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的秋風有那麽一瞬陡然停歇。


    眼前的針葉林枝幹筆直, 枝繁葉茂,趙彥恆已經警惕了起來, 擁著李斐欲意上馬,隻是來不及。


    李斐還沒有上馬鐙, 兩支箭矢從同一個方向突襲而至,射人先射馬, 擒賊先擒王, 對方的兩隻箭, 是一支射馬,一支擒王,掩護著趙彥恆和李斐的高頭大馬無處可逃, 被射中了長頸,發出一絲痛鳴;趙彥恆抽出佩劍,箭頭與劍身鐺的一聲相碰,趨勢轉折,釘入了草地。


    李斐極目凝視, 粗大的樹杈上果然隱蔽了一個人,緊貼著枝幹, 身上披著褐皮翠葉,幾乎淹沒在樹林中。


    這種時候,李斐還是很驚慌的,她雖然是知道當前的局勢, 知道趙彥恆一上台, 這兩年行事激進觸動了太多人的既得利益, 又受到諸方掣肘,勢必有一次破局,但從來沒有想過是自己身臨險境。


    不幸之中的萬幸,他們說話的時候,和這一處針葉林還間隔了六七十步之距,這不是射殺的最佳距離,所以隱蔽在樹上的人遲遲不動手,總想著趙彥恆還能靠近一些,直到趙彥恆似要離去,才出手相搏。


    “後退!”


    趙彥恆長劍一劃,眼神冰冷。


    李斐看向趙彥恆直挺的背影,雙眸潤澤,雙腳倒走著後退。


    趙彥恆當然也在退,雙箭又至,一箭為主,一箭為輔,橫亙在中間負傷的禦馬閃避了出去,沿著迴路脫逃。


    荒漠的草原之上,趙彥恆沉著以對,且退且擋,嗖嗖的箭聲不斷,兩息之間,刺客已經三輪射空,眼看著趙彥恆即將逃脫了射程,刺客從樹上滑落,緊追不舍。


    一人持劍,一人用箭,劍隻有三尺,而箭能綿延百步。所以刺客隻攻不守,趙彥恆隻守無攻,每一個瞬間都是險象環生的。


    李斐已經不需要顧忌後背了,她奮力奔跑,也比不過兩個男人的體力,落在了兩個男人的中間,不過刺客的目標不是她,她隻要和趙彥恆錯開,小心著不被誤傷,也沒有太大的危險。


    箭筒裏還剩下最後兩支箭,趙彥恆和刺客的眼睛都發著亮光,一個是你能奈我何的傲然,一個是非置你執於死地的絕心,搭弦拉弓,兩支箭嗖嗖而出,趙彥恆敏捷的閃避掉了一支,另外一支成功得被格擋下來。


    而突變就在趙彥恆稍微放鬆警惕的那麽一下。


    刺客向前一個翻滾,拾起了原先沒有射中掉落在地上的一支箭矢,捏住箭翎的手肘支撐在地上,是硬弓往前拉,這個刺客人還翻滾在地上,拾起來的這支箭已經唿嘯而出。


    趙彥恆的防備眼看不及,李斐心驚膽顫,那微毫的時間,根本沒有思考,李斐撲到了趙彥恆身前,箭頭刺入了李斐的血肉之軀,帶著巨大的慣性向後踉蹌了一步,重重的摔在了趙彥恆的麵前。


    在李斐摔下去的同時,趙彥恆的身後,護駕而來的侍衛在飛速馳援。


    鮮血在李斐的胸前暈開,蔓延了趙彥恆的眼眸,又以燎原之勢侵襲了趙彥恆的全身。


    趙彥恆攜風而去,和刺客以命相搏,數招之內就一劍刺穿了刺客的胸膛。


    這個刺客是個死士,他根本就沒有蒙麵,端著一張過目即忘的臉,臉上帶著任務失敗的遺憾和惋惜,臨死前嘟囔道:“六殿下,某辜負您了!”


    而後,刺客閉目而死。


    姍姍來遲的侍衛們跪了一地。


    趙彥恆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他連走迴李斐身邊的力氣都沒有,他甚至於有不想麵對現實的蹉跎,跌倒在半路,以至於連滾帶爬才迴到了李斐身邊,麵對躺在血泊裏,闔著眼的李斐,他驚訝,慌張,迷茫,悲痛,他的喉嚨咕咕咕的一陣作響,才泣血的吼道:“你攔在我麵前幹什麽,朕是真龍天子,朕命硬得很,乃天命所歸,區區宵小,傷不得朕半分!”


    李斐的闔著眼睛一動不動,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獻血在涓涓流淌,為什麽要攔在你的前頭?李斐事後才在為自己的衝動找理由,想來是先帝的諸子不肖,也就老七還像個樣子,不想他死於敵手一直江山不穩罷了。


    趙彥恆伸著手碰卻不敢碰李斐一下,他撕心裂肺,唿喊道:“你睜開眼睛,你站起來,朕答應你了,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趙彥恆的眼簾已經模糊了,道:“你聽見了嗎?朕再也不糾纏你了!你不是說要看盡山河風光?朕成全你了,成全你了……”


    李斐一向是個喜靜不喜鬧的人,聽著耳畔趙彥恆這樣的聒噪,李斐試圖抬起手,捂住趙彥恆的嘴,隻是那手,似乎有千斤之重,一點兒也動不得。李斐試圖張口說話,隻是那唿吸,就刮得人生疼生疼,兩般無奈之下,李斐也就算了。


    想著這應該是最後一次聽到趙彥恆的聲音,李斐安服了下來。


    在趙彥恆像是失心瘋了一樣,吼一句哭一句的言語中,首領侍衛白秀跪在李斐的身前,試圖把血止住,卻無濟於事,大量的鮮血衝掉了止血的粉末,從白秀緊壓的指間流淌出來,給李斐平添了一層疼痛。


    趙彥恆聽到李斐在痛吟,看到李斐冒出來的冷汗濕透了臉頰,趙彥恆的心頭發涼,他的手微微顫顫的抬起來,阻止了白秀,話音有些不正常:“不要碰她,這麽大的傷口,碰一下都是很疼的!”


    白秀盡過了力已經知道李斐是救不迴來了,逐膝行著退下了。


    或許是迴光返照,李斐的唿吸平和了,眼睛緩緩的睜開,天是那樣的藍,雲是那樣的白,蔚藍色的天空中,柳絮一樣的白雲,在李斐迷蒙的視線中凝結重塑,幻化出了陸應麟的輪廓。


    臉色青白,形容枯槁。


    那是快要油盡燈枯的陸應麟,枕在李斐的膝上,惆悵入骨蝕髓,道:“我無福,不能與你白頭,我們的孩子,沒有也好。如此,你就把我淡忘了吧。”


    李斐錐心之痛!


    如何才能淡忘了?


    或許是這樣,眼兒一閉一睜,我來世就把你忘了。


    趙彥恆虛虛的覆蓋在李斐身上,好像是在給李斐取暖,他和李斐臉貼連著臉,李斐身上的血跡沾染在了他的身上,他喃喃說道:“你就是嘴硬,你總歸也是傾慕與我的,是也不是?”


    是傾慕嗎?


    圓通寺中,琉璃佛塔之下,在寺中苦修了一甲子的高賢大德,送了她一句讖語:紫薇正盛,若輩反覆,自有天譴。


    她沒有接受告誡,執意來到京城。


    她原是公府嫡長女,就因為先帝忌憚母親,讓她尚未出世,就失去了應該有的地位。


    她原有了一段幸福美滿的婚姻,是先帝寵信宦臣,貪斂財貨,才最終讓她青春守寡。


    她痛恨一次,兩次,把她的生活毀去的先帝!


    所以,她要報複。


    她利用了周思道的愛子之心,用了一個假兒子,把他騙出了名宮觀。


    後來先帝服用的新丹藥,確實是可以化解多年服用周思道煉製的丹藥,而積累起來的丹毒,隻是先帝羸弱的身體禁不起排毒的折騰,用了通利之藥腹瀉了三十幾次,這麽一折騰就死了。


    元祐二十九年八月二十八,先帝駕崩。


    李斐想,天理昭昭,她是弑殺過先帝的小人,殺戮之門已經開啟,她長留京城,早晚會墜入魔道,成為嗜血成性之人,所以她,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對趙彥恆心存傾慕而滋長出任何留戀的心思。


    李斐幽幽一歎,有淚水劃過她的眼角。


    紫薇正盛,若輩反覆,自有天譴。


    母親和叔叔們也是知道的,她自踏入京城,便是存了死誌的,今日,就當應了此劫,也不算是枉死了,那些已經了結的,還沒有了結的愛恨情仇,終將在她死之後,盡數得到清算。


    李斐半副身子已經陷入了永夜,她氣息微弱的說不了一句完整的話:“我今生已經無愛亦無恨,隻有一個請求:把我的屍體還給母親……擇一青山綠水之處。”


    時空星移鬥轉,趙彥恆佇立在華岩寺山門口,遠望著李斐拾階而下。


    無愛亦無恨?


    這一世,他會給李斐許多的愛,讓李斐把心中的恨永遠埋藏在心底。


    永安縣主數次迴頭,都能看見趙彥恆依然站在山腰,在此之前,她以為所有的王爺和王妃的相處模式,就像吳王和吳王妃,荊王和荊王妃那樣,吳荊兩位王妃,都是對自家的王爺唯唯諾諾,唯命是從的,原來還有像襄王妃這樣的啊,看起來好生自在隨意,令她羨慕。


    壽春公主是做姑姐的,就不隻是腹誹了,說出口道:“你是聽到一些閑言碎語了,何必去理會那些無稽之談。”


    李斐正色道:“是景王捏造出來的閑言碎語,我也可以不用理會嗎?”


    “這……”壽春公主且不辯這裏的真偽,直搖頭道:“六哥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就什麽意思呢。”


    李斐隨意的笑了笑,道:“景王夫妻失和,愛侶身殞,落得兩頭成空,就讓他姑且得逞一二吧。”


    壽春公主逐不再置喙,時至今日,她已經不是可以在李斐麵前所以耍性子的大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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