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在江南說起沉睡山莊之前,便已經遠遠地看過沉睡山莊。


    自助旅行團成員,來沉睡穀的目的各異,但隻有秦歌一人,十足像個專業遊客,每天裏,帶著相機四處遊覽。他對小鎮的曆史和現狀做了比較詳細的考察。小鎮的曆史可追溯到乾隆年間,乾隆盛世,但並不是天下全都歌舞升平。京官陳氏,因開罪當朝大吏,舉家發配西南蠻荒之地。陳姓京官發配途中,經過沉睡穀所在地區,心中忽然感慨萬千,對仕途天下,俱都心灰意冷,萌生要做靖節先生桃源中客的念頭,便在沉睡穀地區建屋辟田,做田野散人,直至終老。


    沉睡穀原名便叫五米村,想是那陳姓京官取陶淵明五鬥米縣令之意。


    小鎮的建築,多就地取材,選用大塊石料與木材,所以房屋特別堅固,可以曆百年而不衰。通常民居都為二層結構,樓底為石塊砌成,二樓為木材搭建,寬簷凸出,簷上密密麻麻鋪滿灰瓦。有些人家二樓的木屋,還要凸出底樓牆壁一截,用幾根木柱支撐,形成獨特的吊腳房。那些屋簷與凸出的吊腳房,在街道小巷的上方遙遙相對,觸手可及。


    小鎮兩邊山上,是較為舒緩的山地,除了大片種植葡萄,還種有水稻和蔬菜,水稻和蔬菜種植麵積不大,但足夠小鎮人一年食用。山上最有特色的還是葡萄園,滿山遍野密密排開,高低錯落有致,一眼望去鬱鬱蔥蔥。若逢上夕陽如血,整個葡萄園都會籠在一層金燦燦的光線裏,仿若彩霞低繞,又如雲海低湧。


    河西的山勢略低,翻過一個山坡,便能見到坡下低凹處,有一座占地約十頃的圓型建築,從高處看,好像外星人的飛碟一般。圓型建築壁高十餘米,全部選用大塊石料砌成,頂上又有環型屋簷。站在高處,可見建築之內另有內環,中間一塊空地,不多的一些人在那空地上走動。


    那便是江南後來說起的沉睡山莊了。


    秦歌未曾聽江南說起沉睡山莊之前,便似對它頗為忌憚,所以,連續幾天,都是遠遠地觀察,從沒有走近它方圓百米。在山的高處,可以見到山莊內異常冷清,偌大的莊內空地上,隻有不多的幾個人匆忙行走。


    山莊隻有一個大門,幾天裏,大門緊閉,似乎根本沒有人出入。秦歌由此得出一個結論,這山莊裏的人一切都自給自足,完全是一個獨立的王國。


    後來江南跟大家講述沉睡山莊的曆史與現狀,秦歌默默記在心上。但他卻有意隱瞞了自己曾經在高處偷偷觀察過沉睡山莊的事。


    ——是不是在秦歌心裏,也隱藏了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唐婉醒來,睜開眼照例是先找譚東。譚東和衣臥在床邊,還在酣睡。唐婉也不吵醒他,靜靜地盯著他看。譚東熟睡時的樣子跟他醒時截然不同,有種未成年的孩子的稚氣。這個早晨的譚東便睡得安詳,平日緊皺的眉峰舒展開來,臉色紅暈,嘴巴微張,有些涎水從嘴角滑落出來。


    唐婉微笑了一下,心裏卻有了些酸楚。


    她印象裏,已經好久沒有在早晨醒來,見到譚東熟睡的樣子了。每迴睜開眼,譚東總是睜著眼睛倚坐在床邊,整夜不眠讓他看起來精神萎靡,神色憔悴。他在守護著她,他不容任何人來傷害她。這讓她感動,且心痛。她知道自己這一生都離不開這個男人了。這也是她為什麽可以拋開在城市的一切繁華,跟著譚東遠赴異域小鎮,在這裏,開始新生活的原因。


    譚東翻了一個身,變成身子趴在床上。唐婉憐惜地看著他,忍不住輕輕撫摸他的臉頰。那上麵有些新生出的胡須,硬硬地摩挲著她的手心。


    難得有這樣一個早晨,可以靜靜地看著譚東酣睡中的樣子。唐婉心裏暖暖的,被一些氤氳的愛意包裹。她想到譚東真的太累了,從離開那城市起,他在夜裏就從來沒有睡過覺,現在,他需要好好休息了。


    外麵已經有陽光升起,但陽光落在天井裏,照射不到這間房屋,但透過窗欞,可以隱約見到陽光在天井裏的影子。房子雖然重新粉刷過了,但依然有些陳年腐朽的氣息,這種氣息現在居然也能讓唐婉如此著迷。她貪婪地深唿吸,那種氣味讓她時刻驚悸的心變得沉寂。


    外頭忽然有了聲音,開始是一些嘈雜的腳步聲,接著便有人在說話。


    天井裏好像來了好多人。


    唐婉立刻就緊張起來,她側耳傾聽,卻聽不清楚那些人說了什麽。這時她顧不了再讓譚東好好休息的念頭,慌忙去推床邊的譚東。譚東在睡夢中依然保持警覺,他驀地翻身坐起,眼睛已經睜開,低頭仔細傾聽外麵的聲音。


    他也聽不清外麵的人說了些什麽。


    於是,他拍拍唐婉的手,起身下床,在房門邊側耳聽了一下,然後再迴身示意唐婉穿衣,自己則拉開門走了出去。


    唐婉慌忙用最快速度穿衣起床,然後不安地坐在床邊等待。


    並沒有多長時間,譚東便迴來了,他進門時的神情很奇怪,像是緊張的心情已經舒緩下來,又似仍充滿疑惑。唐婉便眼巴巴地盯著他,好像生怕從他嘴裏聽到什麽不祥的消息。


    “鎮上死了人,在鐵索橋上。”譚東說。


    “那這麽多人跑到我們這裏來幹什麽?”譚東沉吟了一下,說:“死的人是住在我們隔壁的何青。”唐婉的眼前立刻現出了一個神情鬱悒,長發垂肩的女人形象。那女人臉色白皙得仿似透明的一般,一眼看去身上就有種不祥的氣息。


    “何青不是房東夫婦的女兒,她多年前被丈夫趕出家門,房東夫婦見她無依無靠,便收留了她。這些年,她跟房東夫婦關係挺不錯,房東夫婦便把她當做了自己的女兒。現在她出了事,鎮上的人來通知房東夫婦。”唐婉“噢”一聲,臉上顯出同情的神色。


    “現在何青的屍體還在鐵索橋上,正等著鎮派出所的人去察看,現在大家正要帶房東夫婦過去。”唐婉再“噢”一聲,有些失神。


    譚東沉默了一下,然後才說:“這事會不會跟那個穿黑衣的瘦子有關。”唐婉驚悸了一下,目光已變得有些淒然。


    “那瘦子到底是什麽人,他一路跟蹤我們來到這裏,像個不散的冤魂。他到底想幹什麽呢?”譚東自語道。


    唐婉的臉色變得煞白,瘦子在昨天婚禮上出現,唐婉便已經覺出了空氣裏彌漫的危險氣息。她這時已經能斷定,與瘦子再次相遇絕不是偶然,他一定有什麽企圖,但是,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除了曾在電梯裏遇過他一迴,還在哪裏見過他,更不要說與他之前有過什麽瓜葛了。


    穿黑衣的瘦子跟何青之死會有什麽關係?


    莫非他想以此來震懾譚東與唐婉?


    唐婉忽然站了起來,她說:“我們也去。”“去哪兒?”譚東問。


    “去鐵索橋。”唐婉頓一下,再道,“去看何青。”何青的屍體還被吊在橋上,她一襲白衣在陽光下,竟然更有種森然可怖的感覺。橋兩邊的岸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大家遠遠盯著橋上懸掛的屍體,大多一語不發,麵色沉凝,仿似被那屍體奪去了魂魄一般。


    何青的頭在橋麵之上,身子在橋板之下,站在河東的位置,看不清她的臉,但能看到一頭長發胡亂散落在橋板之上。


    唐婉站在岸邊,她盯著在兩岸間隨風飄蕩的屍體,麵色變得煞白,目光呆滯,口中好像在喃喃念叨什麽,卻又無聲無息。譚東緊緊擁著她的肩膀,此刻亦是一臉沉凝,但他的目光卻在四處逡巡。他從圍觀的人群裏,發現了沙博、秦歌、楊星和小菲。還有那個瘦子,亦站在離人群稍遠的地方,默默地盯著橋的方向。


    那瘦子依然穿著黑衣,所立的位置恰好是一戶人家的簷下,他的整個臉便都隱藏在了陰影裏。


    譚東此刻又覺出了內心的衝動,抓住瘦子,把它撕裂,這樣,自己與唐婉就能平靜地生活了。


    那對房東夫婦此刻滿臉涕淚欲往橋上去,卻被人阻攔。老頭老太麵上的神情悲憤已極,但卻不像其他地區這個年齡的老人一樣,號啕痛哭。這是因為何青並不是他們真正的女兒,還是他們把悲痛抑在了心中?


    生活在現實世界裏,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得遵循一定的規則,這規則有時候並不局限於法律道德和各種規章製度,它更直接地體現在某種力量上。


    當那種力量大到足以威脅你的存在與生活,那麽它於你,便成了規則。


    如果連悲傷都有規則限製的話,那該是怎樣一種更深的悲傷?


    這時,有兩個穿警服的中年男人越過人群,走上橋去。老式警服顯然已經穿了些年頭,黃裏透著顆粒粗糙的白,而且,那兩個警察連帽子都沒有戴,腿上還穿著當地男人愛穿的那種藍粗布的褲子。褲子襠部肥大,那倆人走路還撇著八字步,從後頭看去,就像兩隻步履蹣跚的鴨子。


    譚東輕哼一聲,臉上露出些不屑。他根本不會相信憑借這樣的警察能把案子給破了。


    “你真的相信那瘋女人是夜叉殺死的?”沙博問江南。


    這時他們已經迴到夜眠客棧,除了那個瘦子,其他人都圍坐在在一起,議論昨夜發生的這起謀殺案。


    “我連有夜叉這個人都不相信,怎麽會相信他殺人。”江南苦笑,“這件事情你們別問我,我實在理不出個頭緒來。”“但現在鎮子上有了一個殺人犯,他跟鎮上每個人的利益都息息相關。”這迴說話的是秦歌,他盯著江南,有些擔憂地說,“我們過不了多久就會迴去,你還得在這個鎮上繼續生活下去,如果不抓住那殺人犯,我想這鎮上每個人過得都不會安心。”“能有什麽辦法呢?”江南無奈地道,“這鎮上的人,肯定又會把事情簡單地歸結到夜叉身上。大家對夜叉又恨又怕。隻要事情不落到自己頭上,誰也不會去過問這件事。”大家都有些沉默,半晌,小菲自語道:“莫非這鎮上真有夜叉這個人?”“是這個鬼!”楊星更正她,“如果傳說是真的,那夜叉起碼得一百幾十歲,而且,他還至少死過兩迴。”秦歌想一下,再問:“你昨晚說一年前,夜叉又在鎮上出現了。這種說法究竟是怎麽流傳開的?”江南有些猶豫,好像秦歌問及的是他不願意迴想的事。但他最後還是說了一年前鎮上發生的事。


    “死人的事情,這一年多鎮子上已經發生好幾次,瘋女人是第五個受害者。那夜叉前兩次出來殺人,雖然也是在深夜,但卻意外地被人見到。”“夜叉殺人的說法,就是目擊者傳出來的?”秦歌再問。


    江南怔了一下,然後才道:“最先撞見夜叉殺人的是兩個年輕人,他們談戀愛談到深夜,那男孩送女孩迴家的途中,撞見了夜叉殺人。那次夜叉殺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那兩個年輕人眼見著身高兩米開外,身穿獸皮短衣,披頭散發,留著長須的怪人高高舉起一塊大石,砸到那中年男人身上。每次砸下去,那中年男人都要發出一聲慘叫。而夜叉卻一次又一次搬起石頭,將中年男人砸得稀爛。”眾人聽得身上驟起一陣寒意。


    “那對年輕人當時並不知道穿獸皮短衣的人就是夜叉,但事後聽完他們敘述,鎮上很多老人麵麵相覷,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個月之後,村裏另一個精壯的男人死去了,這迴目睹事件過程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她在深夜出門,去尋在網吧未歸的兒子。第二天,人們發現那個精壯男人的屍體的同時,發現那個婦女也瘋了,她滿街地亂躥,嘴裏高叫著夜叉的名字,不久後便失足墜下懸崖。”江南歎息一聲:“這兩件事綜合到一塊兒,鎮上的人便再無懷疑,都說傳說中的夜叉又出現了。”大家聽得麵麵相覷,雖然覺得關於夜叉殺人的說法頗不足信,但是,一時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一時大家情緒低落,枯坐無語。


    這天上午,因為瘋女人被殺的事,大家誰都沒有興趣出門,連秦歌都破例呆在房裏,整理這些天搜集的資料。沙博與秦歌同在一個房間,在秦歌忙活的時候,便倚在床上呆呆地想心事。這時候,楊星跟小菲敲門進來,小菲快人快語,進門便說起了何時離開沉睡穀的問題。


    “這沉睡穀透著邪氣,我看,我們還是早點迴去的好。”楊星這兩天能吃能喝,精神氣十足,來之前他顯然跟小菲商量好了,也隨聲附和。


    沙博與秦歌互視一眼,俱都不語。


    適才沙博躺在床上,想得最多的還是請帖上那個粗十字架的圖案。那圖案他一共見過三次,一次是在那彝家小城的車站裏,驀然而至的眩暈中,一些迷幻的場景過後,一塊削平的山岩上便現出了這個圖案。第二次是在自己的電子信箱裏,在忘憂草給他發來的一封未留任何文字的郵件裏,這個圖案再次出現。等到這圖案第三次出現,沙博便能確定忘憂草肯定在這沉睡穀中了。但她為什麽不出來與自己相見呢?莫非在她心裏,有著什麽不為人知的苦衷?


    在沙博眼中,這小鎮的人們生活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實在是種典型的偏遠小城的生活方式,但這種感覺因為瘋女人的死亡與夜叉的傳說,被徹底改變。他在想,忘憂草的消失,或者說不出來跟他相見,會不會跟小鎮這些日子發生的變故有關?


    想到那樣一個純真得不沾紅塵之氣的女孩,會和長發長須、身著獸皮短衣的夜叉扯上什麽關係,沙博心中便不寒而栗。


    忘憂草在請帖上留下那個圖案,一定是想告訴他些什麽,也許,還希望他能挽救她於危難之際,他怎麽能在這時候離開沉睡穀呢?


    但楊星與小菲這時候提出離開又讓他無法反駁,他們倆還是孩子,如果他們因此而受到什麽損傷的話,那會讓他內疚一輩子的。


    沙博不說話,秦歌卻不得不說,因為他是這個自助旅行團的發起人。


    “據我所知,後天一早,有一趟車迴那個彝家小城,你們幾個人便乘那趟車迴去吧。這鎮子確實有些邪門,還是迴去安全些。”“那你不跟我們一塊兒迴去?”小菲說。


    這些日子,她與秦歌接觸雖然不多,但一路同行,且又生在同一個城市,在這異域小鎮,多少還是生出了些親切感覺。


    秦歌笑笑:“你們別忘了,我是搞新聞的,沉睡穀發生這樣的事,你們說我能錯過嗎?”他看小菲眼裏露出些不信的目光,又補充一句:“如果我能把這些事情搞清楚,迴去可以做一個專題,說不定還能獲獎。那我的大好前程便會因此多加一塊砝碼。所以,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留在這裏。”“我看還是你們倆迴去吧,我也不走。”沙博說。


    小菲衝他翻個白眼:“這裏頭有你什麽事了,你也跟著瞎起哄。”“就是,老沙,你別腦瓜子進水,人家秦記者有文章要寫,你呆這裏除了看熱鬧還能幹嘛。”楊星也來打擊沙博。


    沙博猶豫著,不知道是否要把忘憂草的事說給他們知道。


    “如果沒什麽事,還是迴去吧。夜叉的傳說雖然未必屬實,但這小鎮上確實隱藏著危險人物,它對每個人都是種威脅。”秦歌也勸沙博。


    沙博還在沉吟,如果讓楊星小菲知道他到沉睡穀來是為了見網友,那一定會成為笑柄,這倆毛孩子還不定得怎麽譏誚他了。


    他猶豫不決的樣子,讓楊星與小菲啞然一笑。楊星說:“老沙你還是招了吧,大老遠的你跑這沉睡穀來到底為了什麽?我跟小菲私底下都嘀咕好幾天了,你不是那種衝動的人,既然到這地方來了,肯定有你的原因,要不,就是你中邪了。”小菲拍拍楊星的腦門:“誰中邪咱們老沙也不能中邪呀,你別亂說話,咱們還是聽老沙坦白交代吧。”倆人這麽一唱一和,沙博哭笑不得,眼見不說實話是過不了關了,當下,隻得一五一十,將與忘憂草之間的事說了出來。在說到那粗十字架圖案時,他怕眾人不信,還特別列舉了些自己高考之前在眩暈中看到試題的事。當他最後說完在請帖上再次見到那粗十字架圖案時,屋裏的幾個人麵麵相覷,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你們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沙博紅了臉,“我跟你們說的可沒一句假話。”楊星跟小菲知道沙博不是那種亂開玩笑的人,而且在這種時候,他更不可能編故事來騙大家。他們倆心裏飛快地把事情過了一遍,得出的結論跟沙博想到的一樣,如果真有名叫忘憂草的女孩,那麽她現在一定就在沉睡穀中。


    粗十字架肯定是在楊星把請帖放到沙博床上之後,被人畫上的。順著這個思路,在這段時間內,能進入夜眠客棧的人不會很多,這隻要向客棧老板江南打聽一下,便能知道那段時間都有誰進過沙博的房間。


    楊星的話說完,先搖頭的是秦歌:“咱們假設請帖上的圖案,真是那個叫忘憂草的小姑娘留下的,她顯然是想暗示沙博些什麽,並且,沙博來了之後她一直躲在暗處,這說明她有不得已的苦衷,而這苦衷說不定就跟沉睡穀的秘密有關。所以,我們在沒把事情弄清楚之前,不能依靠沉睡穀中任何人的力量。”沙博本來也覺得這事情詢問江南有些不妥,但他卻沒有秦歌想得這麽深入。他似乎明白了什麽,接口道:“你的意思,是不能相信這裏的任何人?”秦歌沉吟了一下:“但願事情並沒有我想的那麽嚴重。”他沉凝著臉對楊星和小菲說:“你們倆後天還是先迴那個彝家小城等我們的消息,留在這裏,我越來越覺得是件危險的事。”楊星和小菲既已知道沙博的事,哪裏肯走,而且,他們還想看一看,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孩,能把沙博從數千裏外引到這個偏僻小鎮。“我們既然一起來的,就一定得一起迴去,老沙不走,我們也不走。”楊星說。


    楊星與小菲態度堅決,秦歌與沙博對視一眼,俱都搖頭苦笑。


    “留在沉睡穀,我們該怎麽做,總不能就這麽等下去吧。”小菲說。


    “不錯,我們就得等。”秦歌說,“那女孩既然已經留下了暗示的圖案,必定不會就此罷休,她一定會再次留下新的線索。我們現在隻要等待就行了,而且,我相信,她必定比我們更著急。”秦歌見大家點頭讚同,又道:“沉睡穀中發生的兇殺案,不一定跟那叫忘憂草的女孩有什麽關係,但是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還有那傳說中的夜叉,究竟是否真的存在?最重要的一點,那神秘的沉睡山莊主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我懷疑發生在沉睡穀的這些事,都跟他有關。如果真這樣,那事情就要複雜多了。而我們現在對此基本上還一無所知,所以,要想弄清楚這些問題,我們還得等,等發生更多的事情。”“你是說這裏還會發生其他事情,還會再死人?”楊星問。


    秦歌不語,卻點了點頭。


    大家在說話間,顯然已經把尋找忘憂草當作了自己的事。沙博心下感動,想說些什麽,卻被大家看穿心事,秦歌笑著擺手:“你不用跟我們客氣,在這裏,隻有我們這幾個人可以彼此信任,無論我們之中誰有事,我想大家都會像現在一樣同仇敵愾的。”這幾句話說得大家心裏一片溫暖。


    秦歌最後說:“說是等待,但我們不能真的坐下來什麽事都不做,我們必須給那個叫忘憂草的女孩機會。”楊星最先聽明白,他點頭:“老沙平日沒事就一個人出去轉悠,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這樣,才能幫助那女孩避開其他人。”小菲臉上露出淒慘的表情:“一個人轉悠就罷了,還夜深人靜的時候,如果咱們老沙被那什麽夜叉碰上了,身子也吊在那鐵索橋上這麽晃來晃去……”她本來是想開個玩笑,但話說到這裏忽然說不下去了,眾人的麵色也隨之沉重起來。小菲的話並非沒有可能,所以,沙博的安全,成了最關鍵的問題。


    秦歌又沉吟了一下,這才道:“從明天起,我們幾個得配合沙博的行動。這樣吧,白天,沙博出去,楊星小菲你們倆跟著他,晚上,我來接班。反正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能讓你們的老沙落單。”楊星和小菲一齊說好,並且立刻就有了躍躍欲試的感覺。楊星瞅著秦歌笑道:“我怎麽覺得你不像記者。”“那像什麽?”秦歌反問道。


    “像地下工作者。”楊星說,接著便更正道,“更像警察,還是刑警。”瘦子獨自在小鎮上走。他的步子邁得很慢,因為他有的是時間可以打發。


    這天傍晚,他在河西一條小街的雜貨鋪裏發現了一件他感興趣的商品。那是一架土灰色的望遠鏡,表麵雖有些劃痕,但看起來還很新。瘦子把望遠鏡拿在手裏把玩,望遠鏡前後四片鏡片一塵不染在夕陽下閃爍著微藍的光暈。他走到小街上,舉起望遠鏡看小街的盡頭。


    他看到了一個孩子邊走邊吃的棗糕上麵還剩下兩顆棗子。


    他很滿意,便用一百塊錢買下了這架望遠鏡。


    望遠鏡有一個人造革的小包,包上有根帶子,可以背在肩上,或者掛在胸前。瘦子現在把望遠鏡掛在胸前了,他大踏步向小街那頭走去。


    到了街的盡頭,他邁上台階,來到河邊。


    他用望遠鏡看了會兒鐵索橋,特別是早上見到的那女人懸掛的地方。女人的屍體當然已經不在了,但他還是看到那個地方的橋板少了一塊兒,又不是全少,是一塊橋板硬生生從中間被折斷,兩端還各有一截連在鐵索上。


    他對這望遠鏡更滿意了。


    他迴過身,看了看還掛在山頂上的夕陽,就對將要來的這個夜晚生出許多渴望。


    夜晚來了。月兒已偏西,又是深夜。


    沙博從網吧裏出來,照例沿著河西的小街往河邊去。在他邁上河邊的第一層台階時,突然倒吸了一口涼氣,整個後脊更是變得冰涼。


    歌聲。他又聽到了歌聲。


    歌聲在月光下清晰地傳來,他可以確定無疑那不是自己的幻覺。他的腦子裏出現了一個長發的白衣女子立在橋上的情景,那女子臉色白皙,仿似透明的一般。她的眼中不斷有淚落下來,她的懷中,還抱著一個被開膛剖腹的布娃娃,布娃娃肚中的棉絮拖了出來,上麵沾滿血跡。


    而那女人,剛剛在今天早晨,被人發現吊死在鐵索橋上。


    沙博心跳加快,隻覺得麵前的台階山一樣高,而此刻他的雙腿已發軟,想要邁出一步都難。


    歌聲還在幽幽地飄來,這迴他確定那真的是歌聲,而不是哭泣。


    歌聲縹緲得像不是來自凡塵之間,它比月光更輕盈地在天地間流淌,卻比月光更淒冷。


    除了那長發白衣的瘋女人,還有誰會深夜在橋上歌唱呢?


    而那瘋女人,這個早晨還懸掛在橋上。她的腦袋在橋板之上,身子在橋板下隨風飄蕩。她被人硬生生從橋板間塞了下去。


    沙博一屁股跌坐在台階上,竟連退迴去的力量都沒有了。


    他無助地望著自己剛剛走過的小街,街上空曠寂寥,安靜得像是一條鬼街。


    沙博的全身已變得冰涼。


    鬼街之上忽然有個黑影向前移動,沙博瞬間全身汗毛都直豎起來。那黑影移動得悄無聲息,卻又迅捷無比,很快便到了離沙博很近的地方。


    沙博籲了一口氣,腦門上已滿是汗水。


    他這時看清了移動的黑影原來是秦歌,他們在白天說好了,晚上由秦歌跟著他,而他這一晚根本沒有看見秦歌的影子,剛才驚懼之時,竟然沒有想到他。


    秦歌已經快步奔到了沙博麵前,沙博想說什麽,秦歌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顯然也聽到了橋的方向傳來的歌聲。


    秦歌比沙博要冷靜得多,他雖然也麵色沉凝,但卻沒有驚懼的神色。他側耳傾聽的時候,歌聲忽然消失了。秦歌臉上稍現失望之情,幸而這時,歌聲又忽地傳來。秦歌這下再不遲疑,衝沙博擺擺手,做一個過去的手勢。沙博猶豫了,此刻雖然有了秦歌,他的驚懼少了許多,但讓他獨自一人去麵對橋上那歌聲,他還是膽氣不足。


    秦歌輕輕歎了口氣,俯過身去,低聲道:“我會一步不落地跟在你的後麵。”沙博不好意思地笑笑,深吸一口氣,再不遲疑,站起來便向台階上邁去。


    台階大約十幾層,很快他便到了河堤之上。寬闊的河麵上水波蕩漾,揉碎的月光在水麵上波光粼粼。鐵索橋淩空飛渡,河對岸隱在黑暗之中,一眼看去,好像鐵索橋便是通往幽冥的通道。


    此刻橋上,真的背朝西岸站立著一個長發白衣女子,體態豐盈,長發垂肩,整個人隱約都沉浸在一團白光之中。那縹緲的歌聲,便從她站立的位置清晰地飄過來。


    沙博頭皮發麻,迴頭看一眼秦歌。秦歌做了一個過去的手勢,沙博咬咬牙,終於不再猶豫,大踏步往橋上走去。


    如果那真的是個女鬼,他也要看看女鬼到底長得什麽樣。


    鐵索橋屬於軟橋類,踏上去會有輕微搖晃的感覺。沙博賭一口氣,腳步重了些,那長發白衣的女子不會聽不到,但她卻始終不轉過頭來,而且,當沙博離她還有十餘米的時候,她忽然向橋的另一側走下去。


    沙博心中疑惑,迴頭看秦歌已經出現在河堤之上,心中膽氣壯了些,便也腳下不停,跟著那女子往橋東去。


    那女子走路像在雲端飄浮,輕飄飄的沒有一點聲音。轉眼間,她已經到了橋的東岸,踏上了通向小街的台階,隨即,身子一沉,便在沙博的視線裏消失。


    沙博趕緊加快步子,等他到達台階上方時,那女子已消失在小街之上了。


    沙博不知所措,便等後麵的秦歌趕上來。倆人站在台階上等了會兒,還是見不到那白衣的女子。


    “現在怎麽辦?”沙博的語氣有些輕鬆,好像那女子消失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秦歌不說話,目光仍然死死落在前方筆直的小街上。


    前方白影一閃,那女子又出現了,她的位置已經在小街的中端。


    秦歌不及說話,隻拉一下沙博,便快步跑了下去。沙博跟在後麵,這時心裏也隱約有種感覺,那女子仿佛要帶他們去一個地方。如果這樣,那麽至少她是沒有惡意的。


    那女子仍然慢慢向前飄移,秦歌與沙博卻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那女子始終不迴頭,所以秦歌索性也不再躲躲藏藏,與沙博並肩向前奔去。


    小街很快就到了盡頭。白衣女子又消失在視線裏,但隨即不久,她便在另一條小巷的巷口出現。秦歌與沙博快步跟了過去。


    小巷錯綜複雜,幸而那女子每每在秦歌與沙博迷失的時候再度出現。小巷兩邊牆高逾丈,再加上寬簷凸出,月光幾乎完全照不到這裏,但那女子在前方的身影,仍然籠在一層朦朧的白光之中。


    到這時,沙博仍然分不清她是不是那個瘋女人何青,但秦歌卻斷定她一定另有其人。秦歌在沙博耳邊道:“瘋女人已經死在鐵索橋上了,死人是不會再出來活動的。”沙博也相信秦歌的話是正確的,這世界上本沒有鬼怪,但視線裏那籠在一層白光中的女人,除了鬼怪,還能會是什麽?


    白衣女子拐上了一條山道,很快就引領沙博秦歌離開了小鎮的房屋。山道初時還有一人多寬,接著越走越窄,到後來,簡直就隻剩下一條淺淺的痕跡,如果沒有那女子引領,黑夜裏,就算秦歌沙博見到了,也不會把它當成一條路。


    山上有的是高大的樹和嶙峋陡峭的山岩,月光有時能透過婆娑的樹影落下來,有時又完全隱在高大的岩石後頭,這一路,秦歌與沙博走得跌跌撞撞的,但前方那白衣女子,卻輕車熟路,飄得異常輕盈。


    不知道走了多久,翻過幾個大小山頭,那女子再次從視線裏消失。這時秦歌與沙博並不著急,知道她會很快再次出現。但這迴他們等了好久,白衣女子才在離他們數丈的一個凸起的岩石上出現。她站在高處,月亮正懸在她的頭上。她停佇不動,那些月華便從她身後映射過來。她緩緩地轉身,身子雖籠在一片潔白的月光之中,但麵孔卻仍一片黑暗。往這邊急步趕來的秦歌與沙博,卻在同時,感受到了臉上一片冰涼,仿佛被那女子目光拂中一般。


    秦歌沙博下意識地低了一下頭,似要躲避什麽,等他們再抬起頭時,那女子已經從山岩上消失了。


    秦歌與沙博邊跑邊四處張望,以為那女子還會在別的地方出現,但這迴,她竟是真的消失了。


    在那塊山岩下,秦歌與沙博停步。沙博茫然四顧,有些不知所措,秦歌卻毫不猶豫,指著那凸起的山岩低聲道:“我們上去。”山岩之上,視野陡然開闊,在它後麵,竟是一片平緩的空地,大約數百個平米。此刻月光一覽無遺地映照在空地上,那高低起伏的一個個土丘,便異常清晰地呈現在秦歌與沙博的視線裏。


    秦歌與沙博全身僵硬,心裏同時升起一股寒意。


    那些半圓型的土丘,他們一眼就看出是一座座墳塋。這些墳塋密密排開,竟然占據了整個空地。有些墳塋前麵有碑,有些還豎著一根竹竿,上麵挑著白色的紙幡。風吹過來時,那紙幡便悠悠地在風裏飄。


    那白衣女子竟把秦歌與沙博帶到了墳場之中。


    秦歌與沙博麵麵相覷,一時竟誰都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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