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我媽媽記得你的手機號。”


    天是明亮的藍色,藍得像刷了層藍釉,天空漂浮著幾朵雲,雲隨著風的方向飄動,躺在藍天下看那幾朵雲,身體也隨著微風在搖晃,天地變成一隻巨大的搖籃,人躺在裏麵變成了嬰兒,母親的手在溫柔地推動搖籃......


    少年將要盹著了,聽到這句話,以為是風的低吟,睜開眼睛定定地望向天空,才發現自己一直躺在台階斜坡大理石板上。


    文博:“你媽媽怎麽會知道我的號碼?”


    市圖書館二號館大樓背後砌著數十層台階,台階麵和兩邊斜坡都鋪著淡灰色的明亮的大理石。少年躺在斜坡板上,旁邊台階上坐著一個女孩兒,她雙手往後撐在高一層的台階上,腰也往後塌,抵著堅硬的台階邊沿。


    姚木蘭低著頭,看著自己落在胸前的發絲被風撥弄著來迴輕擺,聲音像一隻膽小的黃鸝,清脆嬌細:“有一次我用客廳裏的座機給你打電話,她在旁邊看到了,問我打給誰,我說打給你。她就記住了。”


    文博想了想:“是上周三,下雨那天嗎?”


    姚木蘭:“對,是那天。”


    文博道:“沒關係。”停了會兒,他轉過頭看著姚木蘭,又說,“沒關係的。”


    他枕著一本書,轉頭時書往下滑,先撞到他的肩膀,然後掉在了台階上。姚木蘭把書撿起來,隨意翻開,打開的是夾著書簽的那一頁,那是一篇短篇小說,叫《心經》。


    姚木蘭合上書,把書抱在懷裏,抬起頭看著頭頂的天空,天空被城市高樓割裂成一個個細碎狹小的不規則形狀。她出神地望著天空,又問:“文欣還好嗎?”


    文博道:“我把她送到外婆家裏了。”


    姚木蘭:“她隻是離開了這裏,有用嗎?”


    文博:“比留在這裏有用。”


    姚木蘭道:“可是文博,我們好像被困在這裏了。”


    文博坐起來,看到手臂上趴著一隻不知名的黑色小蟲子,他輕輕吹了一口氣,蟲子被吹落,掉進旁邊的灌木叢裏去了。他說:“我們會走出去的。”


    姚木蘭靜靜地望著天空,她每天都仰望天空,卻從未發現藍天白雲如此美好。此時此刻,一種名叫‘幸福’的感受在她身體裏靜靜的流淌,這種感受很陌生,陌生得讓她迷惘,也讓她迷戀,才知道原來幸福是刹那間的感受。給她這一感受的不是美麗的天空,而是身邊美麗的少年......


    她把那本書還給了文博,道:“我走了。”


    文博接過書,微微低頭看著她,目光清澈動人:“木蘭,謝謝你幫我。”


    姚木蘭臉頰微紅,慌忙撥了幾下頭發,頭發把她的大半張臉全都遮住了。她背起書包站起來,撣了撣裙角的塵土,離開了圖書館站在路邊,手搭在額邊擋著陽光等了一會兒,遠處開過來一輛亮著綠牌的出租車,她招招手,出租車停了下來。她坐進出租車後座,司機問:“小姑娘,去哪兒?”


    姚木蘭望著圖書館巍峨的大樓,出神了片刻,才道:“去上源區刑偵支隊。”


    支隊辦公樓裏,秦驍坐在問詢室裏望著窗外的街道,能看到如瀑的車流從公安局大門前駛過。不知不覺看了許久的街景,他收迴目光低頭看了看手表,現在是傍晚6點34分,他已經做了將近四十分鍾的筆錄。低著頭時,他麵無表情,但聽到對麵的警察叫自己,他立刻揚起臉露出笑容:“啊?您說什麽?”


    女警小趙:“簽字吧,簽完字就可以走了。”


    秦驍在筆錄上簽了字,走出辦公室站在樓道裏。很快,周頌從對麵的問詢室裏出來了,他走過去,問:“咋樣?”


    周頌走遠了幾步,抱著胳膊靠在牆上,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我們幫警方救迴一條人命,他們能把我們怎樣?”


    秦驍:“他們沒追究咱們跟蹤左燁還闖進他家裏的事兒吧?”


    周頌:“你說漏了?”


    秦驍忙擺手:“沒有沒有,你讓我說啥我說啥,多一個字都沒說。”


    周頌:“這就好,我們拒不承認,他們拿不出證據。如果他們不放人,那我就找律——”


    “律師”倆字還沒說完,韓飛鷺推開問詢室的門走了出來,周頌立刻沒了聲音。


    秦驍笑著向他打招唿:“韓哥。”


    韓飛鷺看了他一眼,徑直走到周頌麵前,沉著臉看著周頌。


    周頌刻意扭過臉不看他,昂起下巴露出一副冷淡又傲慢的表情。


    韓飛鷺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問:“你就這麽想我?”


    周頌眼珠子往迴轉,拿眼斜他:“你在說什麽鬼話?”


    韓飛鷺看了看手表:“今天中午咱倆才一起吃過飯,統共分開沒四個小時,你就這麽急不可耐地跑到我單位製造和我見麵的機會,你敢說你不想我?”


    周頌:“......你失心瘋了?”


    韓飛鷺用強勁有力的目光盯著他:“你承不承認?”


    周頌:“承認什麽?”


    韓飛鷺:“承認你想我,和我分開一會兒就受不了,千方百計要見我。”


    周頌:“你在胡說八道,我才不承認。”


    韓飛鷺冷笑:“你聽得出來我在胡說八道,難道你覺得我聽不出來你也在胡說八道?”


    周頌:“你指的是我做的筆錄?”


    韓飛鷺:“難不成你還真的想我?”


    周頌:“我說的很清楚,我的筆錄都是真實的。如果你質疑,請你拿住證據。”


    韓飛鷺確實拿不住證據,所以被噎得啞口無言。


    周頌露出勝利的微笑:“既然你拿不出證據,那我就告辭了。”


    他想走,但是韓飛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著他往樓上走。周頌用力掙動,壓低了聲音怒道:“快鬆手,這麽多人看著,韓飛鷺!”


    韓飛鷺把他拽到樓上扔進自己辦公室,唿通一聲甩上門,問:“你是不是私下調查左燁,還跟蹤他?”


    周頌的手臂被他拽得生疼,揉著手腕強辯道:“我沒有。”


    韓飛鷺:“你跟蹤他想幹什麽?報仇嗎?”


    周頌惱了:“我說了我沒有!”


    韓飛鷺:“今天的事怎麽解釋?難道他真的把你請到家裏喝茶?”


    周頌:“對啊,我們倆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喝杯茶聊個天怎麽了?”


    韓飛鷺:“那你們都聊了什麽?聊到他拿槍要殺你,你掂刀要剁他。”


    周頌:“興趣不和,聊崩了。”


    韓飛鷺:“哪裏不和?”


    周頌:“他喜歡席琳迪翁,我喜歡鳳凰傳奇;他愛看漫威,我隻看迪士尼;理由夠充分了嗎!”


    韓飛鷺怒極反笑,指著他鼻子:“我警告你,這裏是公安局,把你的張狂樣收起來,否則我讓你知道藐視執法機關的後果!”


    周頌冷笑:“厲害死你了,國內根本沒這個罪名,難道你還能把我判刑?”


    韓飛鷺:“好好好,你說的好,我管不了你,我讓你家人來領你。”


    周頌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直係親屬全死光了。”


    韓飛鷺拿出手機:“我把你哥叫過來,咱們一塊聊,我就不信你當著他的麵還敢胡說八道。”


    周頌聞言,突然竄上前把他的手和手機一起抓住,笑道:“哥。”


    韓飛鷺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周頌眉開眼笑:“不用給我哥打電話了,你就是我哥。有什麽話你直接跟我說。”


    韓飛鷺眼角隻抽,對他的能屈能伸歎為觀止:“我說的是你堂哥周靈均。”


    周頌更賣力地朝他笑:“我知道,他身體不好,不能生氣,他要是來警局走一趟,出了你辦公室就得去醫院。所以你就不要告訴他了,有什麽事情咱倆自己解決就好。”


    韓飛鷺:“現在你肯好好說話了?”


    周頌:“我一定有問必答,知無不言。來來來,我們坐下說。”


    他反客為主,把韓飛鷺拉到窗邊的沙發上坐下,自己坐在他對麵,率先道:“其實這件事我的確有隱瞞。”


    韓飛鷺不敢放鬆警惕:“展開說說。”


    周頌微微把頭一低,做出反躬自省的模樣:“你說的對,我的確私下調查左燁,還不請自入擅自進入他家裏。”


    韓飛鷺很意外,沒想到他還當真老實交代:“你的目的是什麽?”


    周頌醞釀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誤會我了,我找他不是為了幫遲辰光報仇。”


    韓飛鷺:“那你想幹什麽?”


    周頌:“這些天接二連三發生的事讓我覺得很奇怪,尤其是那通從萍縣打來的舉報電話。我懷疑遲辰光死於一個精心策劃的圈套,所以想從左燁做切入點,找到真相。”


    韓飛鷺和他持有同樣的懷疑,他很能理解周頌,但是周頌私自調查左燁的行為讓他無法坐視不管,“你有什麽想法可以告訴我,我用我手中的權力幫你查。你私自調查算是怎麽迴事?以為自己是私家偵探?這次算你走運,從左燁槍口下撿迴一條命,下一次你還會這麽走運嗎?”


    周頌一臉受教狀:“我知道了,不會有下次。”


    韓飛鷺:“你查出什麽了?”


    周頌:“啊?”


    韓飛鷺:“你不是見到左燁了嗎?沒從左燁嘴裏套出點什麽?”


    周頌稍一沉默,揚起臉對他笑道:“什麽都沒有,我趁他不在家溜進他家裏,本想找點線索什麽的,卻發現了臥室裏的章強。我剛發現章強,他就迴來了,不由分說要滅我的口,他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韓飛鷺將信將疑:“真的?”


    周頌點頭:“真的,我都沒機會和他說話。”


    韓飛鷺不敢輕易信周頌,但是現在隻能聽周頌的一家之言。而且他很清楚,就算周頌的確對他有隱瞞,倘若周頌下了決心嚴防死守,那他一個字也別想知道。事實上周頌肯對他說這些,已經做出了很大的讓步,他繼續追問下去,隻會適得其反。


    韓飛鷺選擇裝一迴糊塗:“你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麽?”


    周頌也裝糊塗:“什麽下一步計劃?”


    韓飛鷺:“左燁跑了,你不想找到他?”


    周頌笑道:“這次就夠有驚無險了,下次就交給你吧。”


    韓飛鷺:“那你寫一份保證書。”


    周頌:“保證書?”


    韓飛鷺從辦公桌上拿出紙筆,把紙筆放到周頌麵前:“寫。”


    周頌稀裏糊塗:“我寫什麽?”


    韓飛鷺:“寫你保證不會私自行動,不會再去找左燁,不會做任何違法亂紀的事。”


    周頌:“你很清楚這種保證書沒有任何法律效力。”


    韓飛鷺監工般杵在他身邊盯著他:“我知道沒有法律效力,我是在警告你,這一次我可以放過你,下一次,我一定公事公辦。”


    這就是周頌向韓飛鷺隱瞞自己探聽到的信息的原因,從本質上來說,韓飛鷺和他站在不同的戰線,但他們的目標卻相近,所以他們終有一天會變成對手。周頌不再多說,拿起鋼筆開始寫這份不知何時就會作廢的保證書。


    寫了沒幾行字,辦公室房門被敲響,韓飛鷺道:“進來。”


    穆雪橙走進來,晃著手裏一隻u盤:“韓隊,sd卡數據恢複成功了。”


    那是從李菲菲的相機裏拿迴的sd卡,拿到時數據已經刪光,但被技術隊成功恢複,拷貝進了u盤裏。韓飛鷺坐在辦公椅中,把u盤插進電腦,打開文件夾,裏麵是百餘張照片,照片大都是在城市中取的景,有幾張拍的是不遠處的公園。


    由於這些文件被刪除過一次,數據遭到損壞,無法根據時間順序排序,隻能一張張查看。韓飛鷺不停地電擊鼠標,照片如幻燈片般快速閃過,他看了幾十張照片後,電腦屏幕裏乍然出現一個披著長發身穿米色短風衣的女人的身影。


    穆雪橙:“她是不是喬琪?!”


    是的,照片裏的人是喬琪,喬琪穿著出事當天的衣服,站在觀景台高崖邊,背著雙手,俏皮地歪著頭,頭發被風吹亂,臉上笑容明媚。這應該是她去世前拍攝的最後一張照片,但是這張照片卻出現在了李菲菲的相機中。


    穆雪橙:“看她開心拍照的樣子,根本不像是要自殺的人啊。”


    看到這張出現在李菲菲相機中的‘遺照’,韓飛鷺也篤定喬琪不是自殺,“查到李菲菲的下落了嗎?”


    穆雪橙:“從28號到現在,李菲菲的身份證和所有銀行卡的使用記錄都是零。技術隊正在排查她小區的內部監控,先查出她離開家後去了哪裏。”


    周頌寫好了保證書,走到韓飛鷺身邊把保證書交給他,看著電腦裏喬琪的照片:“你們說的李菲菲就是殺死喬琪的嫌疑人?”


    韓飛鷺:“有嫌疑,但是不確定。”


    周頌:“她失蹤了?”


    韓飛鷺:“已經失蹤了7天。”


    周頌精準點評:“不是畏罪潛逃就是兇多吉少。”


    周頌說的很對,但是聽著很紮心,韓飛鷺很不痛快地瞪他一眼:“你嘴裏一句好話都沒有。”


    周頌洋洋灑灑寫了八百字,字跡很是漂亮,像是楷書字帖。韓飛鷺逐字逐句看得很認真,像教師在批閱學生的作業。


    辦公室門又被推開,顧海走了進來:“韓隊,一個叫姚木蘭的女孩兒找你。”


    韓飛鷺一下沒想起姚木蘭是誰:“她是誰?找我幹嘛?”


    周頌卻記得很清楚:“她是姚紫晨的女兒。”


    韓飛鷺這才想起姚木蘭來:“把她帶過來。”


    顧海出去了,不一會兒把姚木蘭領到了韓飛鷺辦公室。


    周頌看著姚木蘭,她披著頭發,穿一件天藍色連衣裙,肩上背著單肩包,還是一副陰沉內向、寡言沉默的模樣。她走進來的步伐很輕,輕到像是一縷微風,身體也輕飄飄的,仿佛沒有重量感,整個人像是一片飄盈的雲,分分秒秒之間就會化開了去,融進空氣裏。


    韓飛鷺問她有什麽事,她微低著頭靜站不語,韓飛鷺又問了兩遍,她才把頭抬起來,靜幽幽地看著韓飛鷺,道:“我要報案。”


    韓飛鷺:“報什麽案?”


    姚木蘭聲音嬌細,溫聲軟語:“我目睹了一件兇殺案。”


    韓飛鷺坐在椅子裏看著她,麵容嚴肅:“死者是誰?”


    姚木蘭:“她叫李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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