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多月過去了,玉蘭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公安方麵沒有消息,石砧救不迴來,玉蘭心裏整日像壓著一塊石頭,情緒低沉,寢食難安。


    身子一天比一天笨,店裏的事又這麽多,一天忙下來累得要死要活,玉蘭覺得真有點心力交瘁不堪負重了。這天,她把新春、紫婉叫到身邊,當麵宣布聘任他們兩個做副經理。工資獎金在原來的基礎上翻了番。然後,她語重心長地向他們提出要求,希望他們能在這節骨眼兒上助她一臂之力。


    有新春、紫婉料理店裏的事,玉蘭也可以喘口氣了,省得事事都腆著個大肚子裏外跑。


    又過了幾個月,玉蘭到了快要分娩的時候了。恰在這時,她爸從家裏打來電話,說星星病了,村裏的醫生懷疑是白血病,需要到大醫院做個檢查,要她馬上迴去。


    可怕的消息再次把玉蘭的心揪到了半空,一種不祥的預感,讓她恨不得馬上迴到星星身邊。她聽說過這種病,說白了就是血癌,很難治好的。一說要迴家,她又想到肚子裏的孩子,雖說跟石砧已經領了結婚證,但沒有典禮,沒典禮就懷孕在農村是很計較的。怎麽跟爸媽說,怎麽跟鄉親們解釋?說是石臼的?不行。說是石砧的?也不行。想來想去隻有說瞎話,就說已經在市裏跟石砧典禮了。


    臨行前,玉蘭分別給黃市長、芮主任、張所長打了電話,再次叮嚀了石砧的事。迴頭又跟新春、紫婉作了一番交代,要他們好好守著店,等她迴來。紫婉執意要陪玉蘭一塊迴去,說她身子不方便,路上好有個照應。玉蘭說自己能行,一天半天生不了的,要他們不必擔憂。兩個人把玉蘭送到車站,看著徐徐離去的火車,心裏想著多災多難的玉蘭,不由得生起一陣陣的酸楚。


    火車行進到中途,肚子裏的小東西就開始搗亂了,玉蘭感覺不舒服,索性躺在座位上,忍著難受,撫摸著肚皮跟孩子念叨:“別急兒子,媽還在火車上,等到了家媽再生你,好嗎?聽話寶貝……”瓜熟蒂落,非人的意誌所能抗拒,接下來是一陣緊似一陣的撕裂般的疼痛,玉蘭意識到看來家是挨不到了,孩子非生在火車上不可了。玉蘭顧不了許多,就向乘務員求助。不一會兒過來兩位女乘務員,溫柔地將玉蘭攙扶到一個小房間,讓她躺在床上。隨車醫生就給她測血壓聽心率,忙著做接生準備。列車長和幾個女乘務員裏外支應,個個忙得不亦樂乎。


    這迴還算幸運,不像生星星時那麽困難,玉蘭牙一咬,肚子一努,孩子一出溜就生下來了。生的又是一個男孩。見玉蘭母子平安,列車長、醫生和乘務員們方才放下一顆懸著的心。玉蘭覺得很輕鬆,像沒事人似的隨即就起了床。列車長端來一碗雞蛋麵,讓玉蘭補一補。玉蘭剛把麵吃下,列車長隨後又拿來一套孩子穿的小衣服和一件小棉毯,讓玉蘭給孩子穿上,將孩子包裹好,別著涼。列車上的溫馨服務,讓玉蘭備受感動。


    到了縣城車站,列車長帶著玉蘭找到站裏的領導,他交代完玉蘭的情況,說自己還要隨車走,希望站裏派輛車把玉蘭送迴家。玉蘭再三感謝,坐上站裏的車就到家了。


    一進門,喬盼水見玉蘭懷裏抱著一個孩子,心裏就犯嘀咕,問孩子是誰的。沒等媽發火,玉蘭就把提前編好的話滴水不漏地說了。喬盼水止不住還要責怨幾句,說:“結婚這麽大的事,怎麽也不跟家裏說一聲?”邊怨邊抻好床鋪,讓玉蘭摟著孩子躺下。羅大年懷裏抱著星星,關心地說:“知道要生了就該提前給家裏打個電話,我跟你媽好去車站接你。”玉蘭說:“時間倉促得很,來不及打電話,我也沒想到會生在火車上。”喬盼水又跟著責怪,怨玉蘭自小就主意大,從不體諒爸媽的心。羅大年嫌老伴絮叨,就支她去熬米湯煮雞蛋,為玉蘭補身子。於是又把星星的病細說給玉蘭聽,囑咐她出了滿月,身子方便些了,陪她一起去省城給孩子查查。


    玉蘭從床上坐起,從爸手裏接過星星,親昵地問:“兒子,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媽。想媽迴來嗎?喊媽,喊呀。”星星怯生,不叫媽,也不讓她抱,推搡著要找姥爺。羅大年在旁邊哄:“星星,不是早都想媽媽了嗎?這就是你的媽媽,她就是常在電話裏跟你說話的那個媽媽,快喊媽,喊呀!”星星翻著白眼珠瞪著玉蘭,淚珠在眼眶裏滾動,嘴唇囁嚅著,就是叫不出口。玉蘭憐愛地看著孩子,禁不住淌下淚來。星星見媽媽哭了,把頭埋在玉蘭的懷裏,連聲地叫著媽媽就哭起來了。星星一哭,被窩裏的小兒子也跟著哭,叫得像狼崽子,將院裏老棗樹上的一群麻雀驚嚇得撲棱棱地都飛走了。


    飯做好了,喬盼水端過來讓玉蘭吃。玉蘭剝了一個雞蛋遞給星星吃,又一口一口喂米湯。羅大年問小兒子取名字了沒有。玉蘭說沒有,要爸給取名。羅大年說:“大的叫星星,小的叫亮亮怎樣?”玉蘭說:“好,先有星,才能有亮,還挺有講究。”問媽可不可以。喬盼水說:“潑小子叫啥都行。將來成不成器,不在名字起得好孬。有叫狗蛋叫臭蛋的,大了不照樣當將軍當大官嗎?”


    玉蘭坐月子期間,特意到石砧的姐姐家找到石砧的母親,將她和石砧結婚的事告訴給了婆婆,沒等婆婆爭理,遂又報功似的說她給石家生了個大胖孫子。婆婆一聽有了孫子便驚喜不已,早把對先斬後奏的婚禮禮節上的不滿忘到腦後了,催石砧姐姐到街上買了禮品,便隨玉蘭一起到羅大年家看望自己的小孫子。老婆婆抱著亮亮,左一個寶貝右一個心肝地叫著,親得比見了自己的兒子都親。星星被喬盼水抱在懷裏,她好像沒看見似的,睬都不踩一下。逗著孫子又問起兒子石砧的近況,玉蘭怕婆婆承受不起,敷衍說他很好,在那邊看著店,不能都迴來的。婆婆便信以為真。


    滿月一過,玉蘭讓媽在家看亮亮,就跟爸一起抱著星星去了省城。經省醫院檢查,星星的白血病很快就被確診了。兒子需要住院,住院費需預交二十萬元,全部下來估計要花五六十萬元。這是玉蘭始料不及的。為了省錢,玉蘭和羅大年爭著要用自己的骨髓,經過化驗,結果都不能用,玉蘭隻好把身上僅有的二十萬元先預交上了。值得慶幸的是,過了幾天給星星找到合適的骨髓了,隻是還需要四十萬元錢。


    第二天,玉蘭給遠在荷陽的紫婉打電話,講了星星的病情,同時也說了住院所需的巨額花費,要她想法給籌集十萬元,盡快打到她的銀行卡上。


    除了玉蘭帶走的二十萬元,店裏的流動資金隻有十多萬元了,全部打走,會影響店裏的經營。紫婉與新春商量,決定從中取五萬,另外五萬向職工們借。紫婉開了個籌款動員會,半天就把錢籌齊了。很快就把錢匯到了玉蘭說的銀行卡上。


    隨後玉蘭又給羅蘭略村的鄰居荷葉、甜杏等五六個姐妹打電話,提出向每個人借兩萬塊錢,說隨後就還上。荷葉在電話裏說:“放心妹子,隻要我在咱村的留守婦女互助小組上唿叫一聲,準能給你湊十萬塊錢。”荷葉的話還真管用,沒出三天,玉蘭果然就收到了荷葉寄來的十萬塊錢。荷葉迴電話時向她一個一個匯報了借錢人的名單。其中還提到了石砧的母親和他的姐姐共同拿的三萬元錢。


    僅過了十幾天,新打到卡上的二十萬元便像流水一樣花得差不多了。按照醫生的說法,到病愈出院仍然需要二十萬元。錢沒有著落,再借又想不出去跟誰借,玉蘭犯愁了。這天,當她再次去銀行取出所剩不多的錢時,突然發現自己的銀行卡上多出來二十萬元。玉蘭驚訝不已,急忙讓行裏的工作人員查驗一下錢是從哪兒寄來的,誰寄的。工作人員給她說了寄款人的姓名、地址和時間,玉蘭愣住了,寄錢的人竟然一個都不認識。兩個人名,兩個寄款時間,每人寄來十萬,而且都是從荷陽市寄來的。他們會是誰呢?難道是黃市長、芮主任?他們怎麽會知道?可不是他們又會是誰呢?她有點茫然了。返迴的路上,玉蘭邊走邊想,先不問他們是誰,起碼眼下治病不用發愁沒錢了。也許是哪個積德行善之人寄來的,等以後找見人,再報答他們吧。


    她人還沒走進醫院,紫婉突然打來電話,哭著向她報告了一個驚天駭地般的消息——她在荷陽的餃子店失火了,樓內的東西全都化為了灰燼。隻聽了一句,玉蘭仿佛冷不防挨了一頓悶棍,又好似五雷轟頂、惡浪翻船,頓然就覺得天旋地轉神蕩魂飛了。她跌跌撞撞扶住街旁的一棵樹,兩腿一軟,撲通一下就坐在了地上,兩隻眼翻著天,癡愣愣的像傻了一樣。


    大街上的嘈雜聲讓她從驚厥中漸漸清醒過來,見手機丟在樹根旁,急忙撿起來重新撥通了紫婉的手機,語調低沉地說:“對不起紫婉,剛才沒注意摔了一跤,打斷了與你的通話。不要哭,你慢些說。”


    紫婉說:“自打你迴家以後,我和新春一時一刻都不敢懈怠。心想玉蘭姐這麽倚重咱,咱可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這段時間,店裏的經營跟你在的時候一模一樣,一直都很正常。昨天和往常也沒有什麽異樣,營業到夜裏九點關上門,就讓大家休息了。我和新春叮囑住在店裏的大牛把門上好,就離開店迴自己的住處了。據大牛他們幾個人說,火是淩晨四點著的,濃煙將他們從被窩裏嗆醒,衣服都沒顧上穿,光著膀子就救起火來了。由於火勢太猛,幾個人救不了,就跑出來了。等接到電話我和新春緊跑著趕來時,見消防車己經在場,消防人員正在緊張地救火。火剛一撲滅,新春就向派出所報了警,張凱所長帶著民警馬上就趕到了,勘驗現場用了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走了。玉蘭姐,大致情況就是這些。我倆對不住你,辜負了你對俺倆的依托。願打願罰甚至蹲監獄,俺倆都認了。”說著就哭。


    “別哭,別哭,姐不會埋怨你們的,相信你們是盡了責的。也許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人生九十九難,哪道關都躲不過的。”


    “玉蘭姐,俺知道你心眼寬厚,仁慈得像菩薩,什麽難事都要自己扛著。你不追究我們,倒讓我們心裏不好受。”


    “紫婉,你跟姐說實話,憑你的感覺,你認為這場大火究竟是人為縱火,還是意外失火?”


    “說……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就算了,迴頭我問張所長吧。”


    一場大火等於毀了玉蘭在荷陽的全部家當。跟上次石臼把店給丟了一樣,她再一次從巔峰跌入穀底,從腰纏萬貫變為一貧如洗了。她忽然想到房東張老板,樓是租的人家的,燒毀了樓他肯定會要個說法的。另外就是剛剛借了職工們五萬塊錢,大家工作沒了,欠的錢卻還不上他們,職工們會不會鬧事?


    想到這些,玉蘭又求情一樣地拜托紫婉說:“員工們的工作暫時沒辦法安置,眼下隻能讓大家各奔東西了。至於我借大家的錢,拜托你給他們作個解釋,隨後我一定會還上的。另外就是房東張老板那裏,你替我去美言幾句,房子燒壞了該怎麽賠怎麽賠,我賴不下他的。”


    紫婉說:“請姐放心,這事就交給我和新春好了。憑你的為人,大家誰都會理解,沒人跟你過不去的。”頓了頓又問:“星星的病怎麽樣了?”


    “醫生說能治好。出院估計還得一兩個月。”


    “能治好就行。星星遇上你這個媽,是他的福。如果跟上石臼,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麽結果呢!”


    “別提他了。提起他來我就心酸。”


    “唉,姐,你還打不打算迴荷陽了?”


    “迴去,迴去,怎能不迴去呢!”


    “好,俺們都等著你。那個……”紫婉想打聽石砧的消息,話到嘴邊又止住了。


    “沒事吧?”


    “沒事沒事。”


    “那好,有事通電話。再見。”


    “再見。”


    掛斷紫婉的電話,玉蘭懷著沉痛的心情,踉踉蹌蹌走進醫院病房,見星星睡著了,爸蹲在地上靠著牆打盹,便走過去輕輕地喊了聲爸。羅大年抬起蒙曨的雙眼,盯著玉蘭問:“錢取迴來了?”玉蘭毫無表情地“嗯”了一聲,伸手掏出錢和銀行卡就往羅大年手裏塞,說自己有事要出去一趟,用錢你就去取,卡的密碼是多少多少。說著就像離別似的,噙著滿眼的淚花,囑咐爸多保重,迴頭又在星星的臉上吻了一下,轉身就往外走。


    羅大年覺著不對勁,手裏拿著錢和卡,恍惚地問:“蘭兒……你……你這是咋了?是不是遇到為難事了?有事就跟爸說,不要憋在肚子裏。”


    玉蘭沒止步,也沒迴頭,嗯嗯哦哦地應著就走出了門。好像怕父親看見她那張掛滿委屈的臉,擔心自己走不掉似的。


    羅大年跟了幾步,沒追上,又返迴房間。星星醒了,說想撒尿,羅大年抱著他撒過尿。星星又說想吃香蕉,羅大年就幫他剝了一個。星星邊吃邊問:“姥爺,我媽呢?”羅大年說:“你媽有事出去了。”頓了頓問:“星星,你媽好不好?”星星說:“好。媽很親我。以後再也不讓她離開我了,我要永遠跟媽在一起。”羅大年說:“為了給你治病,媽花了很多很多的錢,熬了很多很多的夜,流了很多很多的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這些你都要記住,將來要報答你媽。懂嗎?”星星說:“我懂。不僅報答媽,還要報答姥爺姥姥。”羅大年聽了,心裏高興,走上去將星星抱在懷裏,努著嘴親孩子的臉。星星咯咯笑著大叫:“胡子紮著我了。”自從注入了造血幹細胞,星星的體征一天天好起來了,體溫正常了,麵色紅潤了,能吃能喝,玩起來沒個夠。星星的情況玉蘭都及時告給了遠在老家的喬盼水,她媽聽了自然高興不已。同時她向媽問起二兒子亮亮的情況。玉蘭擔心孩子太小,不好打整。聽說亮亮一切正常,玉蘭就放心了。心想,多虧媽是個養過兩個孩子的母親。


    玉蘭跑到護城河,站在水裏發呆。眼前滾動的仿佛不是湍湍河水,而是熊熊燃燒的烈火正在吞噬她的小店。火舌奪門而出,煙霧衝天,屋內的餐桌餐椅櫃台床鋪以及裝飾一新的門窗屏風牆壁地板瞬間都化為烏有。幾年的汗水,一滴血一滴淚掙來的家當,就這麽眼看著被付之一炬。接連的打擊,輪番的不幸,就像這眼前的河水洶洶向她湧來。她感覺自己好比一具朽木,一座破屋,一束殘花敗柳,麵對洶湧的洪流,她沒了選擇,隻想隨波而去。絕望的念頭讓她忘記了一切,失去了理智,巨大的壓力像夢魘一樣在背後推著她的腳步。她一步一步慢慢走著,一會兒工夫水就沒過了腰,繼而沒過胸頸,頃刻間就沒過了頭頂,玉蘭被河水無情地給卷走了。


    下遊漂過來一條小船,船上一老一少,一個人揮著一杆長把子網兜,正在打撈河麵上漂著的垃圾。發現有人溺水,兩個人便大喊道:“姑娘!不要輕生!”然後急速地將小船搖向玉蘭沉浮不定的身影。小夥子身手麻利,從船上一頭紮進水裏,尋了幾個來迴就抓住了玉蘭,一隻手托著玉蘭,一隻手刨著水,用力往船跟前遊。老漢將船擺穩,伸手攬過小夥托起的玉蘭,拖上船,讓她靠著船幫坐下,一邊急急地唿喚,一邊拍打玉蘭的後背。連著吐了幾口水,玉蘭就漸漸地蘇醒過來了。“你……你們……為啥要救我?讓我死……”玉蘭迷離著雙眼,麵如一張白紙,頭搭在船幫上,衣服濕漉漉的,一縷縷頭發淌著水滴,有氣無力地盯著兩個救她的人。


    救他的人是父子倆,爸叫張慈,兒子叫張善,爺兒倆一年四季漂泊在這條河上打撈垃圾——當然是受政府委派,幹活掙飯吃——像玉蘭這樣輕生溺水之人,他們每年都會救上幾個。兩個人問起玉蘭的家庭住址,問起她輕生的原委,玉蘭隻顧流淚,概不願啟齒。張慈老漢就講起自家的遭遇,想以此喚迴玉蘭向往新生的念頭。他說,自己七歲上父母雙亡,一個人流浪他鄉,靠乞討苦熬數年。十歲上開始撿破爛,後來長大了就打零工,攢下錢蓋起了新房,娶了老婆。誰知好景不長,生我這個兒子的時候——他用手拍拍他身旁的張善——媳婦因為月間病突然就死了。我抱著繈褓中的兒子,氣得隻想投河,隨他媽一塊走。後來就想,他媽如果在天有靈,知道了肯定會怨我沒有骨氣,為了兒子,為了他媽,我決定活下去。以後連著二十年,我既當爹又當娘,一把屎一把尿將兒子拉扯大,蓋了房給兒子娶了媳婦,現在孫子都抱上了。心想當初如果抱著兒子投河而死,你說該有多傻嘛!人上了年紀經的事多了才會看開,人這輩子誰都得過幾個坑幾個坎,走幾個背點,沒有一輩子一帆風順的。


    張老漢最後勸道:“姑娘,聽老人的話沒錯。你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千萬可不能尋短見,不為自己,也得為父母想想不是?”張善就在一旁幫腔:“是不是男朋友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了?”玉蘭搖搖頭,說:“不是。”又問:“小流氓欺負你了?”玉蘭再次搖搖頭,說:“沒有。”“那是為啥?錢被別人騙走了?”小夥子火急火燦地追問。玉蘭搖搖頭,不予迴答。


    因為剛生過孩子,身子很虛弱,經涼水這麽一浸泡,玉蘭病了。她感覺很冷,兩手抱著肩,冷得渾身發抖,牙齒磕得咯咯響,麵色焦黃如蠟。老漢摸了一下她的前額,熱得燙手,急切地對兒子說:“快背她迴家,她在發高燒。”張善慌忙將船搖到岸邊,跳上岸綁好纜繩,迴頭從船上背起玉蘭,隨父親一溜小跑迴到了家。


    迴到家,張善媳婦找出自己的一身衣服給玉蘭換上。找來的醫生隨後就給玉蘭測了體溫,打了針,開了藥,臨走時再三叮囑玉蘭要平心靜養,不要再胡思亂想。送走了醫生,張善媳婦做了一碗熱騰騰的薑絲雞蛋麵端到玉蘭麵前,要她趁熱吃了,暖暖身子。


    到了晚上,張善讓媳婦翠翠陪玉蘭一塊住,自己去另外一間房跟爸住。兩個女人在一起好像心有靈犀,說話投機,而且相互體貼,一說就說到了一塊兒,說到哭時都哭,說到笑時都笑。兩個人同床共枕,倒活像一對親姊熱妹了。也許是這家人溫暖了玉蘭的心,讓她看到了人間真情,玉蘭止不住就把滿肚子的委屈全都跟翠翠說了。


    翠翠說:“玉蘭姐,你是個女強人,年紀輕輕的幹那麽大的事業,真不簡單。”


    “你還誇我,不幹大事業也招不來這麽多麻煩。我倒羨慕你哩,相夫教子,一家人在一起多溫馨。”


    “我就是個家庭婦女,沒啥出息。”


    “妹子,你覺得下一步我該怎麽辦?”


    “跌倒了再爬起來嘛!千萬別灰心。”


    “你覺得我還行?還能爬起來?”


    “憑你的能力,憑你的經驗,準行。”


    聊到半夜,翠翠睡了,玉蘭半睡半醒。她眼剛閉上,就恍惚看見石砧被一夥歹徒押著在向她唿喊救命;紫婉、新春、大牛一幫職工哭著求她重建“玉蘭餃子王”,大家都不願離開她;七家連鎖店的老板也都找上門來了,嚷嚷著說總店不能倒,總店一倒,下邊的店就完蛋了,催她趕緊振作起來。一想到這些,玉蘭的精神頭便又鼓脹起來了。


    迷迷糊糊間玉蘭仿佛又見到了石臼,跟上次一樣,丟給她一封信就走了。石臼的相貌幾乎讓她認不出來了,他的頭發全白了,臉上幹黃瘦削,跟走出墓穴的骷髏沒什麽兩樣。玉蘭想,到底還是見到你了,到底我沒猜錯,你就是吸毒了,不然的話你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接著就追,追了半條街追不上,心一急,兩隻胳膊變成了翅膀,忽忽悠悠她就飛起來了,從空中穿街過市,俯瞰石臼的背影,眼看就要追上了,正待伸手去抓,石臼卻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玉蘭從夢中醒來,又急出一身虛汗。


    輾轉了一陣子,鎮靜藥催她再次閉上了眼。恍惚中她聽到了孩子的哭聲,衝她不停地叫阿姨,原來是大巧、二巧來找她告狀,說爸媽又不讓她們上學了。玉蘭領上兩個孩子,氣哼哼地就去找冬瓜、石榴算賬,見了麵就吵,吵著吵著醒了,原來又是夢。


    玉蘭看看旁邊的翠翠,打著鼾睡得好香好香。玉蘭仰臥在床上,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被往事糾結得一點睡意都沒了。睡不著她就起身下床,輕手輕腳打開門到了院子裏,她的衣服在院子裏晾著,上前摸了摸已是半幹,從繩子上拉下來,將翠翠的花衣裳脫下,換上自己的衣服,然後把翠翠的衣裳折疊好,整整齊齊地放在石台子上,站在院裏發呆。她盯著北屋黑黢黢的窗戶,聽著從裏頭傳出的父子倆熟睡的鼾聲,感恩之心油然而生。她突然感覺自己很愚蠢,很脆弱,竟如此禁不起打擊。若不是他們父子相救,自己這會兒恐怕早已與親人陰陽兩隔了。


    玉蘭想,爸這會兒一定是急壞了,因為出門時他看出了自己滿臉的不高興,甚至已經意識到,他的寶貝閨女要去尋短見。估計他已經把星星撇在了病房,自己跑出醫院正在滿世界地找她。找不到自己,爸會怎麽想,他會不會……可怕的念頭頓時提醒了玉蘭,不能再待在這裏了,必須馬上走。


    玉蘭跪在地上,給救她的一家人悄悄行了大禮,默默地說了句:“你們的恩情我會永遠記住的。”起身就往大門走去,拉開門閂,出去後反身把門關上,迎著滿街的路燈,一口氣就跑到了醫院。


    病房裏空蕩蕩的,玉蘭返身到了護士辦公室,一位護士抱著熟睡的星星劈臉就責問玉蘭:“幹什麽去了?讓你爸到處找你。”玉蘭支支吾吾忙說對不起。護士沒完沒了地嗔怪,說她不負責任,不像個做母親的樣子。邊說邊把孩子遞給玉蘭。玉蘭說:“辛苦你再抱一會兒,待我去將爸找來,迴頭好好謝你……”說著就一溜煙跑出去了。


    昏暗的月光下,羅大年奔波在河岸上,用嘶啞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唿叫著玉蘭的名字。玉蘭徑直跑到河邊,遠遠聽到爸的聲音,便應聲奔了過去。羅大年一把將女兒抱在懷裏,父女倆相擁痛哭,連河裏的浪花都跟著嗚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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