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是中元節。


    中元節祖考魂歸,鹹具神衣,酒饌以薦,雖貧無敢缺。對於皇族來說,其祭祀就尤其肅穆而盛大了,龍隱在西苑一個半月的皇上穿著玄色袞袍,戴了一頂烏沙翼善冠,出現在祭祖的儀式上,抬起了右手。


    這一個半月,皇上也上了幾次早朝,坐在龍椅上雙手垂放在膝蓋,都沒有動過。私下不乏有朝臣在心裏暗暗的嘀咕過,皇上的右手是半癱了。可是在隆重的祭祀上,皇上抬起了右手,雙手穩穩的捧著祭文小一刻鍾,把祭文誦讀了。然後在當晚的中元夜宴上,當著群臣的麵,做了一首祭祖的詩。


    皇上詩詞上的造詣是不怎麽樣,可是皇上穩穩的握住了筆,寫出了一首詩,一氣嗬成,字跡連慣清楚。皇上穩穩握住的是筆嗎?文臣靠筆杆子吃飯,皇上靠筆杆子指點江山。


    皇上牢牢握住的,是權利!


    數日之後,景王和王妃雙雙入宮向皇後德妃請安,依禮先進坤寧宮,再進德妃居住的長春宮。景王單單一人踏入了長春宮的正殿,德妃已經數次向殿門張望,景王近前,德妃就問:“佩儀呢?”


    景王一拜再拜,替方佩儀也請了安,道:“母後身子有些不適,她在坤寧宮晚點兒再過來。”


    德妃也是關切,立問道:“這是怎麽了?既然皇後娘娘身子不好,你也不必急著過來。”


    “應該是中了暑,那邊正在宣召太醫。”德妃的宮殿,景王稍褪一慣維持的儒雅謙和,淡漠的道:“是母後先讓我過來向您請安。”


    德妃眼睇到身邊穿醬黃色宮裝的宮女,道:“告訴王妃,盡心服侍皇後要緊,今兒也不必到我這裏來了。”


    宮女領命而去,德妃才忙忙的招唿兒子,上茶上糕點,特意指著一碟奶皮卷酥道:“原來的廚子老退了,這是他徒弟做的,你常常是不是一模一樣的味道。”


    奶皮卷酥是景王最愛吃的一道點心,如今拾起了一塊,隻咬了一口就放下,簡略的道:“差不多了。”


    德妃含笑,對近旁的宮女道:“賞那個小奴。”近旁還有兩個宮女,乖覺的一並退下。


    德妃的笑意驟逝,忽而凝眉道:“兒啊,為今之計該如何是好?”中元夜宴上,皇上除了寫下一首詩,當著文武重臣的麵,還誇了襄王一句‘我兒純孝’,因為襄王在上個月去了嵩山中嶽廟祈福半個月,如今皇上的手好了,襄王得了一句我兒純孝。


    這是輕飄飄的四個字嗎?這四個字,在隆重祭祖的七月十五,在中元夜宴上當著文武重臣的麵說出來,是否隱含了深意,景王不得不多想,此言字字千金,壓得景王有點喪氣道:“這些日子,兒臣總覺得父皇離我遠了……好像如往年一樣,可是有個七弟日益受到父皇的重視,我……”


    這已經引起了景王的不安,景王說不出口。


    “可惡!”德妃也陷在這種不安的感覺裏,怒罵道:“真是世事無常了,就唐氏之子也敢肖想皇位。”


    淑妃唐氏,德妃是一向看不起她的,宦官圈養的歌姬,當年還是在宮外侍奉了皇上,兒子也是在宮外懷上的,要不是當年的彤史官太過恪盡職守,這一胎算什麽?這就是沒有記錄的無證之身,龍非龍,鳳非鳳。也就是擱在皇家這種最不規矩的地方不講究,宮外弄出來的孩子,淑妃是外室,其子是奸生子。


    母子兩個這麽不堪的出身,還敢肖想皇位,就是做個親王,也是他十八輩子修來的好福氣了。


    德妃越想越氣,手握住桌角,手背上的青筋挑起,臉上染起戾氣道:“忘恩負義的東西,早知如此,當初就該除了他。”


    當初是元祐九年臘月二十四,那天張貴妃居住的延慶宮大火,那時候淑妃誕下兒子剛剛滿月,還是選侍的位分。皇上生死不知,皇後被太子派兵圈禁在坤寧宮,有燒殺太子生母張貴妃的嫌疑,又燒到了皇上,皇後的性命也是隨時不保,一時宮裏人心惶惶的。後宮嬪妃都被歸置在了幾處宮殿,那時唐選侍和七皇子還在她的宮中住了半月有餘,算是照拂過她們母子吧,忘恩負義的東西。


    景王對德妃爆發出來的狠辣沒有駁斥,若早知道這個七弟會成為他走向帝王路最大威脅,就該在他還是星火的時候就掐滅。


    德妃發狠了兩句之後,胸口都氣得起起伏伏。景王起身換座到德妃的邊上,一手撫著德妃的後心,一手撫著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這是景王在沉思的時候習慣性動作,他還在沉思,猶豫間已經開口道:“是我操之過急了,那時皇後和長興侯的話,我沒有聽進去。”


    之前甚囂塵上的立儲爭議,這幾天漸漸熄了些。尤其是現在皇上隱隱把襄王抬起來了,無形之中就是和這波爭議在抗衡了。若景王逆著皇上的意思而為,皇上就離他更加遠了,到時候真放到大朝會上複議儲君的時候……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沒有一鼓作氣的把握,這股立儲的唿聲,還是讓它漸漸滅了吧。


    德妃調息好氣息,扶著景王的肩倒是鼓勵他道:“岔口上那麽多條路,走過了才知道此路不通。”


    景王點著頭。立儲之事不能順勢而成,要說他遺憾,是有很多的遺憾。後悔,沒做成才知道後悔,這也不是真心的悔悟。他的怨念被他死死的摁在心底的最深處,低聲道:“父皇是不肯服老啊!”


    都五十六歲了,身子也不怎麽好,還緊緊的抓著權利不肯服老。那麽他就要一直等一直等,他今年二十四歲了,最好的年華耗在等待上,他的父皇連太子的名分都不肯安放在他的頭頂上,他的等待,或許還有落空的可能。


    事情過去了十七年,他第一次切身的理解了他的太子大哥,為什麽身為儲君還要謀逆。大哥等了十年,等到的是落空的可能,想想都足以讓人發瘋了,發瘋到犯下了謀逆的大罪……


    德妃兀自道:“也是奇了,皇上的右肩傷我再了解不過,當初給皇上治傷的幾個太醫就評斷過,骨傷之症,怕是老來折磨人,絕對不能磕碰了第二次。為此皇上十幾年都不行獵了,就怕磕著碰著,小心翼翼,還是摔了一跤,怎麽就好了。”


    最後幾個字說得極輕短促,那是巴不得皇上別好的意思,景王失落的答了上來道:“聽說是周思得進獻的丹藥吃好的。”


    佛道兩派,皇上一直是比較信奉道教的,信的虔誠了也常吃一些可以龍精虎猛,可以年年益壽的丹藥。就這條求仙問道的路上,周思得是皇上最好的道友,現在自稱九十九歲了,確實有幾分仙風道骨,掌管著道錄司,主持著名宮觀,這一迴煉製的丹藥又吃好了皇上的傷痛。德妃覆在景王的手背上,感歎道:“這個人有大才,有鬼才,你得籠絡過來才是。”


    景王苦笑道:“這牛鼻子老道脾氣比牛還倔。”


    早就想籠絡他,也試探過多迴了,這個人撬不動。皇上身邊這麽深受信賴的人,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能卷起袖子把人狠狠的撬過來。


    諸事似乎都不順,也一時全部奈何不得。德妃隻能換一換話題,又問道:“佩儀的身子還好吧?滿五個月快到六個月,是已經顯懷了。”


    景王這才露出一點喜色,喜滋滋的道:“是個好動的孩子,方氏說這幾天孩子已經會踢人了。”


    “那就好,那就好。”德妃不禁張望了一下殿門。她其實是想看一眼孫子的,還懷在肚子裏的孫子也愛看,不過方佩儀一直在坤寧宮,她打發了宮女說了一聲不必過來,方佩儀就當真不過來了。


    景王臉上的喜色漸漸收斂。他慎重的把朱妙華數天前給他的提醒再琢磨一迴,先問德妃:“母妃,最近靖嬪的身子怎麽樣,可宣過太醫,宣了幾迴太醫?”


    德妃協理後宮,就是管著一些瑣碎的宮務,比如一段時間之內後宮嬪妃宣召太醫的事情就是她統一看一眼,要是低階的嬪妃沒有直接宣召太醫的資格,還有求到她這裏的。突然說到靖嬪是非常突兀的,德妃奇道:“怎麽提起了她來?她身子一向很好,一年也沒有幾次頭疼腦熱的,我倒不曾特別留意。”


    好在母子兩人說話可以隨意,景王道:“母妃這些日子多關照靖嬪,還有九弟,若是靖嬪急病早逝,要讓九弟和母妃親近才可以。”


    德妃琢磨了一迴其中的深意,靖嬪生的九皇子今年才虛四歲,如果靖嬪突然病故了,年幼的皇子還需要別的妃嬪撫養。帝之幼子,托養給哪一位妃嬪,還是有那麽點象征意義的,往小了說,這至少代表了皇上的信任;往大了說,那就太大了,皇上百年之後,會把所有的都托付給後繼之君,帝位,還有後宮之中未成年的子女。


    德妃的行事一向端方,她隻往小的看就行,她想得到皇上的信任,也不是一件犯忌諱的事情。德妃先允下,道:“日後我會多和靖嬪走動的。”


    景王緩緩的站起來,眼中一片深沉。他在深思著朱妙華,這個人太奇怪了,她知道宮外之事也就罷了,宮裏的事,連她的母妃都一點不曾留意,她就提點了出來?


    此人玄之又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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