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姚木蘭,是附中高二年級的學生。7天前,也就是6月28號,我和兩個網友把李菲菲約到東城舊保健院旁邊的爛尾樓,讓李菲菲用十萬元現金和我們做交易,買迴一段偷拍她的視頻。李菲菲隻帶了兩萬塊,還揚言如果不把視頻還給她,就去報警,說我們敲詐勒索她。我朋友生氣了,和她動起手,不小心把她推倒,她的頭撞到地上水泥板上,然後......就沒氣了。”


    姚木蘭坐在審訊室椅子上,舒展肩背,微微低著頭,雙手擱在擋在她身前的桌板上,端正得像是坐在課堂裏上課。


    負責審訊她的是韓飛鷺和顧海,顧海坐在長桌後做記錄,韓飛鷺站在姚木蘭麵前,近距離地看著姚木蘭的臉,心裏有種難言的怪異;從姚木蘭坐在審訊室到現在,姚木蘭始終維持一種姿勢一種表情,紋絲不動,非常鎮定。幾乎所有人都會在警察的審訊下故作鎮定,但是他們慌亂的情緒會從眼睛和肢體語言中流露出來,無論是後悔當初還是懼怕未來,他們的恐懼和慌亂才是真實的。和他們相比,姚木蘭很不真實,所以韓飛鷺很懷疑她的自述中摻有虛假的成分。


    韓飛鷺讓顧海搬來一張椅子,坐在姚木蘭麵前擺出促膝長談的架勢:“你總結的太精簡,咱們從頭慢慢捋。你剛才說這件事是你和你兩個朋友一起做的?”


    姚木蘭:“是的。”


    韓飛鷺:“他們叫什麽名字?”


    姚木蘭:“我不知道他們的全名,我隻知道那個女孩兒叫林林,那個男孩兒叫阿兆。他們是情侶,我們是在網上認識的。”


    韓飛鷺滿腹狐疑:“網上?仔細說說。”


    姚木蘭:“您知道長平路東街夜市嗎?”


    韓飛鷺:“知道。”


    姚木蘭:“大概是上個月五號左右,我去夜市玩,老頑童串串店門口有個攤位,擺攤的是兩個年輕男人,他們放了兩隻盒子,花一塊錢可以把自己的聯係方式寫到一張紙條上扔進盒子裏,再花一塊錢可以從另一盒子裏抽出一張紙條,上麵是其他人的聯係方式。我花了一塊錢,把我的qq號寫在紙條上扔進了盒子裏,第二天,有個女孩兒就加了我qq好友,她就是林林。我們很聊得來,約見麵了幾次,她每次都帶著她男朋友,叫阿兆。”


    韓飛鷺常去夜市吃飯,街邊的確有擺攤做這種生意的人,攤主還特意把盒子糊上紅紙,寫著‘月老箱’三個字。他遇見過,還和朋友開玩笑,如果三個月內脫不了單,就來此處拜月老。


    韓飛鷺:“你們私下見過麵?”


    姚木蘭:“是的。”


    韓飛鷺:“見過幾次?都在哪裏見麵?”


    姚木蘭:“一共見過三次,我們一起去ktv唱過歌,去過網吧,還吃過飯。”


    韓飛鷺:“你和他們拍照了嗎?”


    姚木蘭搖頭:“沒有。”


    韓飛鷺笑道:“像你這種年紀的小姑娘不是都很喜歡拍照嗎?”


    姚木蘭聲音低低地說:“我討厭拍照。”


    韓飛鷺:“為什麽?”


    姚木蘭有片刻的沉默,然後把遮住左臉的頭發掀開,露出從左眼到顴骨的大片紅褐色胎記。她將自己醜陋的胎記展示了幾秒鍾,然後把頭發放下,又仔仔細細把頭發捋順,動作柔緩又細膩,像是在對鏡梳妝。


    韓飛鷺:“......把你手機拿出來。”


    姚木蘭的書包豎在桌角,她從書包裏翻出自己的手機,打開qq調出一個qq號,然後把手機遞給了韓飛鷺,道:“這就是林林的qq號。”


    韓飛鷺接過手機,這串qq號等級很高,看似已經有了些年頭,姚木蘭設置的備注是‘林林’。他調出此賬號的聊天記錄,走馬觀花往上翻,一直翻到第一條消息,時間是5月16號,最後的聊天時間是6月30號。兩人的聊天內容非常寡淡,無非問候彼此,分享一天的經曆,還有給對方推薦好吃的店鋪。最後一條消息是林林發送的:那就明天見。


    他把手機遞給顧海,讓顧海記下這個賬號,又問姚木蘭:“你不知道他們的全名,那你知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裏?年齡多大?在上學還是已經工作?”


    姚木蘭:“他們年紀比我大一歲,都已經不上學了,也沒有工作。拿著父母給的一點錢混日子,這是林林的原話。”


    韓飛鷺:“李菲菲的視頻是怎麽迴事?”


    姚木蘭:“是林林的男朋友阿兆想弄點錢用,所以就想出了這個辦法。”


    韓飛鷺:“什麽辦法?”


    姚木蘭:“他從朋友手裏弄來幾隻微型的針孔攝像頭,想通過竊聽別人的隱私,勒索錢財。”


    韓飛鷺皺眉,覺得荒誕:“說清楚。”


    姚木蘭:“他把攝像頭安裝在酒店房間,偷拍入住的客人。李菲菲就被拍到了。”


    韓飛鷺:“哪間酒店?”


    姚木蘭:“好像是麗都大酒店,我不是很確定。”


    韓飛鷺:“你們三個一起幹的?”


    姚木蘭:“是阿兆和林林幹的,我隻是知情而已。”


    韓飛鷺:“他們拍到了什麽視頻?”天籟小說網


    他雖這麽問,但已經猜到了視頻的內容。姚木蘭還是一幅清冷憂鬱的表情,毫不改色道:“是她和一個男人在床上做——”


    她年紀太小,這種事從她嘴裏說出來,隻是聽她講述就是一種不道德。韓飛鷺連忙打斷她:“行了我知道了,那個叫阿兆的人拍到了李菲菲的私密視頻,於是勒索李菲菲?”


    姚木蘭:“是的。”


    韓飛鷺:“時間。”


    姚木蘭:“什麽時間?”


    韓飛鷺:“他們拿到視頻的時間、和李菲菲取得聯係的時間、以及和李菲菲約好做交易的時間。”


    姚木蘭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拿到的視頻,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和李菲菲溝通的。我隻知道他們約李菲菲見麵交易的時間是6月28號晚上9點,地點是以前的婦幼保健院旁的爛尾樓。”


    韓飛鷺迴想保健院附近的地形,姚木蘭口中的爛尾樓應該是一年前停止施工的麗景花園。想起麗景花園,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邵暘,邵暘曾在麗景花園地下車庫暗藏報廢警車、將周頌掠至其中等等,那裏發生過許多故事。不過沒想到麗景花園的故事還在繼續,隻是主角從邵暘變成了姚木蘭。


    韓飛鷺接著問:“既然你沒有參與他們勒索李菲菲的計劃,怎麽會知道他們和李菲菲見麵的準確時間和地點?”


    姚木蘭要了杯水,斯斯文文不緊不慢地喝了半杯水,才道:“是林林告訴我的,她把我叫去幫忙。”


    韓飛鷺:“你一個正在讀高二的小女孩兒,你能幫他們什麽忙?”


    姚木蘭雙手握著水杯,又停下來喝了口水:“林林擔心李菲菲帶人去強搶視頻,讓我把風,萬一發生意外她就給我打電話,讓我報警。”


    韓飛鷺:“他們敲詐勒索,還敢讓你報警?”


    姚木蘭:“林林說不會讓警察拿到他們勒索李菲菲的證據,如果警察真的來了,她就把u盤隨便找個地方藏起來,隻要她不說出來,爛尾樓那麽大,沒人知道她藏在哪裏。警察把他們帶迴公安局也隻能教育他們幾句就讓人,他們在電腦裏存了備份,不擔心丟掉手裏的把柄。”


    韓飛鷺冷笑:“這女孩兒考慮的倒是麵麵俱到。那麽李菲菲帶人去了嗎?”


    姚木蘭:“沒有,她一個人去的。”


    韓飛鷺:“既然你兩個朋友隻想要錢,李菲菲又沒帶人去,他們為什麽還要殺掉李菲菲。”


    姚木蘭又把杯子端起來喝水,但是杯子已經空了,她看著空空如也的杯底頓住須臾,道:“李菲菲隻帶來兩萬塊,還罵人,罵得很難聽。林林和她打起來,把她推倒了,她的頭摔在水泥板上,很快就咽氣了。”


    韓飛鷺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的水杯上,看到一顆水珠沿著玻璃杯內壁往下滑,滑到一半停住了,懸在杯子內壁上,“然後呢?”


    姚木蘭彎下腰趴在桌上,下巴墊在左手手背上,右手食指指甲輕輕地敲擊玻璃杯,敲的是那顆水珠懸停的位置:“林林想叫救護車,但是阿兆說李菲菲已經死了,他們不能叫救護車也不能報警,要盡快把屍體處理掉。”


    她一下下用指甲磕杯子的外壁,似乎想把裏麵懸停的水珠敲下去。但是那顆水珠久久的凝著不動,她像是沒了耐心,有一下敲得狠了,杯子噗通倒在桌上。她垂眼看著倒在桌上的水杯,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道:“阿兆把李菲菲拖到樓下,用沙子把她埋起來了。”


    她敘述的雲淡風輕,甚至蒼白無趣,但是聽韓飛鷺耳朵裏卻引起陣陣心悸。他在這少女的身上看到了罕見的冷酷,她就像在高處行走的小貓,步伐優雅又柔軟,但是卻不停地把遇到的障礙物一一推落,毫不遲疑,沒有思考。她身上有一種冷靜又殘忍的破壞性。


    韓飛鷺:“然後呢?”


    姚木蘭:“然後他們逃走了,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我今天來報案,是因為我想清楚了,我不想做他們的共犯。”


    她很介意躺在桌上的水杯,仿佛那是她遇到的障礙物,她把手指輕輕往外一彈,水杯被外力推動,骨碌碌滾下桌子,啪嚓一聲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看著水杯的殘骸,她舒展眉目,瞬間放鬆了很多,然後揚起臉看著韓飛鷺,問:“你們不去看看屍體嗎?”


    姚木蘭被一隊警察帶到麗景花園指認現場,這片爛尾樓麵積很大,開發商揚言要建成本市麵積最大的高檔小區,但是和全國其他爛尾樓一樣,在竣工之前悄悄撤離了建築隊,曾經的豪言壯誌變成一地雞毛。


    爛尾樓內沒有燈光,僅靠警察們的手電筒照明。韓飛鷺等人被姚木蘭領著去了近大門的一棟樓內,一樓本是公區大堂,沒有打隔斷,隻有幾根承重柱,還有地上堆放的建材和砂石。姚木蘭走到西南角,指著角落壘砌一米多高的沙堆,道:“在那。”


    顧海領著兩個人掄起鐵鍬把沙堆鏟平,又往下掘了一米深,才掘出一具高度腐敗的女性屍體。屍體散發出強烈的臭味,幾個沒經驗的年輕警察捂住鼻子勉強忍住嘔吐的欲望。


    韓飛鷺站在坑邊,打著手電筒往裏照,屍體麵部腫脹,但可分辨出她正是失蹤已久的李菲菲。他留下一組人封鎖現場、勘察取證、然後讓姚木蘭帶路去第一現場。


    姚木蘭把他們帶到四樓一間寬闊的毛坯間內,地上堆放著許多雜物,還有一些沒喝完的飲料瓶以及髒兮兮的勞保手套,不難看出是以前工人們遺落在此的廢棄物。韓飛鷺打著手電筒在毛坯間內走了一圈,根據現場雜亂的陳設來看,根本無法判斷此處是否有過打鬥的痕跡,更奇怪的是這裏一滴血都沒有。他突然把手電筒對準了姚木蘭:“這是第一現場?”


    燈光刺眼,姚木蘭偏頭躲了躲,又很快扭迴頭直視那束燈光,但是她並沒有看到韓飛鷺。在燈光的包裹之下,她隻能看到麵前那束短暫的強烈的光,光外是無人之境。


    “是的。”她說。


    韓飛鷺讓她指認李菲菲摔到的地方,以及那塊她摔上去的水泥板。


    姚木蘭走到靠近窗框的地上,指著水泥地:“在這裏。”


    那裏什麽都沒有,連腳印都沒留下。


    韓飛鷺:“水泥板呢?”


    姚木蘭搖搖頭:“不知道,可能被阿兆清理掉了。”


    韓飛鷺:“難道他扛著一塊水泥板跑路?”


    姚木蘭:“不是一整塊,隻有筆記本電腦的大小。阿兆說不能留下痕跡,所以他把這裏清理成了沒人來過的樣子。”


    韓飛鷺走到她麵前,關掉手電筒,城市稀薄的微光從空蕩蕩的窗戶照進來,灑在姚木蘭臉上,像一層薄薄的清霜。可即使在黑暗中看她,也比在強光中看得清楚。韓飛鷺看著她的臉:“他們去哪兒了?”


    姚木蘭:“我不知道,他們沒有告訴我。”


    韓飛鷺:“從你報案到現在,你的自述漏洞百出。”


    姚木蘭:“比如呢?”


    韓飛鷺:“你拿不出阿兆和林林真實存在的證據。”


    姚木蘭:“你懷疑我在說謊嗎?”


    韓飛鷺:“對,你在說謊。阿兆和林林根本不存在,或者說他們兩個人都是你,李菲菲是你一個人殺的。”


    姚木蘭:“那麽你有證據嗎?”


    韓飛鷺:“阿兆、林林、姚木蘭、你把自己的名字拆開了編造出兩個不存在的人,你以為你很聰明嗎?”


    姚木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聲清脆悅耳。


    看著她在黑暗中微笑的臉龐,韓飛鷺心生寒意:“騙警察,好玩嗎?”


    姚木蘭微笑點頭:“是的警官,很好玩。”她把頭一歪,嬌憨可愛,“這是一場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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