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黃色的燭火在窗欞前飄忽,忽明忽暗。原來同進過宣國公府的煙兒已經被許敏配了人,現在換了一個瓜子臉的丫鬟茜兒,要論忠心可靠,還是這個丫鬟得許敏的重用,去年病著才不能來。


    茜兒看到外頭潑墨一般的雲層道:“姑娘,快下雨了,把窗戶關起來吧。”


    “雨打芭蕉,正好聽雨。”許敏稍一抬頭,眼前波雲詭秘。


    茜兒取了一件薄披風給許敏罩上,遭了半天的冷遇,茜兒都替許敏感到委屈,低聲道:“姑娘何苦再來看人臉色。”


    許敏苦笑的道:“我在哪裏,都是要受人臉色的。”


    去年臘月二十八迴到老家,宣國公把她和哥哥一起送了迴去,她迴家的日子好過嗎?一向手無縛雞之力的父親操起雞毛撣子打了她一頓,說她連累了哥哥;母親也埋怨她,說要不是她壞事,宣國公府幫一幫,她哥許守川可以進國子監的;哥哥雖然不說話,冷然的臉上也是這個意思。還有一群長舌婦冷嘲熱諷,說做宣國公夫人的姑姑怎麽也不幫襯娘家人。


    她的日子好過嗎?直到三月初姑姑被廢黜的消息傳來,她在家的日子倒是好過了些,再沒有人一股腦兒的埋怨她了。不過許家失了這一門貴戚,在老家的名望大不如前。母親原來仗著自己是宣國公的姨姐敢放印子錢的,沒有了聲威也不敢了。她的婚事也同時阻滯起來,無一滿意的。


    茜兒繞著手帕子猶猶豫豫的道:“大表姑娘雖然有心,隻怕嫁作了她婦,還是新婦,有心無力,不能為姑娘張羅。”


    朱妙華有多少力量許敏還是知道一些的,這些話無需對一個丫鬟說明白,許敏隻道:“我看姐姐也很得姐夫的敬愛,由他們為我籌謀,總比老家好一些。”


    茜兒喏喏的,已經張了口,又把嘴閉上。


    許敏眼角的餘光看見,眼看著一大顆一大顆的雨珠子劈裏啪啦的打在芭蕉葉上,道:“在小地方,方寸之地處處都是門當戶對,媒婆進門先問父兄的功名,父親是秀才,哥哥也是秀才,牽了紅線進來,也是張家的秀才,李家的秀才,有兩個舉人之家,家境上就清貧了許多,家世略高一籌的,還有讓我做填房的,這樣的人家,有什麽好。”


    茜兒垂頭道:“奴婢沒見識,全聽姑娘的。”


    許敏見茜兒還能受教的樣子,才繼續道:“天下多少的讀書人,能讀出個名堂來多麽不容易。許許多多的人,費了姥姥勁兒才考中秀才。秀才之後呢,所有的秀才能中舉人的,不足一成,一百個人裏,有八個就不錯了。然後所有的舉人,能中進士的,也不足一成,百日之中,少則五六人,多則七八人,這是多麽不容易,許家已經三代沒有進士了,張嘴就是曾祖父的官名,曾祖父死了多少年,再說下去,就惹人笑話了。”


    茜兒哀哀的歎了一聲,許家的男人代代讀書,都是奔著科舉去的,老爺已經讀出了華發,還是秀才。


    “前科進士及第的平均年紀是三十四歲。”許敏淒然笑道:“我是不相信,我就那麽慧眼如炬,嫁了一個丈夫,我的丈夫就能一路高歌猛進,進士及第。或者我陪他先苦熬二十年,能不能熬出頭?極有可能是熬了一輩子也不出頭。”


    茜兒聽聽都傷心。


    許敏的傷心是已經過了,隻是撫摸著自己靚麗的容顏感慨道:“紅顏易老,這世上,最不能易變的,是出身。生來什麽身份,死後什麽身份,紅塵中苦苦掙紮了一輩子,也不及投胎投得好,這天生的福氣真令人羨慕。”


    眼底深處簇簇燃燒著不甘的火焰。許敏起身大開窗戶,風唿的一下把桌幾上的燭台吹滅了。黑灰色的暮色中,許敏目不轉睛的盯著楔萌院中的亮色,不再說話。


    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她的這位表姐,天生富貴。她自問模樣才情沒有一點不如她,就是出身不如她,便一輩子遠遠不及她了。


    這便是一個人的命運!


    在家的時候有一位權勢赫赫的父親金玉澆灌,出嫁了,也有一個年少有為的侯府世子敬之愛之。


    那個男人粗壯挺拔,肩膀那麽寬廣,胸膛那麽厚實,亦是高大偉岸的,她卻沒有初見程安國那樣的仰慕之心。


    因為早早的就明白,這不能。


    她的表姐,依仗的從來不是她的美貌,美貌算什麽,出身已經決定了一個人的命數。而她為此,從以前到以後,都要對表姐恭恭敬敬的,不然……


    不然能怎麽樣?


    表姐命好,有一位權勢赫赫的父親,也是一位心狠手辣的父親。


    她做了什麽,就把她和哥哥大冬天的趕迴了老家。


    姑姑做了什麽,十幾年的夫妻,說廢棄就廢棄,還被禁錮了自由。


    她的身軀是那麽弱小,隻能像藤蔓一樣纏住表姐,乞求一點憐憫而已。


    瓢潑大雨很快變成了綿綿細雨,範慎一次兩次的覆在朱妙華身上,這男人在床上就是一頭蠻牛,勤勤懇懇的耕耘著。


    朱妙華摸到範慎的身子,就是一塊塊堅硬的鐵疙瘩,狠狠的捶,都哭了道:“你快些!”


    範慎壓著朱妙華的手奮力了一波,才意猶未盡的退下。


    本來有話要說的,也沒有精力說了,朱妙華閉上眼就睡了。


    綿綿細雨綿綿不絕,下了一夜猶未完結,內侍帶著一個蓑笠,拿著笤帚一次一次清掃積水,輪值過後下袍一擰全是水,見到前方襄王夫婦緩緩的走來,俱麵向牆角根避讓。


    “雨不大,卻下得刁鑽。”內侍高高舉著皇綾傘,端的是儀態,腰以下全落了細毛雨水,雨是被風吹得斜飛下來的,趙彥恆不著痕跡的把李斐拉到左後。拐了一道彎,雨從右前方斜射下來。


    前麵就是淑妃的永福宮。


    奶娘給小小的太和公主罩了一頂鸚鵡尾羽編的小鬥笠,高高的抱起來正遛彎。太和鼻頭紅紅的,眼睛水盈盈的,哭得一抽一抽的。


    趙彥恆每次見到前世體弱的小妹妹這一世健健康康的,就分外的高興,把妹妹抱過來道:“公主怎麽哭了?”


    太和扁扁嘴,蹭著趙彥恆的臉嗯嗯的撒嬌,把五顏六色的小鬥笠也蹭歪了,係繩勒著了肥厚的小脖子,李斐給取下來。


    奶娘輕聲道:“公主是會認地方了,看慣了西苑的屋子和景致……”然後迴了紅牆黛瓦的皇宮就不習慣,尤其是早上,用哭鬧來表示自己的抗議。哭也沒有用的,皇上再哪裏,聖寵就在哪裏。娘娘和公主,都得緊跟著皇上。


    小小的太和還不會理解這番道理。


    趙彥恆抱了太和默默的進殿,淑妃正在聽一個眼小嘴大的內侍說話,臉上不太好看,兒子兒媳來了,就讓人退下,換上一副笑臉坐好。


    趙彥恆彎腰請安,太和踢著腿下地,已經可以穩穩的站住了,要走路還不行,得扶著才能走兩步。


    “別放她下來。”有個精力太好的小女兒也太鬧騰了,淑妃道:“骨頭還沒硬呢,太早走路也不好。”


    李斐按著以往避退的意思,把手伸過來抱公主。趙彥恆和淑妃總有幾句要緊話要說,公主雖然年幼的聽不懂,淑妃也好,趙彥恆也好,都不欲讓公主聽著。


    天真無邪的公主,能盡量保留一點純真,就多保留一天。


    趙彥恆把公主抱給了奶娘,脫了靴子坐在紫檀嵌粉彩四季花烏圖瓷片炕床的裏麵,和淑妃笑道:“我坐中間。”又衝李斐招招手道:“你也上炕來坐吧。”


    炕床的中間放了一張紫檀嵌粉小幾,李斐要是坐下來就和淑妃正麵對坐了,李斐眼尋到淑妃的目光。


    她們沒有挨得那麽近過,莫說淑妃別扭,李斐也是不習慣。不過婆媳之間,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能親近一些還是親近一些的好。淑妃給兒子麵子,道:“那你就過來坐著吧。”


    “謝謝母妃。”李斐緩緩的坐了,坐在炕沿邊。


    趙彥恆大大咧咧衝淑妃道:“妹妹哭了,您也不哄哄她。”


    淑妃扶著額頭笑道:“我哄她,她越哭越起勁。才搬迴來,你沒瞧我忙的。”


    宮人敬了茶來,李斐站起來做些端茶遞水,放茶點水果的事。


    趙彥恆道:“些許瑣事,交給嬤嬤們管就好了,您的身體不好,莫要勞累了。”這一世太和健康的身體是讓淑妃付出了代價。淑妃生下了她大傷元氣,且得調養多年。


    “我宮裏的事,有程氏杜氏看顧,我已經少管很多了。”淑妃一副鬥誌昂揚的樣子,又帶著尖酸刻薄道:“這幾天,靖嬪當眾眩暈了兩次,太醫也沒有瞧出好歹來。是太醫的醫術不精呢,還是她在邀寵呢?你父皇終於去看了她一迴。”


    淑妃的評判是顯而易見了。這是她用爛的招數好不好,靖嬪那個狐媚子做出來,是東施效顰。李斐坐對麵,淑妃把一半的話含了下來。


    “應該是……太醫的醫術不精吧!”靖嬪很快就要死了。趙彥恆認真沉思一番,道:“靖嬪一直不顯不揚的,突然這樣,或許是真病了吧。疑難雜症無數,也有太醫無法診斷出來的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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