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李斐乘著一頂油布平頂馬車,在細雨蒙蒙之中,由著幾個護衛前唿後擁的出了門。同車的宋多福嘴角彎起來又抹平,嘴角彎起來又抹平,明明雀躍的不行,又自個兒壓製著。


    李斐輕撫了宋多福又笑起來的臉蛋,笑道:“你要笑就笑嘛,我又不會笑話你。”


    宋多福是賢惠的妻子,低聲道:“會不會……影響不好?他在辦要緊的差事,他身邊總有同僚們,我這樣跑過去,會不會妨礙到他?”


    “傻!”李斐是笑罵著,道:“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美談是成為美談了,可是誰設身處地的為倚在門口一次次張望落空的妻子考慮過?”


    宋多福眨了眨眼睛,卻是一心維護自己丈夫的,低頭道:“不是這樣的,下江南之前,安國和我說過,他沒下過江南,也沒去過西北,糧草該怎麽運送過去,殿下把這麽重要的差事交給他辦,他既謝恩,又感到惶恐,深怕自己誌大才疏,沒辦好差事。臨行那幾天,到了後半夜他總是披衣起來,書房裏攤了一堆的東西,沿途州府官吏,沿途地理風貌,多少人每天多少的損耗,就怕一時想不到的。還有協同辦差的同僚,那幾個皆是進士出身,又有年紀,而他太年輕,又是王府屬官過去的,他也會擔心,擔心不能服人,擔心出了紕漏。”


    最後一句輕輕的吟歎,道:“他也不容易。”


    李斐思忖片刻,欠笑道:“是我把人想得太高了。也是程安國太內斂了,外表沉穩的好像什麽事都可以依托,這些話我會轉告殿下的。”


    “你別……”宋多福連忙抓住李斐的手,攔到:“安國還是能做大事的。”要是王爺覺得程安國不堪大用,把他換下來可怎麽辦。


    李斐拍拍宋多福的手,道:“你放心,殿下明白。殿下器重他,也得琢磨他,”


    俁俁碌碌,一大早天沒亮就出發,到了申時初刻到達了通州香河縣的一處農家小院。門臉是兩扇不刷漆的木門,油綠的葡萄藤纏滿了門簷,一串串青綠色的葡萄掛下來,有幾串掛果稀疏的一個個特別的飽滿。進門一方寬闊的庭院,平整的空地一半曬了高粱,一半曬了紅薯,右手有一個竹架子,種了幾株葫蘆,有幾個葫蘆長得太大,用麻繩吊在支架上,葫蘆架下種了小白菜,長了三四寸高,長勢喜人。還有屋簷上,掛了兩串累累的大蒜,新收的芝麻幾株幾株捆在一起,一排倒掛起來。牆角幾個缺了口的花盆,種的也是青蔥韭菜。


    幽露係了一條土布圍裙疾步出來,見到李斐宋多福到了還驚了一下,趕緊解著圍裙道:“奶奶到了,我在裏麵沒聽到動靜。”


    李斐擺手道:“你忙,你這是在忙什麽呢?”


    幽露笑了起來道:“以前的日子混忘了,連灶都燒不起來,要拿一捆秸稈。”


    說話間董讓走出來,紮個手給李斐請了安,道:“今天得委屈奶奶了,嚐嚐我的手藝。”


    內侍敢下廚做飯的,手藝不會差,李斐點頭道:“你還有這份本事啊。”


    董讓也不謙虛,洋洋得意的道:“伺候主子得有十八般武藝……本事!”


    “你們繼續做事吧。人少我也不用你們伺候,喝茶倒水我自己來。”李斐眼睇到宋多福,宋多福也點著頭,行李前一天已經收拾了送來,她是一個丫鬟婆子也沒有帶。


    幽露也不駐著了,去拿秸稈生火,董讓摩擦著手退迴廚房。


    護衛們都隱蔽在外頭,這方小小的天地暫且四個人,好像是有那麽點農家生活的意趣。李斐自己倒了水來喝,水壺是普通的陶壺,水倒在大肚的瓷碗裏。進了房門換了一件細棉衣衫,下一條挑粉色裙子,對著巴掌大的銅鏡,把繁瑣的高髻也拆了下來,挽了一個最普通的垂髻,再對鏡子自攬,把一對珍珠耳垂摘了下來。


    李斐手托著下巴,靜靜的看著自己的容顏,恍惚間似神遊出體,重覽了一遍這種樸素到簡陋的農家院子,和鏡中這位洗淨了鉛華,也依然嬌媚生輝的女子,似嗔似歎,道:“也就是你了,任由他搓扁揉圓,陪著他胡鬧玩樂吧。”


    半個時辰之後,在通州碼頭督查糧草的趙彥恆迴來了,隨行的程安國稍稍落在後麵,趙彥恆跨著長腿,已經穿了一件青布的長衫,袖子高高的卷上去,帶著清爽的薄荷香,跨門就道:“婆娘,你男人迴來了。”


    李斐一手搭著一條布巾子,一手端了一碗水來,體貼柔意的笑道:“迴來了,地裏的活兒都做好了?”


    趙彥恆接了碗咕嚕咕嚕的喝,李斐甩著布巾給趙彥恆撣風塵。趙彥恆還迴的有模有樣,道:“差不多了,明天再忙半日就好了。”


    其實是江浙一帶的糧草走水路換陸路,卸船再裝車的大事。


    趙彥恆亟不可待的道:“我昨天在村口的橋墩底下看到一隻鱉,又翻到一隻鱉,朝興說這是一公一母,且那隻母鱉這幾天要下蛋了。本來想吃王八湯的,那就養著玩吧,養在木盆子裏了……”


    說著拉了李斐去看土鱉。


    這一對離場,程安國才走進來,看到了新婚數日就離別兩個月的妻子。


    趙彥恆也沒告訴程安國李斐把宋多福也帶來了,驟然看見,程安國多多少少是有那麽一點激動的,宋多福就更加激動了,說了一句最俗的話:“你瘦了。”


    程安國是真的瘦了些,硬朗的五官更加深刻,顯得目光如炬。


    “你……”程安國是想說宋多福是圓潤了點,把這句話咽了下去,臨時換上:“你來了。”


    明明是李斐先邀請宋多福,宋多福卻羞怯的低下頭,又大膽了說道:“有些想你了,就來了。”


    程安國是穩重到有點木訥的人,所以宋多福稍微主動一點也剛剛好。程安國長得高,彎下腰來道:“本來想忙完了這一茬,明天迴去看你。”今天已經是程安國到達通州碼頭的第四天,大後天糧草又要動了,他騎馬一個來迴不過三個多時辰,也不怪李斐替癡癡守候的宋多福抱怨。


    宋多福彎起嘴來就笑了,轉過臉去給程安國倒水。


    程安國跟著走了幾步,道:“你幾時從嶽丈家裏出來的?”


    宋老爺宋太太宋小弟還留在京城,程安國下江南之前送了宋多福過去和娘家人長住,那處雖然也是程家的屋子,離襄王府有點遠,宋多福把水碗雙手捧過去道:“我昨天午後就去王府了。”


    “那是錯過了。”程安國接著碗道:“我在蘇杭買了一些東西,昨兒著人送去了。什麽是給母親的,什麽是給嶽父嶽母的……還有你的,我都些了單子,你看著分派。”


    “嗯!”


    宋多福心暖的笑容藏不住。


    程安國還在繼續灌甜湯:“有一把紅金扇,南邊流行那種扇子。現在雖然夏暑要過去了,秋老虎也厲害,你還用得上。”


    宋多福隻有不住的點頭。


    程安國想起去年他送過宋多福一個手爐,宋多福隻是拿出來把玩,一冬也舍不得用,不免多囑咐一句,道:“不是貴重的東西,你也不必太過愛惜,今物盡其用才好,今年有,來年總還有的。”


    什麽叫來年還有?


    宋多福無有不應的嗯著,卻是感動到差點掉下了眼淚。


    程安國是對新婚就分別了兩個月,而且還得再分別兩個月的新婚妻子有虧欠的,低著頭給她抹眼淚。


    董讓正端了菜出來,從他的角度就看到兩人頭頸相纏,他下麵沒根嘴上卻葷,笑道:“誒呦,這就親上嘴了。”


    宋多福羞得像兔子一樣,趕緊跑掉了。


    程安國遞給董讓一把眼刀子。


    董讓也不怕他的,哼哼道:“你再看,我多灑把鹽。”


    “果然下蛋了。”趙彥恆手托著一顆葡萄大白圓的東西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王八蛋呢。”


    李斐跟出來,把趙彥恆往迴拉道:“你還迴去,小心點別碰壞了。”


    “它不感念我的不殺之恩,它還差點咬了我了”趙彥恆的聲音漸漸遠去,還是把王八蛋放迴了木盆。


    四個人剛好坐了一張八仙桌,董讓炒菜,幽露上菜,白斬雞,蒜蓉蒸蝦,水煮魚,糯米藕,酸黃瓜炒肉,鹹鴨蛋炒南瓜,白菜粉絲骨頭湯。


    趙彥恆樂淘淘的對著滿桌的菜道:“董讓除了醜了點和不會生孩子,也和女人不差了。”


    宋多福突然就捂住嘴,立刻起身避了出去。


    趙彥恆這是誇董讓的手藝呢,程安國起身致了歉,也追了出去。


    趙彥恆不明所以,道:“怎麽了,董讓炒的菜,味道不錯的,下飯還是可以的。”


    李斐眼睛看著那盤酸黃瓜炒肉,道:“我看多福盡挑了酸黃瓜吃了。”


    程安國喜滋滋的走迴來,道:“多福身子不舒服,我給她留點飯菜,她待會兒再吃。”


    說著程安國拿起多福的碗筷,先把酸黃瓜炒肉裏的酸黃瓜全部撿走了,夾一隻雞腿,糯米藕,多福的碗裏就盛不下了。


    道一句失禮,程安國少有的滿麵堆笑,又拿起一個碗,舀了一碗骨頭湯,端著兩個碗又走了。


    趙彥恆還是不明所以,李斐倒有點明白,道:“多福應該是懷上了,要是真壞上了,兩個月也是有孕吐的反應了。”所以怕吐給趙彥恆看,就避席離開了。


    趙彥恆喔著嘴,緩慢的哦了出來。


    他的內心是奔騰的:給他換了一個人,也就新婚了那麽幾天而已,這準頭……真是個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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