒在地上,玉環雙手捧著空酒杯跪下了,對著想像中的父親哽咽著說:“爹,你看見了吧?咱孫家的人還沒死絕!你沒了兒子,還有女兒,你女兒也姓孫!她今日必得給你討還血債……”


    在玉環的泣訴聲中,嶽大江眼圈禁不住紅了,不是為當年溪河車站死去的老長官,卻是為麵前的玉環,為自己那惴惴不安的良心。


    說心裏話,這時候玉環若是聲言退出,刺張一幕也得演下去,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他確會立即實施第二套方案,讓周副官長以護送為名,上車幹掉張天心。


    然而,這樣一來,刺張的性質就變了,一種顯而易見的政治色彩便再也抹不去了,他的副官長殺掉張天心,他對各界輿論,對張天心的舊部,對有關方麵都無法交代……玉環竟是這樣的決絕、堅定,明明知道他是借刀殺人,卻為了昔日冤仇心甘情願為他所用,今日這事,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嶽大江逼迫玉環幹的,是玉環自己要幹的。


    在玉環找上門之前,他隻想過要設法讓方營長和百順去幹,按他的設想,方營長和百順去幹,和玉環幹是一樣的,都可以私仇解釋。


    方營長和百順卻都是軟蛋,那次在督府門前沒敢下手,這次隻怕還不敢下手,不是玉環及時站了出來,隻怕張天心還能沒完沒了的活下去,讓他整日為這老屍首提心吊膽……玉環實是可敬哩!


    帶著對玉環的深深敬意,嶽大江又向玉環交代了一些行動細節,交代得很細,還把玉環的二十響拿過來,親自檢驗了一下,最後,才讓那位副官長把玉環提前送進了省城火車站。


    分手時,嶽大江向玉環道了聲:“珍重!”


    玉環一句話沒說,筆直一個立正,舉手對嶽大江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這又讓嶽大江感慨不已。


    望著玉環義無反顧的背影,嶽大江情不自禁地輕聲讚道:“好一個紅顏巾幗……”


    一切布置妥當後,中午,嶽大江為張天心餞行,暗中安排部下灌了張天心和張天心的隨從吳大賴子不少酒。


    吳大賴子完全醉了,站都站不穩。


    張天心也喝了不少,直誇嶽大江講交情。


    嶽大江說:“這是應該的嘛,天帥不管在哪,總還是天帥麽!”


    趁著張天心醉意朦朧時,嶽大江提出要張天心的槍,說是作個紀念。


    張天心當即把槍給了嶽大江。


    嶽大江也迴贈了把嵌銀柄的漂亮洋手槍給張天心,讓張天心去賞玩。


    張天心接過槍時問了句:“老弟,咋沒子彈呀?”


    嶽大江道:“子彈原是有的,隻是玩光了,正托人到上海去買,買到當親自派人送到天帥府上。”


    張天心未疑有詐,把槍收起來,也沒再說啥。


    三點整,師部那邊不急不忙發出送客的汽車,火車站這邊嶽大江的副官長已風風火火的到了,對玉環說:“一切都安排好了,張天心的槍被騙下了,他那幕僚長醉成了泥,你幹吧,全當是對付一頭死狗。”


    三點二十五分,車站四周禁了街。


    嶽大江的護兵隊把進站口和月台圍了個密不透風,玉環一副軍人的樣子,隨那副官長出來了,徑自插入護兵隊中。


    因有那副官長在身邊,玉環出現在護兵隊中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三點三十五分,四輛小汽車開到了火車站進站口。


    嶽大江從第一輛車中鑽出來,張天心從第三輛車中鑽出來,出來後,二人手拉手站在車旁說話,說得熱情而懇切。


    目睹著麵前的一幕,玉環覺著嶽大江的虛偽真是不可思議,知道幾分鍾後張天心就要一命歸天,還在一本正經地演戲。玉環真想當著嶽大江的麵,一槍放倒張天心,讓這老家夥死得更明白些。


    然而,玉環最終還是沒當著嶽大江的麵下手,她得言而有信。


    根據她和嶽大江事先商定的方案,她不能在嶽大江麵前幹,得在張天心獨自走到月台上再幹。


    玉環開始向月台移動。


    這時,一個不在計劃中的意外發生了玉環迎麵撞上了方營長。


    方營長正帶著自己手下的一幹人馬在月台上警戒。


    玉環一看不好,未待方營長叫出來,先走到了方營長身邊,低聲說了句:“與你無關,知道麽?”


    方營長臉色蒼白,哆哆嗦嗦道:“咋……咋會與我無……無關呢?你……你是我老婆……”


    玉環陰*:“從現在開始不是了!”


    方營長又說:“這麽幹不行,我負責月台保衛,出了事說不清。”


    玉環道:“那你快滾!”


    方營長不滾,四處張望,似乎想喊手下的兵抓玉環,可又遲疑著。


    這要命的時候,深知內情的副官長過來了,拉住方營長就走。


    方營長無可選擇,隻得隨著副官長走了,走了老遠,還不甘心地向月台迴頭張望……三點四十二分,玉環企盼了十幾年的時刻終於到了,張天心在一幫便衣隨從的護衛下,一搖一擺來到了月台上。


    這個殺人如麻的屠夫老了,也胖了,那走路的樣子卻沒變,依舊像鴨子似的。


    當年他就是這樣搖搖擺擺走到溪河車站站台上的,就是在那站台上一槍打死了她父親,讓她父親的血濺滿了月台,濺到了老屠夫烏光鋥亮的馬靴上。老屠夫還罵她父親不配帶兵哩,這老屠夫就佩戴兵麽?他那十二萬兵馬呢?如今都上哪去了?


    日月輪迴,老屠夫今日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玉環一點也沒慌,迅疾拔出壓滿子彈的駁殼槍,閃到月台一端的牆柱後,在張天心走到距自己不到五步開外的時候,突然從牆柱後跳出來,對張天心大喝了一聲:“張天帥,姑奶奶給你送行來了!”


    張天心一下子呆住了,結結巴巴問:“你……你是誰,想……想幹啥?”


    玉環舉著槍哈哈大笑道:“我是當年孫旅長的兒,今日來向你討還溪河的血債了!”


    言畢,玉環再不敢遲疑,瞄準張天心的腦門連連摳響了槍機,未待張天心作出反應,便把張天心血淋淋擊斃在地上。


    張天心身邊跟著吳大賴子和幾個便衣保鏢,身後還有許多嶽大江的護兵,這些人都被眼前這突然的刺殺驚呆了,先是四下逃散,繼而,便衣保鏢就對著玉環這邊開了槍,子彈打得牆柱和洋灰地直冒煙……玉環沒等到那亂飛亂撞的子彈擊中自己,先將槍口瞄向自己腦門,坦然地把槍再次摳響了。


    在那臨死前的最後一瞬,玉環又看到了父親。


    父親正於一片血紅的陽光中,從溪河車站那個失落的黃昏向她走來,親切地向她微笑著,和她說話。


    父親說:“幫著你娘帶好弟弟……”


    父親說:“別忘了下車給弟弟買大肥肉……”


    父親說:“當兵吃糧這種輸輸贏贏的事是常有的……”


    玉環於一片恍惚的紅光中衝上前去,一聲聲喊著“爹”,“爹”,掛著滿麵淚水撲到了父親的懷裏,在父親溫暖的懷抱裏述說著一個紅妝女兒不屈不撓的喋血故事……後來,紅光漸漸將她和父親的身影淹沒了。


    後來,她和父親化作了那連著天,接著地的紅光。


    後來,她和父親像一陣風,漸漸飄上了高遠而美麗的天空。


    她於那悠然的飄浮中恍惚看到,嶽大江在一幫副官衛兵的簇擁下,從月台的一端衝過來,一路嘶喊著:“不許開槍……”


    她嘴唇動了動,想對嶽大江說:“晚了……”


    卻沒說出口。


    在生命的最後一瞬,她耳畔四處響著馬靴擊打月台地麵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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