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陽光特別炙熱,官道上薰暖的風帶著塵土的氣息,數百人隻聽得見馬蹄聲在青山綠樹之間踢踏。


    微黃的畫卷展開,這是十年前,李老太太六十歲大壽的時候,請了滇中最好的畫工,記錄的十年前的李家,那時候李家沒有焦氏盧氏,有的是嫁去衢州的大姐李妿,亭亭玉立,有的是從金陵送迴來二姐李薑,清秀文靜,那時李斐才七歲,人和榆木椅子一般高,一手放在慈祥的李老太太膝蓋上,一手住著李月的裙擺,李老太太和李月身後,是高高瘦瘦的李迅和正在抽條子的李速,眉眼柔和的樂氏,一手牽著小兒子李迪,一手牽著才歸家的李薑,坐在李老太太旁邊的小杌子上。


    瑩潤的指尖輕輕的觸碰每一個人的容顏,李斐的麵上是那麽的安靜和平靜,隻有一雙眼眸,分外的閃爍。


    趙彥恆也坐在馬車上,隊伍被拉長了,他和李斐相距兩裏之距,揭開車簾子,隻看得見煙塵滾滾。


    董讓騎著馬隨侍在馬車邊,見到趙彥恆開了車簾子,他彎腰湊過去,候著趙彥恆吩咐。


    “著人去安順府看一看。”趙彥恆手上握著《寧穀縣誌》,微微眯上了眼。


    從滇入黔,幾百人馬隻在官道驛站歇息,驛站住不下的人都圍著驛站紮帳篷安歇,然滇黔之地官府的驛站也是不完備的,到了實在破落的地方,幾百人全部在荒郊野外紮營,這般趕路隻過道,不需要經過各地的府城,這一次趙彥恆是要進安順府的地界好好停一停了。


    程安國一隊十來人往前探,董讓帶著兩個人往迴跑,停在李斐的馬車上,環看一眼護衛在馬車四周的四個女鏢師,才隔著竹簾子對李斐道:“李姑娘,再走十裏地就歇了。”


    李斐看了眼高掛的太陽,估摸著現在才申時初刻,西邊日頭落得晚,還可以再走兩個多時辰,不過李斐也不說什麽,跟著走十裏就停下了。


    這一隊人,除了五百王府護衛隊,還有三十五個都指揮使司的官差和十八個鏢師,鏢師之中八個是女鏢師,後麵五十幾個人,是緊跟著李斐的,李斐所乘的馬車停了停下,在後麵馬車的宋多福進了李斐的車,扇了扇手上的素麵紈扇,一臉的無奈,還有些許疲憊,道:“原來趕路是這個樣子……”


    怎麽個樣子呢,日出進,日落停,睡睡不安穩,要做點什麽事打發時間吧,在晃晃蕩蕩的馬車上,好像隻有和丫鬟們打葉子牌能消遣一會兒,掀開簾子滿眼的青山綠葉,看了兩人也膩了。然李斐宋多福這等坐馬車的還好些,外頭騎著馬的,走一會兒就是滿身的塵土,七月的天氣,官道上氤氳著重重汗濕之後的酸臭味。


    這般的枯燥乏味,已經走了半個月。


    李斐車裏有張地圖,是臨行前,馬氏送來的,李斐伏在地圖上看,在密密麻麻的縣府之間找到一個小小的寧穀縣,手點在這一處道:“我們要在這裏歇上幾天了。”


    宋多福先舒展了眉心,道:“早該歇一歇了,人困馬乏的。”


    “滇黔的這段路曲曲折折高高低低,是費些功夫,到了湖廣之地,地勢平坦了一些,就進得快了。”李斐小心翼翼的收起地圖,道:“寧穀縣是沒有什麽名氣,不過好幾個文客遊到此地,留下了筆墨,峭壁古藤千歲鬆,飛流直瀉碧潭中,長虹墜落銀河碎,定有群仙下就重。這裏有一群瀑布,水由溪上石,高峻數倍者有,匡闊而大者無,所以論瀑布之景致,無出其右者。”


    李斐說得沒錯,十裏之後停車,趙彥恆就笑著過來道:“在這裏歇幾日吧,這裏有個白水河瀑布,我們看過再走。”


    宋多福站在李斐的身邊,噗嗤一下就笑了,笑李斐和趙彥恆這兩個人倒是心有靈犀,要玩的玩到一塊去了,然後四下看了一遍,沒看見程安國。


    宋老爺本來是要跟著女兒去京城的,後來知道李斐邀請宋多福入京之後住進宣國公府,他的女兒能借居宣國公府,添上一個父親臉皮就太厚了,且李斐進京,李家的長輩也沒有陪同的,宋老爺就學著李月的樣子,給女兒雇上幾個鏢師,帶上兩個丫鬟小桃小梅就夠了。


    李斐穿著一身輕便的細紋羅衫兒,底下是一件月白色的百褶裙,上蓬下寬,隻把腰間襯得細細一束,臉上粉黛未施,隻是被熱氣蒸得臉頰似霞蔚,抹上一把尋常難見的豔色。不過李斐摸摸自己微汗的臉,顯然是不慣這副模樣,點點頭,先拉著宋多福去梳洗了。


    到了驛站,所有人馬都在梳洗,女人們在驛站抬了水洗漱,男人們牽著馬都去了河邊,半個時辰後,程安國帶著安順知府來拜謁,趙彥恆說了幾句話,便讓安順知府在天黑之前迴城了,然後和程安國一起,叫了李斐和宋多福出來,四個人到外頭找吃的。


    “吃什麽呀?”


    趙彥恆和程安國在前麵走,李斐和宋多福是小毛驢當步,緊緊的跟在身後,問話的是宋多福。


    趙彥恆聽著蛙聲陣陣,對李斐笑道:“就吃這個。”


    吃田雞。


    說起來李斐人在孝中,最嚴苛的守孝,是居無樂食無肉,但是有幾個人能做到,願意去做到?為了一個監視了自己十幾年的蔡氏,或許這個人在最後還對自己動了殺機,結果她人死了,還得為她守孝九個月,李斐摸摸小毛驢的耳朵,沒有反對。


    所以悄悄出來吃頓肉?


    小溪石岸邊,石頭一塊一塊的翻過來,趙彥恆脫了靴子,把褲子挽到膝蓋上,一彎腰就捉著一隻,李斐撐著麻袋站在溪水旁,她倒是不惡心這些蛤蟆模樣,隻是意外於趙彥恆這般純樸的樣子,道:“你也會抓會吃這個?”


    趙彥恆把衣袖也挽到手肘處,露出一段結實的手臂,眼中碎光麟麟,道:“我九歲就一個人單過日子了,一座王府我最大,上山下河還真沒人管得到我,這田雞烤著吃香,煮著吃鮮,每天這個時節,我都出去吃兩迴,等會兒我給你露一手。”


    李斐笑得愉悅,一人在水中走,一個在岸上行,落日的餘暉把兩個人的身影拉得老長。


    另一邊宋多福去摘新鮮的薄荷和野蔥,程安國和她一道去撿了柴禾,在石岸邊生出一堆火,吊上一個銅鍋煮上水,削出木刺來準備烤串。


    四個人逮了四十多隻田雞,一半燉湯一半燒烤,吃到天上繁星閃爍而返。


    數百人的帳篷已經拱衛著驛站搭建好,隻有巡邏的人遠遠經過,李斐和趙彥恆幾個還是有屋子住的,一前一後兩座吊腳樓,青木泥瓦。


    “就送到這裏了。”


    在兩樓之間,李斐駐足,說話時星光倒印在眼眸中,成了細碎的火焰在輕快的跳躍。


    趙彥恆正癡癡的看著,怎麽舍得就這麽走了,拉起李斐的手踩著架空的過道,耳邊聽得到腳下的咯吱咯吱聲,一個轉彎之後,趙彥恆轉身壓過來,李斐連著退後了兩步,背後壓著一處木杠子,趙彥恆纏上李斐的唇,一陣疾風驟雨的啃食,直到嘴唇發麻了才放開道:“你是幹什麽,要把宋多福帶來,還時時的帶在身邊?”


    李斐睜大了眼睛,略顯無辜的道:“誰帶在身邊,不過是我和她從未獨自離家,相互照應著罷了。”


    趙彥恆頓然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啄了一下李斐的唇,道:“有我照應著你呢,還不夠嗎?”


    就怕你照應的太多了,不過這句話李斐是不會說出口的,隻是眨了眨眼睛,軟和了語氣道:“白天我和她都在馬車上睡多了,晚上正好在一個被窩裏說說話。”


    “就你最會氣人!”趙彥恆抱著李斐,微微低著頭,眼神專注而溫柔。


    李斐的臉已經紅了起來,眼睛看在別處,問道:“我們走了半個月,才從昆明走到安順,會不會走得慢了些?”


    “慢了不好嗎?慢了才好呢,我巴不得走上三四個月。”趙彥恆調侃了幾句,才正經的說道:“沒事,我就說我身子沒好利索,一路得慢慢的走,再有你是個文弱的女子,七月裏中個暑,我們在八月底進京差不多了,到時候連著中秋重陽,還有……我這半年都在京裏了。”


    隱下去的話,是趙彥恆的母親柔妃懷孕到八|九個月,不管生下皇子還是公主,洗三滿月百天,李斐默默在心裏算了一下,九月十月很快就到明年,這樣算起日子來,日子一晃而過,九個月便過了一半,過完九個月她就從蔡氏的束縛下走出來,然後盡快完婚……


    竟然一下子想到那麽遠,李斐羞得底下了頭,雙手抵在趙彥恆的胸膛輕道:“天晚了,你迴吧。”


    “明天我們去白水河看白浪!”趙彥恆戀戀不舍的放開了李斐,麵朝著李斐往後退。


    到了前麵的吊腳樓,董讓一慣的嬉皮笑臉換成了一副凝重嚴肅的神情,給了趙彥恆一份書信,道:“是胡三保來的信,吳鶴和石八月多日沒有消息,胡三保就去了永州府,盧平在六月二十八溺水身亡,幾乎同時吳鶴和石八月生死不知。”


    盧平,是那一家還沒有死絕的夏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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