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一個穿暗褐色長襖的女官身後,李斐小步疾走,很快就到了淑妃居住的成平殿。


    趙彥恆穿著一件深藍色蟒袍坐在剔紅百寶嵌屏風矮榻右側,手肘抵在膝蓋上,雙手緊捏成拳頭抵在下顎處,牙關緊咬,麵上凝霜,就算李斐進來,他這種狀態都沒有改變,冰冷肅烈,目無一物,和往日在李斐麵前的趙彥恆判若兩人。


    坐在左側的皇上還保持著第一次見麵的威儀,待李斐跪拜之後,道:“你進去吧,是淑妃要見你。”


    李斐站起來,就在一邊洗過汗濕的臉和手,再隨一個醫婆進入產室,趙彥恆的眼神有望過來,夾雜著一些痛苦和茫然,李斐沒能停留,轉身過去。


    一間朝南的產室設下三重簾帳,最外層備著金盆銀盆,繈褓小衣裳,奶娘保姆,是預備接孩子的,第二層幾張桌案上鋪著滿滿當當的藥材和瓶瓶罐罐,旁邊跪坐著兩個發須皆白的太醫和兩個五旬左右的醫婆,連說帶比的在低聲商討著,最裏層,一張寬大的梨花木朵雲紋產床上,瓜瓞綿延的大紅色錦被之下,躺著一個較小虛弱的婦人,她的鬢發,額頭,脖頸完全被冷汗浸透,烏黑的長發編成一條粗長的辮子卷放在頸側,她的麵龐有些浮腫,兩頰有些斑點,臉色蒼白沒有氣血,然而她還是有一番美態的,平靜的雙眸和隱忍的神色在此刻最具誘惑。


    如果生產是女人從鬼門關走一迴,保持著這樣的儀態走向鬼門關的女人,有一種驚心動魄的魅力。


    旁邊的程嬤嬤輕聲道:“李姑娘,你走近一些。”


    李斐嘴上應諾,直接走到床榻邊沿下拜,和床上的淑妃娘娘視線平視。


    程嬤嬤絞了熱怕子給淑妃擦過眼睛,淑妃猛喘了兩口氣,凝成一簇一簇的睫毛閃了閃,嗓音似沁著血:“是個整齊孩子!”


    李斐聽著這種聲音心酸鼻酸,卻忍著沒有落下眼淚,雙腿往後挪了一點重重的磕了一個頭,道:“小女蒙娘娘不棄。”


    淑妃閉了閉眼睛,頭稍稍往下移,一個三旬左右的男子跪在李斐身側,挨得很近李斐直起身想趨避,然後才想到產室這種地方丈夫兒子都不得入內,能進來的隻能是內侍,不算男人,直起的身子才又俯下來。


    “何公公,告訴皇上……”淑妃的聲音太過暗啞,停住發音不清。


    “參湯!”何進低吼一聲,再消下氣勢道:“奴婢在呢,娘娘有什麽話要轉告皇上。”


    淑妃被灌下去一碗參湯,胸膛劇烈的起伏,冰冷疏離道:“我要是死了,不要把我兒留在內宮給別的嬪妃撫養,給老七……”


    “這……”成年外封的皇子撫養年幼的弟妹,本朝是沒有這種先例的,不過這時候淑妃說什麽話應下就是了,何進低頭應諾。


    疼痛讓淑妃的五官扭曲,她尖叫出聲道:“出去!”


    這句話是對李斐說的,程嬤嬤對跪在一邊的李斐低頭解釋道:“李姑娘,請你出去吧。”


    李斐忙起身退下,退到簾帳處隻聽淑妃又淒厲的喊著:“皇上,一定要答應臣妾……不要給別的女人!”


    進出不過十數息,那種瀕臨死亡的氣氛讓李斐激出一身冷汗,李斐隨後,何進也從產室出來,兩人一同麵聖,皇上急道:“淑妃說了什麽?”


    就那麽幾句話,不漏一個字,再添點淑妃絕然的神態,這是托孤的意思,淑妃難產,皇上是厲聲說兩個都保,但是後半句弱聲說了,實在不行保小的,所以立時才有柔妃加封為淑妃,李斐過禦道入西苑這兩件殊榮。


    趙彥恆在矮榻上忍得心尖兒發疼也沒有動,萬一淑妃死了,同父同母的兄長是最可靠的,但是這種事情於禮不合,皇家的日常生活還是被重重禮製規範著的。皇上要是死了,餘下未成年的皇子公主托付給皇位的繼任者,這才符合禮製,現在這種事情,淑妃在瀕死之際提出這種逾越的要求可以說是為母慈心,但是趙彥恆不能被感情控製提出這種越禮的要求,皇上還沒死了,父親在上還是兄長在上,父親當然會把孩子安置妥帖的,所以趙彥恆不能動。


    誰也不能多動一下,幹擾皇上的選擇,李斐低著頭,極力忽視著自己的存在感。


    果然,皇上就把淑妃的請求一聽,沒有允諾,皇上金口玉言,這種話不是哄哄可以答應的。


    長久而令人窒息的靜默,氣氛比先前還僵硬。


    皇上坐到後頭精神萎靡不振,實在熬不下去了,站在一旁的馮承恩適時的勸道:“皇上守了一天,不歇著,熬壞了身子骨,淑妃娘娘也是心疼的。”


    皇上精氣神像是夜間開敗的曇花,很快的枯萎下去,趙彥恆冰雕一樣的塑在那裏,不動不言,馮承恩和何進輪番勸了兩迴,皇上看看失魂落魄的兒子和一直立著的李斐,起駕走了。


    一大波人跟著走了,李斐才靠近趙彥恆,在他腳下放了一張墊子團坐了,雙手擱在他膝蓋上,頭靜靜的枕在他的膝蓋上,陪著他挨過這一時一刻像刀割般難熬的日子。


    趙彥恆緩緩摸著李斐頭,眼角洇著淚光道:“不是這樣的,原來不是這樣的!”


    他母親唐氏麵上高傲冷豔,實際上為保聖寵用盡了手段,甚至為此漁澤而竭,三十出頭了模樣還像二十出頭的女人一樣,護膚纖體用著一堆對內裏有點妨礙的東西,還要時不時跳個舞彈個曲的哄皇上高興。他的母親,不是端莊典雅的大家閨秀,而是妖冶撩人的佞媚姬妾,那樣的身子骨,前世他母親孕育了太和,八個月就生下來了,太和早產,一出生就帶著弱症,太醫說小心嗬護養到十歲上便可於常人無異,可是父親是皇帝,兄長也是皇帝,瓊漿玉液養著,養到七歲早夭了,所以這一迴他早做了準備,估摸著太和來的日子,勸她母親斷了一些烈性的東西,另用溫補的藥滋養著身體,又清理出去了一批可疑的宮人,且他母親把身孕藏了三個多月才公布出來,每一天隻管顧著肚裏胎兒,這也是皇上最後一個孩子了。


    然後進程終於偏離了原來的軌跡,這一迴太和是十月孕育,瓜熟蒂落的,結果,他母親難產了。


    原來不是這樣的,原來太和不好,她母親是很好的,八個月的胎兒個頭也小,一個時辰就生出來了,現在被他改動到足月分娩,生不下來!


    妹妹護不護得住還不一定,母親要搭進去了!


    這是在嘲笑他的先知嗎?


    或許是他錯了,他迴來的時候還沒有太和,他不該去擺布這種他根本不熟悉的事情。


    可是太和早夭,他有了機會改變,怎麽能做到無動於衷呢!


    趙彥恆痛苦的喘息著,牙關沙沙的摩擦,頸側的經脈跳動起來。


    李斐抬手擦去趙彥恆眼角的淚光,手掌往下托著他的臉,道:“淑妃娘娘很鎮定,她的眼眸中沒有痛苦和恐懼!”


    “是嗎?”趙彥恆還是自責不已。


    母親和妹妹,他都想她們好好的。


    李斐的目光輕柔的落在趙彥恆的臉上,點頭道:“我的母親也是很艱難的保住了我,第三個月動了胎氣,隻能割舍下了奶奶她們一群人,在成都還得隱秘蹤跡的躲藏在林家的小院子裏,幾乎躺了四個月才生下我,就為了那一個小小的我,把最好的青春都搭進去了,還要和市井上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各座山頭的牛鬼蛇神拜把子,把一個病秧子養得像我現在這樣健健康康的,是照著金子打出來的,但是我好好的,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能恣意的活著,就是我母親最大的滿足了。”


    “淑妃娘娘也是如此啊,為了孩子粉身碎骨也是甘願的!”


    “一代哺育一代,這是天性倫常,為此傷了死了,都無怨無悔!”


    趙彥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沉重的腦袋砸到李斐肩頭。


    李斐環抱住他繃直僵硬的肩背,兩個人維持著這種相互偎依的的姿勢支撐著對方。


    孩子是平安的生下來了,是位公主,五斤八兩,手腳齊全,啼聲洪亮,太醫檢查了,身體很健康。


    李斐當夜迴府,迴府就沒有過禦道的待遇了,繞過北望山多行了一倍的路程,玉沁山房燈火通明又安安靜靜的,宋多福扶著小桃的手僵直著腿走過來。


    李斐的眼睛落在她的腿上。


    小桃心疼的道:“我家姑娘在菩薩麵前跪了四個時辰,還發願……”


    “好了,不說這些!”宋多福打斷了小桃的話,急急道:“怎麽樣,淑妃娘娘怎麽樣?”


    宋多福的終身倚在程安國身上,程家又倚著襄王府,程安國的母親五個月就再度進宮服侍淑妃,程太太說了,他們的婚事要待淑妃平安生產之後再議,所以今天這麽兇險,宋多福也是嚇死了,跪在他們家從寶泉寺求來的觀音菩薩座前誠心禱告。


    “生下一位公主!”李斐精神頹憊道:“因為滯產太久,淑妃娘娘產後發熱,昏迷不醒!”


    產後發熱即產褥熱,產後在月子裏死亡的婦人,四個有一個是得這病死的,這病還麻煩,反反複複,病症可以延續十幾天,產婦也很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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