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瓏咬牙強撐著迴到府中,眉宇間一片戾氣,步伐淩亂地推開房門,朝下人吼道:“快叫江大夫過來!”


    慕良嚇得結結巴巴道:“已……已經去叫了……”


    江暮吟早在他進府之時便得了消息,匆匆趕過來了,才進主院,便聽得一聲怒吼,三步並作兩步,疾走進去,順手往他嘴裏塞了顆藥:“你這病最忌心緒起伏,又在亂想什麽!”


    “救我,”淩瓏隻覺得胸口快要炸開來,一陣陣起伏的浪潮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強撐著最後一絲理智,“今夜……別去動他……”


    “壞了,加重了!”江暮吟臉色大變,抬頭道,“取雪宮蟾,把宿雨帶過來!”


    江宿雨才迴房沒多久,便被慕良帶人強行抓到了淩瓏的屋裏,抓住手腕,鋒利的刀子一割——


    像極了那一日的刀鋒劃破他的身體,血如泉湧。


    江宿雨難以置信地望著那一片血色蔓延,目之所及,仿佛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血紅,滿屋子的腥味,直讓人作嘔!失去意識之前,他似乎看見玉盒裏那隻染了血的通體晶瑩剔透的蟾終於睜開了眼……


    恍惚中,他終於明白,原來,這就是他的價值啊,淪落到如此境地,這到底是為什麽啊……


    這一夜過後,江宿雨再沒信過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淩瓏養病期間,他費盡心力逃了兩次,總不過三兩日便被抓迴,頭一迴,淩瓏沒舍得罰他,第二迴便大怒了。此後,江宿雨再沒正眼瞧過他一眼,不死則逃,抓迴數次,懲處愈重,卻始終沒能壓下他那一腔倔強的氣性,骨子裏的堅忍,不堪折!


    恍惚間,兩人已對抗了近一年。


    秋季多雨,九月寒涼,淩瓏踏一地水色寒波來見他,推開門,走向病榻上那個蒼白孱弱的男子,輕撫著他的臉道:“他放棄了,不找了,宿雨,他沒有你想得那般深情,別再逃了好不好?”


    江宿雨頭一偏躲開他的手,淡淡道:“你又想到什麽法子來折騰我了。”


    淩瓏平靜道:“一個月前他襲爵了,沒有你的陸沂,隻有陸侯,他不要你了。”


    江宿雨眸光凝滯了一瞬,仍保留著最後一絲倔強,嘲弄道:“你以為,我會信?”


    淩瓏絲毫不在意道:“這種事我又何必騙你,稍加打聽便可知曉。”


    江宿雨深吸一口氣,隻覺得胸中似有什麽東西碎裂開了,鈍痛不止,長久以來他在這囚籠裏苦苦掙紮,體內焚火毒發時緊咬牙根挨過的不眠夜,腕上血褐色疤痕一次又一次地被割開,又一次又一次的愈合。他放在心尖兒上小心翼翼嗬著護著不舍得丟棄的過往,就這麽跌到了塵埃裏去,輕飄飄不值一提。


    又被拋下了啊!


    淩瓏頗為心驚地望著他,看著他臉上那僅剩的一絲血色消失殆盡,大半年來那雙受盡了痛楚屈辱都始終亮如星耀的眼睛,終於黯淡了色彩,直至寂滅無光。


    “聽話,留下來。”淩瓏俯下身子輕擁他入懷,死死壓住心頭突然湧起的那一點不忍,在他耳邊輕聲道,“直到我不再需要你。”


    江宿雨的喉頭動了動,一絲血線從嘴角溢出,忽而洶湧如泉,沿著蒼白纖細的脖頸流下,染一片血色彌漫……


    淩瓏鼻尖一絲血氣纏繞,猛地睜眼,怒吼,“江暮吟,快叫他過來!”


    “江宿雨,你還欠我一條命,你的命是我的,這輩子敢不還,下輩子我都找你討,給我撐住……”


    “好……”江宿雨胸口悶的快要窒息過去,喉頭刺痛,一出聲反而湧出更多的血沫,“我還……給你治病……”


    眼角濕潤,不甚悲涼地滑落一滴淚,下輩子他不想這麽苦了。


    “別說了,”淩瓏不住地給他擦血,指尖微顫,聲音都變了,“你會好起來的,我會給你治病,讓你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你不要怕,沒人再欺負你了,我不欺負你了,你給我撐住!”


    平平安安?江宿雨眼前一片模糊,意識溺入一片黑暗,意不平,何以安?


    江暮吟匆匆趕來,幸虧來的及時,趕在緊要關頭咬破舌尖撐著頭腦清醒,終於撿迴他一條命,隻是這大半年熬壞了底子,身體愈發孱弱沒精神,整個人都消瘦下去,神采盡失。


    秋去冬來,春光融融,院子裏的木樨開的盛,繁花綴了一樹,悠悠飄了一地,又被早起的下人掃去,輕飄飄地過完了不值一提的一生。


    江宿雨在病榻上又躺了小半年,心緒平和了不少,再不想那些沒要緊的事兒,安心養病,劫後餘生,竟有些惜命了。


    薑辰每日來送一迴藥,江宿雨喝的幹脆利落,末了一杯茶漱個口,多餘的話一句也不說了。偶爾也忍不住想,自己這一生才過了短短二十三年,倒有好些年都得靠著湯藥續命,仔細想來,他也並未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怎的老天卻如此薄待?莫非真是上輩子造孽太多,這一世是來抵債的?隨手放了空碗,也罷,抵完這一世,下輩子清淨。


    江暮吟才推開門,就見他挪到了床邊,似乎想要站起來,忙道:“傷口才愈合,你慢些,哪有那麽快能走的!”


    “想再試試,躺久了,無聊。”江宿雨抬眸望向來人,他的聲音很輕,腳下暗自使力,又往前挪了一段路。


    “別鬧,好好養著,再個把月,便能恢複了。”江暮吟立刻上前扶住他,把他送迴了床榻上,瞥見他左腕上係著一條素色的絲帕,恰好遮住了腕上的傷痕,卻顯得這腕骨越發清瘦。


    “嗯。”江宿雨輕應了一聲,便又靠在了軟枕上,將衣袖輕輕下拉遮住了手腕,拿過一邊的薄毯搭在腿上,身邊還散著一卷未收起的書簡,數百年前的孤本棋譜,就這麽隨意冷落在了一邊。


    這間屋子讓淩瓏塞的滿滿當當,奇聞異誌,孤本古籍,名家書畫,新奇精巧的古玩擺件,還有些街頭市井說不出名字的小玩意兒,都給他拿來解悶兒。果然,隻要聽話,日子倒真是好過許多。


    又過了月餘,江宿雨的藥減了些,藥喝的太多,吃什麽都泛著苦味。就讓人去廚房借了口鍋支在院子裏,向四叔拿了些藥材,忙活了一下午,做出六樣藥糖,切好了收在罐子裏,又各拿出一些,擺在白玉瓷盤上,煞是好看。


    淩瓏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在他嚐了第一顆之後,頗有興致道:“你在做什麽好東西,也給我嚐嚐。”


    江宿雨眉頭一動,將那一盤送到他麵前。


    淩瓏拿了一顆放入口中,眼前一亮,他也是喝慣了藥的,自然喜歡這東西,吃一顆去苦味兒,頓時道:“你多做一些,我也要。”


    “好。”江宿雨點點頭,輕聲應下。


    “你是不是還會別的?”淩瓏追問,還頗有興致,江家是瑜州大戶,家裏唯一的小公子竟還會做這些事,還挺好吃。


    “會。”江宿雨又拈起一顆放入口中,好久沒吃過了,他不算很愛甜食,可自小吃慣了的糖總是喜歡的。


    淩瓏心癢癢:“那我今晚不走了,你給我做。”


    “你要吃什麽?”江宿雨抬眸問他。


    “不挑,你看著做就行了。”淩瓏進屋道。


    江宿雨讓人去廚房吩咐了一聲,送些淩瓏喜歡的過來,瞧著時辰,順手做了幾樣,擺了六道菜在桌上。


    淩瓏都嚐了一點,也沒吃多少。江宿雨的廚藝說不上頂好,吃慣了禦廚的小殿下自然看不上眼,也就一時興起,嚐個新鮮。


    “讓膳房再做一些吧。”江宿雨看得出他興致缺缺。


    淩瓏卻很給麵子不讓添:“不必,這些夠了。”


    江宿雨也就不再多言,秉著食不言的規矩,垂目安然用完了一頓飯。


    飯後茶涼,屋裏點起了燈,江宿雨自去沐浴,換了身清爽幹淨的白衫,連頭發都帶著微濕。後背突然貼上一具溫暖的身體,淩瓏下巴擱在他肩上,雙手從身後伸到了他的前麵,懶洋洋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好慢!”


    江宿雨瞬間就僵了一下,胸口突突地跳!


    “你身上好軟。”淩瓏猶自沉溺,帶著他躺在了床榻上,欺身上去。


    江宿雨唿吸一窒,漸漸閉緊了眼睛,十指抓緊了自己的袖口。


    “別睡……”淩瓏在他耳邊低語,溫熱的唿吸灑在他頸窩裏,“宿雨,我想……”


    抽了絲繩,冰綃簾子翩然落下,掩住床帳裏那雙人,淩瓏細細密密的私語調笑卻透過簾縫輕悄悄傳了一屋。


    次日一早,江宿雨醒來之時,枕邊的淩瓏還在熟睡,便悄悄掀了被子,下床穿衣。淩瓏早就不關著他了,他偶爾也會出門,常在早上出院子去府裏轉一圈,便於舊傷的康複。估摸著時辰到了,又迴了院子。他的時間掐的正好,迴屋時,淩瓏正閉著眼睛打哈欠,隔著簾子都能隱約看到他一副心慵意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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