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的腳步很輕,在屏風後站定,輕聲道:“小殿下,還未喝藥,不可用早飯。”


    屋內,瓷勺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陸沂猛地抬頭,灼熱的目光幾乎要把那扇絲織屏風穿透,胸腔巨震,克製不住地心尖顫抖,日思夜想,絕不可能聽錯,是他的聲音!


    江宿雨聽見這聲瓷器落地的脆響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是生氣了嗎?他不過應薑辰所邀來送個藥,並不想惹麻煩,於是含著三分歉意道:“實在抱歉,驚擾了貴人。”


    “拿進來吧!”淩瓏渾然不覺有異。


    江宿雨繞過屏風而入,將藥碗遞給他:“喝了藥再吃吧!”抬眸望向席間另一個人,本想再致歉,指尖一鬆,險些拿不住藥碗,怎麽會是他……


    淩瓏伸手接穩,順勢握住他的手笑道:“怎麽還要你送過來,薑辰可是又偷懶了,昨天那麽累,也不知道多睡會兒,真笨。”說罷,一口喝下。


    陸沂臉色一變,那雙交纏的手,如此狎昵的話語,任他再不願相信,也知曉了淩瓏的公子就是江宿雨!


    江宿雨別開眼,不動聲色地避開那道令人窒息的目光,接過淩瓏手中的空碗:“不打擾二位了!”


    “別走!”陸沂猛地起身,險些帶翻了椅子,牢牢抓住那隻胳膊,這是他的宿雨,他沒法看著他再從自己眼前消失一次!


    “咦,你們認識?”淩瓏十分驚訝,還盡心盡責地介紹了一番,“宿雨,這是陸侯爺,是你的舊識?”


    陸沂固執地抓著他,連指尖都在顫抖,認識,他們何止是認識!


    江宿雨沉默了一瞬,垂下眼眸,輕輕搖了搖頭:“不認識。”


    驕陽六月,陸沂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不認識,怎麽可能不認識,他不記得自己了?


    江宿雨想要掙開那隻手,對方卻不鬆動分毫,他便伸手去推,推不動,他皺了皺眉,開始掰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用力地掰……


    僵持了好一會兒,陸沂悲哀地發現他是真的很想自己放開,心中難過地都要溢出來,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心上人,他怎麽舍得放手?又怎麽舍得勉強他?終究還是微鬆了五指,江宿雨得了空子,急忙掙脫開去,轉身走出屏風,越走越快,沒有迴頭。


    淩瓏心滿意足地看了一場好戲,又看了仍舊望著屏風的陸沂,沒心沒肺地調侃:“雖說我這公子長得好看,你也不用失態成這樣吧!京都什麽樣的美人沒有!”


    陸沂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壓製住所有衝出去的衝動強掙出一絲理智,問道:“他是忘了以前的事?”


    淩瓏真假參半道:“三年前我撿到他,滿身血汙髒得很,嘴裏就剩一口氣,養了大半年才清醒過來,以前的事從不同人說起,問他也隻說是忘了,忘了也好,他先前那樣慘,連命都快沒了,想必過得也不怎麽樣,何必再提傷心事,跟在我身邊倒還安穩些!”


    陸沂喉頭苦澀,心裏陣陣抽疼,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宿雨真的是在躲他,他這次是真的恨透了他,才會狠心到三年都不迴來見他一麵!


    直到出發,他都沒再見到江宿雨,他的心上人不知何時已悄悄上了馬車,連片衣角都看不到。


    一行人出發向京都而去,陸沂將淩瓏等人帶到國賓館,一切妥帖安排之後,他隻能忍耐著先迴府去,宿雨現在不肯理他,淩瓏的話當不得真,他要盡快將人帶迴來,那些曖昧之言他全當放屁,江宿雨什麽性子沒人比他更清楚,他絕無可能愛上別人!


    傍晚,淩瓏入宮拜見新帝,本是舊識,多年未見,稍作寒暄之後,新帝便由著他自己在宮裏逛。


    畫樓朱閣,千重宮闕,淩瓏緩步走過,莫名想起一些舊事,靖宮比之夜涼王宮誠然是要氣派上許多的,可就算再尊貴的所在,一個六歲小兒陡然被扔到這樣的地方,舉目無親,也是忍不住害怕的。那時候若有個人伸出手來拉他一把,注定是要被銘記一生,不管多恨多怨,都無法磨滅在靖宮的四年其實是他過得最安穩的一段時光。


    淩瓏沒有多留,循著來時的路出了宮門,人與故景皆不再,他做不來觸景傷情那樣的酸事。這情分斷了就是斷了,丟在過去那就是不要了,哪裏還有那麽多的糾葛?若是活成江宿雨那個樣子,愛一個人勝過愛自己,那也太慘了!


    迴到住處,已經入夜,廊下的紅燈籠照亮了紗窗上的執筆而書的人影,淩瓏驚訝,怎地今日竟有這閑情雅致?他以為今日見了陸沂,總該會有些不一樣的!腳下一轉,去了江宿雨的屋子。


    屋中點了熏香,是江宿雨慣用的那一種,難得見他拿起筆,專心致誌,連屋裏進了人都未曾發覺,落在紙上的字跡卻添了許多淒涼。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


    淩瓏在他身後看了片刻,默默退了出去,對江宿雨,他有愧。


    次日,薑辰一早準備了車馬,待江宿雨醒來,淩瓏便要帶著他一道出門。


    “我可以不去嗎?”江宿雨皺了皺眉頭,神色有些懨懨的,眼下微青,昨夜睡得不大安穩。


    淩瓏道:“我帶你去取解焚火寒毒最重要的一味藥。”


    “優曇婆羅花,哪裏真的有這種東西。”江宿雨不相信,轉身欲迴房,優曇花開,傳說中神佛降世才出現的異像,生死有命,他從來就沒抱過希望。


    淩瓏抓住他的手,定聲道:“有,在廣恩寺。”


    他入靖宮的第二年,廣恩寺一位高僧雲遊歸來,帶迴佛寶優曇婆羅花,此後一直保存在寺內。


    “就算有又如何,這樣的東西又豈會輕易給我。”江宿雨神色未變,這樣的寶物有還是沒有,對他而言並沒有多大區別,他都得不到。


    “我會幫你拿到,你不用操心,”淩瓏帶著他往外走,“你的字好,我要你幫我抄卷經書。”


    廣恩寺,他來過的,記憶裏依稀還有此處的影子。江宿雨強忍著不適跟在淩瓏身後,額角隱隱沁出細汗,千級石階,當初也是毫不費力地上去了,而今卻頗為吃力。


    江暮吟伸手扶了他一下:“走不了咱們就歇會兒,別硬撐,咱們走後麵,不著急。”


    江宿雨緊抿著唇,他搖了搖頭,繼續一步步往上挪。


    入山門,淩瓏果真讓他去一座偏殿為自己抄經。江宿雨的溫情極少顯露,可他偏偏就是稀罕!倘若真的有個人願意為自己抄經祈福,那個人一定是江宿雨。


    江宿雨委婉拒絕:“抄經要心誠。”言下之意是,他心不誠。


    “是這樣嗎?”淩瓏目露驚訝,想了想道,“那你每天給我抄一卷吧,總能碰上心誠的時候!”


    多說無益,江宿雨再不廢話,獨自入了偏殿,抄經而已,又有什麽不能做的。


    淩瓏看著他進去,才緩緩轉身離去,他今日必須得探清優曇婆羅的存放地點,此物他一定要拿到。


    偏殿中,江宿雨找了個空位,拿了紙筆,安安靜靜地謄抄了一卷《法華經》,待墨跡幹了,再拿去給此殿的僧人存放,日夜沐浴佛光,祈求平安。


    “有勞師父了。”江宿雨送上自己才抄好的那一卷經,看清這僧人的時候卻愣了一下。


    “公子這字……”那素衣僧人抬眸看清了眼前人,目光凝滯了一瞬,“……倒是似曾相識。”


    “區區不堪入眼,見笑了。”江宿雨微微一笑,轉身出了這偏殿。


    僧人忙把手中的經卷放在一旁,急急忙忙追上去攔住他,一雙眼眸清澈生輝:“我看公子慈眉善目,與我佛有緣,不知可願……”話到此,便止了。


    江宿雨垂眸笑了一下,輕輕搖頭道:“此處不可,別處倒也無妨。”


    待淩瓏病愈,他重獲自由身,尋個僻靜地方了此殘生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僧人滿臉笑容,極力挽留道:“經書雖好,公子要保平安的人卻不在此,未免有些遺憾。小僧的住處恰好有新磨的念珠,公子不若隨我去取些,做一串珠子,時時戴著也好求個心安。”


    江宿雨定定望著他,輕聲道:“出家人都像你這般執著嗎?懷亦居士。”


    “出家人六根清淨,執著的是這塵世中人,江公子,這邊請。”懷亦和尚雙手合十,在前方為他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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