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穀的車站隻是一塊空地,如果沒有當地人指點,你根本就別想找到。瘦子這天一早就出現在那塊空地上,帶著他所有的行李。空地上停著他來時坐過的那輛中巴車,車門關著,司機還沒有來。


    跟瘦子站在一塊兒的,還有兩個當地人,他們一個是一家布店的老板,要出山去進點貨;另一個是個大學生,就讀於南方一所師範學院。現在雖然沒到開學時間,但他跟學校裏的老師同學約好了,要用假期去山東的一個老區去做考察。


    這三個人在中巴車邊上已經等了好長時間,還是不見司機來,那布店老板和大學生都很焦急,一個怕耽誤了生意,一個怕錯過了與老師同學約定好的出發時間。而這三人中,最焦急的是瘦子,他現在迫不及待要離開沉睡穀,這個地方讓他感到害怕。他走得很匆忙,不僅沒跟同來的秦歌沙博等人打招唿,連退房手續都沒辦,幾百塊錢的押金也棄了不要。


    發生了什麽事能讓他這麽著急離開沉睡穀?


    他從生活的城市,一路跟蹤唐婉,輾轉千裏,來到這偏僻的小鎮。在那彝家小城,為了趕上那趟來沉睡穀的車,他在連遭譚東兩次重創的情況下,仍然要登車同往。而現在,他卻如此匆忙地離開,好像一隻倉皇逃竄的受傷野獸。這一切,都在短時間內發生,在他昨夜偷窺過譚東與唐婉的窗口之後。


    莫非他從那個窗口內看到了讓他極端恐懼的事情?


    瘦子性格怪僻,沉默寡言,他不說的事,便絕對沒有人知道。


    他自己,很快就知道想離開沉睡穀,在這天居然也成為一種奢望。因為沒過多久,就有人來告訴他們,中巴車今天開不了了,因為司機死了,在鐵索橋上。


    布店老板和大學生立刻現出懊喪的表情,但隨即,好奇便取替了懊喪,他們拉住來報訊的人,問那啞巴司機的死因,隨後,便毫不猶豫地跟著那人往鐵索橋的方向下去了。


    瘦子仍然站在中巴車邊上,好久都不動一下。此時,他的腦海裏變得模糊一片,隻覺得有些事情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必定對他要造成極大的傷害,偏偏他又根本無力來改變將要發生的事。


    後來他慢慢離開中巴車迴夜眠客棧的時候,心裏想到,也許自己該主動做些什麽了。


    那啞巴司機橫躺在鐵索橋上,脖子和腳各搭在橋兩邊的鐵索上,竟好像有人用他的身體代替了斷裂的幾塊橋板。


    他的死因是被人用亂刀捅死,致命的一刀從胸前刺入,穿透了心髒。其餘的刀口都在背上,顯然是啞巴倒地死去後,兇手又殘忍地一陣亂刀刺入他的後背。


    如果兇手隻想殺人,他根本沒有理由在啞巴死後,仍然還要刺那麽多刀。唯一的解釋是兇手對啞巴恨之入骨,殺死他之後仍然不能泄其怨恨,故而再亂刀刺入。可是啞巴在鎮上好人緣,加上身有殘疾,這麽些年,連和別人吵架都沒聽說過,又怎麽會有人對他恨之入骨呢?


    那麽現在隻能有最後的解釋了,那就是——夜叉。


    隻有一個喪失理智,沒有人性的人,才會這麽兇殘,將人殺死後,連他的屍體都不放過。這是一種典型的暴力宣泄。


    神秘的夜叉,兇殘的夜叉,又要在沉睡穀中掀起血雨腥風了。


    發生了這樣的事,秦歌沙博當然不會錯過,他們在河堤上看了一會兒,那兩個穿警服的人抬著啞巴的屍體過來時,他們還上去查看了一下。


    屍體很快被抬走,圍觀的人群也將散去。


    沙博凝眉對秦歌道:“昨夜那白衣女子引我們去墓地,這件事顯然跟她沒有關係。”秦歌點頭:“看來這沉睡穀中的怪事還不止一樁。”倆人一齊迴夜眠客棧。


    昨夜睡得遲,倆人都有些疲憊,而且,現在他們已經確定了問題的關鍵是找到夜眠客棧的老板娘雪梅,所以,他們決定這倆天多留在客棧裏,一來可以等待雪梅出現,二來可以留意江南。


    走在小街上,沙博正好看見楊星跟小菲在一家臨街的小飯館裏吃早餐,便與秦歌一塊兒進去。進門的時候,楊星迎麵急奔而出,幾乎撞上了沙博。沙博趕忙閃身避開,卻見楊星也不說話,奔出門外便蹲到牆角,“哇”地一聲嘔吐起來。


    小菲這時也跑過來,想和沙博秦歌說些什麽,但終究還是不放心楊星,先出門蹲到楊星身邊,輕輕撫摸他後背,好像這樣就能讓楊星舒服些似的。


    楊星吐得七葷八素的,好容易吐完了站起來,用紙巾擦幹淨嘴角,那臉上又露出極度淒慘的表情。沙博與秦歌這時才走過去,沙博已經料到楊星的舊病又犯了,但還是問了一聲:“又不能吃東西了?”楊星無力地點頭,小菲卻脫口而出:“葡萄酒,我們一定要再去找幾瓶來。”原來這天早上,楊星跟小菲也去橋邊看死人了,但他們迴來得早,路上肚子餓了,就到這家小飯館來吃早餐。楊星因為前幾天胃口很好,所以這會兒還跟上兩天一樣,猛吃一通。卻不料東西吃肚裏去,胃裏很快便翻江倒海折騰開了,那種感覺正跟前段時間一樣。他嘴裏大叫不好,強力忍了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衝出門去把吃的全都吐了出來。


    毫無疑問,不能吃東西的毛病又複發了。想一想吃不下東西的那些日子,楊星現在都快要瘋了。吃不下東西的滋味,比死還要難受。


    但是小菲脫口而出的“葡萄酒”三個字,卻讓楊星心頭一亮。


    隻有找到葡萄酒,他的病就能好。現在看雖然不能根治,但是,起碼他能正常地吃下東西。葡萄酒,現在楊星滿頭腦都是那些紫紅色的液體,而且,他的舌間竟在瞬間溢起些那葡萄酒的清香。


    “去找葡萄酒,去找葡萄酒。”楊星喃喃念叨了兩遍,竟轉身就走,走出數米了又轉迴來,臉上現出些迷惘的表情。他說:“去哪兒找葡萄酒?”沙博秦歌本來心情挺沉重的,現在看楊星的樣子,都忍俊不住,笑出聲來。楊星便瞪起了眼:“有沒有點同情心,看我這樣你們開心是不是?”沙博秦歌趕忙表情嚴肅起來,秦歌說:“嗯,快去找葡萄酒。”“我知道要找葡萄酒,關鍵是現在到哪裏去找。”楊星還瞪著眼睛,顯然心裏著急,連說話語氣都變得暴躁了。


    小菲這時也在邊上衝秦歌道:“你腦袋瓜子轉得快,給我們支兩招吧。”秦歌衝著沙博苦笑:“我要是神仙就好了,立馬給你們變兩箱出來。”楊星說:“我不管,反正到這鬼地方來是你牽的頭,我出什麽事,那賬全記你頭上去。”秦歌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沙博在邊上打圓場:“這事,我們還是迴去商量吧。”四個人一道迴夜眠客棧。客棧裏很安靜,連江南都沒有像往日那樣坐在前廳的桌邊看書。一個人都沒有。這家旅館裏隻有江南夫妻兩人打理,但老板娘雪梅卻深居簡出,一天難得見一迴,平常都是江南坐在外麵。沉睡穀一星期隻有兩趟車,所以如果有客也都在車到的那兩個晚上,江南要有事,便直接出門,反正也沒什麽生意。


    江南夫妻住在後院的一間房裏,與前麵的客房隔著一個小小的庭院。隻要站在客房走廊的盡頭,便能看到天井後麵的平房。


    平房的門整日緊閉,據這幾日得到的印象,老板娘雪梅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裏,連一日三餐都不露麵。


    經過那走廊時,秦歌和沙博都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到後院,想雪梅此刻是否還像以前一樣呆在房裏。後院悄無人聲,他們心中的疑問無法得到確定。


    進了秦歌與沙博的房間,小菲把門關上,秦歌又不經意地過去留了一道縫,這樣,如果雪梅從後院裏出來,他們在門內便能看到。楊星與小菲此刻隻關心葡萄酒的事,所以根本沒在意秦歌的小動作。


    “現在開始說葡萄酒的事。”楊星迫不及待地說,好像生怕眾人忘了一般。


    “那就說葡萄酒。”秦歌苦笑,“不說葡萄酒你能讓嗎?”楊星滿意地點頭:“那你說,我們上哪能找到那葡萄酒?”“我不是神仙,我隻能幫你們分析一下,能不能找到那還是說不準的事。”“一定要找到!”楊星忽然尖叫了一聲,叫得那麽突然,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他怔了怔,聲音緩和下來,“你們不知道吃不下東西那滋味。”秦歌與沙博這時麵色才真正凝重起來,剛才楊星驀然尖叫的神態,他們清楚地看在眼裏,在那瞬間,楊星的臉猙獰了起來,眼中露出全然不顧一切的瘋狂。變化隻是一瞬間的事,但它卻讓秦歌和沙博都警覺起來。


    “葡萄酒能治病,以前沒聽說過,這酒必定有與眾不同的地方。”秦歌說,“楊星你抽空到鎮上去轉一轉,找不到那種葡萄酒,買兩瓶別的牌子的來試一試。”“我們早就試過了。”小菲搶著說,“那次在郎中家出來,我們就到鎮上所有店鋪裏轉了,沒有一家有那種葡萄酒賣。別的牌子的倒有幾種,但楊星喝起來,連味道都不對勁。”秦歌點頭:“那看來我們沒有退路了,一定要找到那種葡萄酒。”楊星點頭,想說話,又忍住了,顯然剛才的尖叫讓他變得小心起來。


    “那種葡萄酒我們聽客棧老板江南說過,是在附近的沉睡山莊裏釀製出來的,而那種酒,卻不在當地銷售,隻是每月分發一些給當地居民。如果真這樣,情形還不是太壞,隻要你們不怕辛苦,挨家挨戶去問,說不定有人家沒喝完,那樣你們就走運了。而且,葡萄酒這東西,不是生活中的必需品,有它沒它照樣過日子,所以,我估計,肯定會有人家存有這種酒。”楊星小菲不住點頭,他們心裏不得不佩服秦歌分析事物的能力。


    第一次見到秦歌是在那家中環酒吧裏,秦歌個頭不高,模樣一般,留著小平頭,身體偏瘦,皺眉或者微笑時,眼角便湧上幾道褶子。這樣的人丟在人群裏你揀都揀不出來,楊星和小菲當時根本沒有在意這樣一個人。


    或者越是看起來平凡的人,身上越有不平凡的地方。


    現在楊星和小菲連一點小覷秦歌的念頭都沒有了,而且,他們對秦歌還生出了一些依賴。


    楊星說:“我們呆會兒就出門挨家挨戶地去找。”“萬一,”小菲猶豫著說,“萬一我們在那些人家裏找不到呢?”“那就隻能去沉睡山莊了。”秦歌凝重地說,顯然這念頭早已存在他腦海裏。


    沉睡山莊,百年前無數村民與山匪離奇死去的地方,夜叉也是從那裏複活,開始禍害沉睡穀。還有人說,曾在深夜,聽到耳邊響起廝殺呐喊之聲,那是死去的村民與山匪仍然在戰鬥。百年滄桑過後,夜叉重新開始在沉睡穀的夜裏遊蕩,那麽沉睡山莊呢,那些死去的村民與山匪呢,是否已經結束了他們的廝殺?


    楊星跟小菲出門了,他們已經迫不及待要到鎮上的人家去找葡萄酒。


    房間裏的秦歌與沙博麵麵相覷,竟然有段時間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你提到沉睡山莊,我身上會有種寒意?”沙博說。


    秦歌笑了笑,卻笑得極不自然:“你可能是聽江南的故事聽的,反正我是不相信沉睡山莊的傳說,你也說過,這世上哪有什麽鬼魂。”沙博點頭,覺得好像也隻有這種解釋。


    又過了會兒,沙博說:“你剛才注意到楊星尖叫時的表情沒有?”秦歌凝重地點頭:“你覺不覺得那種表情似曾相識,我們好像在哪裏見過。”“不錯,我想起來了,那種表情我在譚東的臉上看到過。”“在那彝家小城,他從賓館裏衝出去的時候。”“還有在車站,他站在車門前,把那瘦子踢飛出去的時候。”譚東性格怪僻,每個人都能感覺到他身上那種殺氣。而楊星是個隨和開朗的人,他們臉上怎麽會出現相同的猙獰表情?那種表情是不顧一切的瘋狂,當你麵對時,你便會不由自主打心裏生出一些寒意。


    “在人的本性中,潛藏著一些原始的惡的衝動。但因為我們自出生起,便受到各種約束,來自內心世界的自我約束。與來自道德法律等一切規章製度的外部約束,這樣,那些惡的衝動便被平息下來。但平息並不等於消失,它就潛藏在我們內心深處,說不定什麽時候,因為外界的一些刺激與誘導,它們便會重新蘇醒過來。當它強大到足以擊潰我們的心智時,那麽,這個人就會變得瘋狂,變得歇斯底裏,就會做出許多讓人膽戰心驚的事情來。”秦歌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現在我隻希望我們幾個人,平平安安地來,也能平平安安地迴去。”沙博心頭沉重,現在除了要找老板娘雪梅出來,弄清忘憂草之謎,又增加了一件必須要做的事,就是替楊星找到那種葡萄酒。兩件事看起來好像都挺容易,但是在它們背後,還不知道隱藏著多少不可知的變故。


    沙博說:“我們光這樣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要不,我們直接去找老板娘。”秦歌搖頭:“找那個雪梅一定得避開江南,江南成天呆在客棧裏很少離開,現在你知道是出去了,還是呆在房裏?”“那我們可以想辦法把他引開,在他還沒有懷疑我們之前。”秦歌苦笑:“隻怕我們一來他已經有所警覺,想騙過他,應該是件挺不容易的事。不過,我們倒可以試一試,隻是要做得不著痕跡,否則,一旦他察覺我們的目的,若搶先做出些於我們不利的事情,隻怕我們誰都沒法應付。”沙博無語,他承認秦歌的顧慮是正確的。


    “還有一個辦法。”秦歌說,“老板娘的名字叫雪梅,如果我們能確定她也姓顏的話,就能斷定她和墓裏那忘憂草,也就是顏雪萍是姐妹關係。這樣,我們可以想辦法打聽她們老家的地址。她們姐妹年齡不大,再加上偏僻的地方人結婚早,她們的父母說不定還在世,找到她們的父母,也能夠知道很多情況。”沙博讚同秦歌的想法,接著,倆人便分好了工,沙博留在夜眠客棧中,秦歌出門去打聽雪梅老家的地址。


    兩天過去了,秦歌和沙博全都一無所獲。


    江南成天呆在客棧裏,後院的房門始終緊閉,老板娘雪梅像是消失了一樣不見蹤影。第二天的下午,江南出去了一趟,沙博站在客棧門口,眼見著他的背影走到了小街的盡頭,便飛快地跑到後院去,卻見後院的屋門上了鎖,屋內鴉雀無聲。沙博聽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雪梅不在屋內。


    另一邊的秦歌輕描淡寫地向很多人打聽了開夜眠客棧的老板江南,兜了一大圈後把話題扯到雪梅身上,被問的人便都住了嘴,竟似誰都不知道雪梅來曆一般。


    兩天下來,倆人都有些失望。但是,那邊的楊星就不僅是失望了,他跟小菲真的挨家挨戶去問,結果是誰家都說沒有那種葡萄酒,有些人看楊星蔫蔫巴巴的樣子,便好心地告訴他,要找葡萄酒,得去沉睡山莊。


    楊星快要瘋了,再找不到葡萄酒,他真的要瘋了。


    所以,第三天,他跟小菲沒有告訴秦歌與沙博,便偷偷去了沉睡山莊。他們想,反正沉睡山莊裏的酒釀出來就是拿去賣的,賣給誰都是賣,隻要有錢,不相信他們就不賣給他們。


    他們知道關於沉睡山莊的傳說,所以,特別選擇了上午十點多鍾去。十點多鍾那會兒陽光燦爛,在所有關於鬼的傳說中,鬼都不曾在陽光中出現。


    傳說中的沉睡山莊現在就佇立在他們麵前了。這是一座氣勢宏偉的建築,大約占地十餘頃,牆壁都用大塊的青石砌成,顯得堅固異常,牆高兩丈有餘,頂上是傾斜的屋簷,鋪上密密麻麻的灰色彎瓦。山莊所在的山地非常平坦,山莊周圍,還有闊寬的空地,當初修建這座城堡是為了抵禦山匪,四周留下空地,山匪來攻便無所遁形。城堡隻有一個大門,寬約五米,高十餘米,上方呈半圓形。大門是兩扇漆成黑色的木門,敲上去聲音低啞,顯然是實心的厚木板做成。


    楊星又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他餓得臉色發菜,眼睛裏都現出一片魚肚的灰暗。更重要的是,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已經跟小菲吵了好幾架。小菲此刻對他是又氣又憐,暗地裏也發著狠,等到找到葡萄酒治好他的病,再來跟他算這幾天的賬。小菲能這樣想,說明她還是個懂事的女孩,但楊星偏偏不領她的情,還要借故發作。小菲氣哭了兩迴,轉頭抹幹眼淚,卻抹不去眼裏的委屈。


    到了晚上,倆人在房間裏,小菲會非常耐心地服侍楊星睡下,楊星也會突然之間,就對白天的事內疚起來,他抱住小菲,眼裏流出淚來,一迭聲對她說“對不起”。小菲哪裏真能怪他,但想想白天的委屈,也跟著流淚。原本活潑開朗的一對少年人,抱在一塊兒哭成了一對淚人兒。


    半夜的時候,小菲忽然被屋裏的動靜驚醒,她睜開眼,看到屋裏的燈亮著,楊星隻穿著短褲,趴在牆角,一隻手迅速伸出去,捂住了什麽。小菲奇怪,便沒做聲,要看楊星到底在做什麽。楊星一隻手握成拳,似乎猶豫了一下,終於將手中的東西塞到嘴裏去。


    小菲發出一聲尖叫,嚇到了楊星。他怔住的時候,一條壁虎的尾巴從他嘴唇間落了下來,掉在地上還不停地扭動。


    那晚小菲衝出去嘔吐的時候,楊星就滿臉絕望地倚牆坐在地上。他一拳擊在還在扭動的壁虎尾巴上,已經非常後悔做出的事。但是他實在太餓了,看到那個壁虎的時候,他根本控製不住自己,一下子便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小菲嘔吐的聲音不斷傳來,楊星呆呆在聽著,眼睛裏又落下淚來。暈黃的燈光在他眼裏變得模糊,模糊之中,一張臉卻清晰起來。那慘白的麵孔,像濕了水的石灰,凹隱下去的五官與頭發上,都凝結著冰霜。他嘴巴微張,眼睛卻瞪得很大,灰暗的瞳孔裏已經再沒有了神采,好像連目光都在射出的中途被冰封凍結。那是個老人,他的臉上已滿是褶皺,現在那些褶皺也變成了濕石灰的顏色。


    ——那是楊星的父親。楊星想起來便忍不住要落淚的父親。


    ——難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異常,都是父親對自己的懲罰嗎?


    楊星陷入惶惑之中。


    小菲推門進來,她已經洗幹淨了嘴角,神色也異常沉靜。她過來拉住楊星的手,說:“我們明天就去沉睡山莊,去找那葡萄酒。”這晚的後半夜,倆人都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黑暗裏,雖然倆人一動不動,但心裏都知道對方沒有睡著。而且,倆人頭一迴躺在床上離得那麽遠。小菲心裏也想能挨得楊星近一點,但是,想到那截從他嘴唇中間跌落下的壁虎尾巴,她心裏就會一陣惡心。


    惡心與情感無關,它隻是純粹的一種生理反應。


    而楊星的心情,就像一個做錯事得不到原諒的孩子,有些委屈,有些難過,還有些傷心。他想,小菲會不會就此開始討厭自己?


    這是異常難熬的一夜,但再難熬的夜也有終點,陽光終於升起,嶄新的一天又降臨在這世界上。楊星睜開眼的時候,小菲已經洗漱完畢坐在床頭等他醒來。


    小菲說:“我們去沉睡山莊。”於是,上午十點鍾的時候,楊星與小菲便出現在了沉睡山莊的大門前。圓型的城堡像傳說中魔鬼的宮殿,現在,他們就要進入到這魔宮之中了。


    緊閉的大門“吱呀吱呀”顫抖著,終於打開。兩個穿藍粗布衣服的精壯男人分別把兩扇門推向兩邊,楊星和小菲下意識地向後麵退了兩步,這時,門裏正中間的位置,站著一個穿白襯衫黑褲子的中年人。這中年人頭發很短,根根向上直豎,皮膚略黑,但臉上線條柔和,兩邊嘴角微往上翹,這種麵相的人一定是個好脾氣的人。此刻,他的腰板挺得筆直,臉上甚至帶著些微笑,注視著敲門的這兩個年輕人。


    “你們有什麽事嗎?”這中年人問,繼而又自語道,“已經好久沒人敲這扇門了。”楊星小菲對望一眼,小菲上前一步道:“我們想來買酒。”中年人皺眉道:“買葡萄酒?”“不錯。”楊星上前一步,與小菲並肩而立,“我患上了一種怪病,什麽都不能吃,隻有喝了你們釀製的葡萄酒,我才能吃下東西。”中年男人“哦”了一聲,上下打量著楊星:“想不到我們的葡萄酒還有這種功效。”“我們在鎮上找了三天,鎮上的人都說,隻有你們沉睡山莊才有那種酒,所以,我們才找到這裏,希望能從這裏買到那種酒。”小菲說。


    中年男人再“哦”一聲:“看來我實在是不能拒絕你們的要求。”楊星臉上露出喜色:“那我就先對你說聲謝謝了。”中年男人擺手:“你先不忙著說謝,首先我得確認能治你病的那種酒,是不是我們山莊釀製的。”他沉吟了一下,道,“這樣吧,你先進來,我帶你到釀酒車間去,如果你確定你需要的確實是我們的酒,我們再商量。”楊星與小菲遲疑了一下,心裏都有些畏懼。


    那中年男人笑了:“山莊裏好久沒有客人來了,既然你們敲了門,那就是我的客人,我也想跟你們聊聊外麵世界的事。在這山旮旯裏呆久了,外麵世界什麽樣我幾乎都忘了。今天,難得有兩位客人臨門,我怎麽能放過這樣的機會呢。”楊星與小菲還在遲疑,他們實在不願邁進那讓他們畏懼的門。


    中年男人麵色冷了冷,顯然已經看出倆人心裏的畏縮:“你們不會連我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滿足我吧。”楊星與小菲再對視一眼,楊星還在猶豫,小菲率先點頭。於是,那中年男人笑了,也不說話,轉身自顧緩緩入內,後麵的楊星與小菲無奈,隻能跟在後麵。


    進入城堡,中間是一個圓型的廣場,大約半個足球場大小。廣場上空無一物,地上亦用青石鋪成。廣場周圍,是一圈環型房屋,屋前照例有走廊,一眼看去,根本數不清有多少個房門。這一圈環型房屋後麵,還有一圈環型樓。環型樓的外牆便是城堡的外牆,上麵的屋脊從高處傾斜下來,與內環房正好形成一個階梯狀。楊星記得以前在網上,好像見過這種結構的建築,隻是,這沉睡山莊,要比他在網頁上見過的要大了許多。


    中年男人引領著他們向一側走去,他腳步慢了下來,等後麵的楊星與小菲跟上來:“不知道你們參觀過釀酒廠沒有?”小菲搖頭:“沒有。”“那今天我就帶你們參觀一下釀酒的全過程,這樣,你們這一趟山莊之行就不會全無收獲。”小菲與楊星心裏著急,但又不能表現出來。


    “忘了向你們介紹一下我,我姓杜,我的年齡可以做你們的長輩了,但是,如果你們願意,還是可以叫我的名字,杜傳雄。”楊星與小菲點頭示意,也都說了自己的名字。小菲眼珠轉了轉,問道:“我在外麵聽鎮上的人說,沉睡山莊主人是個特別有本事的人,我們對他也特別仰慕,不知道我們今天有沒有機會見到他。”杜傳雄眉峰皺起:“小鎮上的人是這麽說山莊主人的?”“還不止呢,山莊主人在他們嘴裏,都快成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了。”杜傳雄啞然一笑:“你們看我哪點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楊星和小菲齊聲驚道:你就是這山莊的主人?“杜傳雄笑道:我好像沒有必要冒充我自己。”楊星和小菲雖一開始就料到這杜傳雄不是凡人,但還是沒想到他就是沉睡山莊主人。小鎮上的人把這山莊看得如此神秘,對山莊主人更是崇敬有加,在江南口中,山莊主人深居簡出,甚少與外人打交道,而他們倆人一入山莊,第一個見到的便是山莊主人。這山莊主人居然還如此隨和,身上哪裏有一點想象中的詭異氣息。楊星小菲俱都鬆了一口氣。小菲更是笑著說:我們隻是覺得吃驚,沒想到傳說中的沉睡山莊主人,竟會這麽隨和。杜傳雄嗬嗬一笑,竟是默認了。


    他領著楊星小菲走到一扇門前,門邊有穿藍布工作服的工人主動開了門,他做個請的手勢,便帶頭進到門裏,楊星小菲緊緊跟在他後麵。


    房間並不算大,大約二百個平米,一進門,空氣裏便彌漫著葡萄的味道。屋裏的地麵,是墊高了的木地板,幾架形狀大小不一的機器整齊排列,幾個工人在機器邊操作。


    “這裏是我們的擠壓車間。傳統的葡萄擠壓是工人赤腳在木桶裏踩壓葡萄,但因為效率低與不衛生,早就被淘汰了。我們現在用空氣壓力擠壓法。”杜傳雄示意邊上的工人具體操作一下,隻見那工人將幾大桶葡萄從一個凹槽裏倒進機器,然後按動按鈕,一陣擠壓聲音過後,一根管子裏便流出了嫩綠色的液體。


    “現在你們看到的就是用來做葡萄酒的原汁。”接著,杜傳雄又帶他們去了發酵車間,這房間裏堆積著許多木桶。


    杜傳雄說:“這些木桶都是發酵用的,外麵很多大酒廠已經不用木桶發酵了,但我們還堅持使用,因為木頭能給葡萄酒增加香味。比如紅木可以增加一種淡淡的,幾乎覺察不出來的香味,而橡木桶的味道就很濃。我們必須按照不同需要,選擇不同種類的木桶。”這時楊星與小菲心情已經放鬆下來,對眼前看到的真的生出許多興趣來。


    小菲說:“想不到釀酒還有這麽多講究,今天真算是開了眼界。”最後,杜傳雄帶他們來到一間陰暗潮濕的房子,這房子在外環樓的樓底,空曠極了,還有些陰森的感覺。房子裏,秩序井然地排列著好多一人高的大木桶。


    杜傳雄介紹說:“這裏就是釀酒最後一道工序了,發酵完的酒裝桶後放在這裏,讓葡萄酒完全熟透。這裏,我們為不同的年代設定了不同的區域,這個不用我解釋,你們也該能理解。”“我們知道,年頭越久的葡萄酒越值錢。”小菲說。


    杜傳雄微笑點頭,算是對小菲的讚許:“現在,你們就可以嚐一嚐我們釀製的葡萄酒了,如果確信是你們需要的,我一定會滿足你們的要求,為你們備上一些帶迴去。”楊星小菲沒想到事情這麽容易就辦到了,立刻喜形於色。杜傳雄敲打身邊的木桶,四處望了一下,卻沒找到可以用來裝酒的器皿,便對楊星小菲道:“我帶你們先去休息一下,順便讓工人去樣品房拿些酒來,這裏的酒是密封的,而且,我也不能保證它們是否已經熟透。”這時候楊星和小菲對杜傳雄簡直可以說是感激涕零了,哪還能不依他的話做。當下,杜傳雄便帶他們去了一間像是客廳的房子,然後站在門邊,吩咐一個路過的工人去取瓶樣品酒來。不多一會兒,那工人拿了一個酒瓶和兩個高腳酒杯跑來,遞到杜傳雄手上。


    杜傳雄將兩個高腳杯裏都倒滿酒,分別遞到楊星和小菲手中。


    “古書裏記載喝葡萄酒最好用夜光杯,我們沒有夜光杯,就用這高腳杯代替吧,好在玻璃杯是透明的,可以清晰地看到酒的色澤。”楊星和小菲端酒在手,哪裏還顧得上裝酒的是夜光杯還是高腳杯,特別是楊星,他握酒的手有些微顫,當杜傳雄話音剛落,便迫不及待地一仰頭,將杯中酒盡數喝了下去。小菲這幾日在鎮上到處尋找這種酒,如今它就在自己手中,心裏不禁對它也生出許多好奇來,當下,也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入口異常甘甜,覺不出一點酸味來,入喉後隻覺一股幽涼直沁入到五髒六腑之中,又漸漸疏散到全身各處。


    小菲隻是覺得這酒好喝,倒沒什麽其他感覺,邊上的楊星卻已經精神大振,連聲叫道:“就是這種酒,就是這種酒。”杜傳雄笑得很開心:“既然這樣,你們二位在這裏稍坐一會兒,我去讓人給你們準備些酒,讓你們帶迴去。”楊星與小菲連說多謝,杜傳雄也不客氣,頷首過後便出門而去。


    楊星與小菲坐在椅子上等杜傳雄迴來,小菲感慨道:“想不到事情這麽容易就辦到了,這迴,你又能大吃特吃了。”楊星笑得眉眼都連到了一塊兒:“我隻希望,這位莊主能替我們多準備些酒。”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小菲有些著急,她站起來踱到門邊向外張望:“怎麽這麽久了還不迴來,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她又自言自語道,“這位周莊主看起來這麽隨和,真不知道小鎮上的人怎麽會把他看得那麽神秘。而且,這沉睡山莊好像也沒什麽詭異的地方,我看,那些傳說多半是人杜撰出來嚇人的。”小菲聽身後沒有動靜,迴過身來,看到楊星竟然身子歪在椅子上睡著了。小菲心裏又氣又疼,知道昨晚楊星一夜沒睡好,又餓又累,現在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心裏放鬆,這才不知覺中睡去。剛想到這裏,小菲忽然覺得身體有些異樣,接著,眼中的楊星變得模糊起來。不止是楊星,屋裏的所有東西都開始模糊。


    我這是怎麽了,小菲想。她再迴身向屋外看去,陽光白晃晃地斜射過來,讓她的眼前一陣暈眩。她趕忙退迴到椅子跟前,一屁股坐下去。


    小菲在徹底暈過去之前,依稀看到杜傳雄終於迴到了屋裏,他空手而來,對著她和楊星“嘿嘿”地笑。他線條柔和的麵孔開始扭曲,並最終變得猙獰。他的笑看起來,便也變得說不出來的詭異。


    ——神秘的沉睡山莊。詭異的山莊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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