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裏的倒數第三天,段非先是往家裏抱迴了一大堆的家具裝修畫冊,然後讓人載他和駱林去了東灘。


    這幾天過去,駱林已經漸漸習慣了聽段非主意,這裏走走那裏轉轉。去的地方不一定特別,做的事情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段非沒對他表示出過分的親密,說話的字眼裏再沒談喜歡和愛。一天兩個人會在一起幾個小時,吃個飯聊個天,很快就過去了。


    見麵的時間越來越固定,明明沒有約定過,兩個人卻也都漸漸習慣。這迴段非突發奇想要上島,駱林也沒有細問。聽說東灘有濕地,大概段非是想看風景了吧。


    到了地方,車一直沿著西邊靠海的公路開。一片密密麻麻的都是建好了在建的別墅樓盤,灰塵揚起,烏煙瘴氣,並沒有什麽生態區的樣子。車子載著他們拐進了某個社區裏,這裏許多房子都是在建,打樁機和挖掘機的聲音隱約可以聽見。又開了好幾分鍾,他們最後停車的地方在一個巨大的人工湖旁邊,不遠處看得見極其零星的幾幢獨棟別墅。不比之前駛過的在建的聯排別墅,這幾座別墅已經完全建成,植被也已鋪好,彼此間隔著讓人覺得滿意的空曠距離。但也許是剛交房,看不出任何居住的痕跡。


    段非和駱林從車上下來之後,司機把拐杖遞了過來,然後又從後備箱裏拿出了一個箱子抬著走。箱子裏麵是段非帶迴來的那幾本的畫冊,還有零零散散的一些小東西。段非拐上一側的小徑,走了兩三分鍾,直到了一幢別墅的院子門前。走過未經打理的私家花園,花架和石頭步道,段非挪上台階,拿出一把鑰匙開了門。推開門之後他衝駱林側了側頭:“進來吧。”


    駱林一下沒反應過來:“這是你家的房子?”


    “沒買多久。外麵有風,進來說。”


    段非讓駱林先進了屋,司機跟著進來,把盒子在門口放下又走了。


    房子是簡單收拾過的毛坯,牆壁還是一片的灰。然而這房子十分寬敞,四處都是大落地窗,陽光能直直地透進來,就算沒有開燈也並不顯得特別昏暗。兩個人來到客廳,看見了大氣的三麵大飄窗的設計,頭頂上還有著令人吃驚的挑高。駱林站在淺淡的影子裏,看著他腳下陽光投下的幾個扭曲了的格子,和窗欞一個樣式。


    “喜歡嗎?”段非站在他身旁,指著窗子問他。


    駱林笑了笑:“我喜歡啊,你把房子送我?”


    段非顯然沒想到駱林會跟他開玩笑,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認真迴答道:“這套可能不行。不過努力一下的話,弄個雙拚應該沒問題。不過那得是二期,交房要在明年年後。”


    駱林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你再這麽大方下去,家產遲早全都得送人。”


    段非略微揚起一邊嘴角:“我還以為你要說我小氣。要不是這套買完了沒什麽現錢,加上這是養老的房子,不然真送給你了。”


    駱林搖了搖頭:“不講這個了。你這迴叫我來是讓看房的?不過這灰撲撲的,連個門都沒有……”


    “那你就選個門裝吧,”段非指了指身後的箱子,“那幾本裝修的書裏,你看哪種門好你就裝哪個。”


    駱林的臉上滿是疑惑。


    “叫你來是想讓你幫我看看設計。你不是……模特嘛,”段非咳了一下,“總歸品味比我好。現在的家裝修得跟個皇宮一樣,我不喜歡。”


    駱林抬眼靜靜看他:“我還以為你看不起模特。”


    “我以前誰都看不起,不止模特。”段非迴看駱林:“已經得到教訓了。”


    駱林又看了他兩秒鍾,把眼神收了迴來:“你想裝什麽風格的?”


    “我不知道什麽風格是什麽風格,書店裏選了幾本看得順眼的拿迴來了。”


    駱林深吸了一口氣:“先說明,在這方麵我一點也都不專業。你不要當真,圖個樂子就好,行嗎。”


    “嗯。”


    ……


    段非拖著一條斷腿不方便,兩個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爬完了四層樓——地上三層地下一層。等到參觀結束了太陽光也過了最好的時候,房子裏隻有零散幾個房間裏接了光禿禿的電燈泡,於是兩個人便窩到了光線最好又帶著大天井的閣樓上,還把裝書的箱子也一並硬搬了上來。閣樓上積了些灰,地上沒坐的地方,段非把箱子倒過來,翻出最底下的一條小毯子。駱林看了看段非,接過毯子在地上鋪平整。


    毯子並不大,兩個人隻能並排坐下,把書放在地上翻。幸而毯子小卻厚實,地麵上的冷沒怎麽傳到身上來。兩個人每拿起放下一本書時都會揚起塵,但是駱林卻意外地沒覺得髒。


    “主臥的色調你覺得什麽顏色好?”段非問駱林。


    “又不是我住……你自己看。”


    段非從書上翻出了一張西班牙風格的臥室圖片,牆壁是晃眼的明黃色:“這個顏色怎麽樣?裝飾用五彩的玻璃,加上橫條紋的圖騰手紡布,還有這個植物……”


    “好看是好看,但是這種特別熱帶的風格……你要真喜歡就選這個。”


    “給我爸住。”


    “不行,”駱林迅速否定,“他住進來沒三天就會犯高血壓。”


    “這個呢?”段非又翻到一頁,“這個床你不覺得特別……”


    “段非,你爸快六十了,你真的覺得他會喜歡一張銀光閃閃的金屬床……?”


    “那你看看這個……”


    駱林詫異地發現,段非在問他的意見時是異常認真的——段非每每費勁心思的找出一個個他喜歡的設計,駱林再一個個的反駁迴去。他一開始以為這是段非在故意逗他玩,挑些極端的設計,後來才發現,那是因為段非的喜好和他的性格像了十成十。


    段非喜歡的顏色都帶有高飽和度的,更喜歡讓那些顏色的衝突色化為室內的各個元素,相互對撞,讓人想起前衛主義那一套。他喜歡的材質也是以玻璃和金屬居多,都是讓人覺得有距離感的東西。每個他給駱林看的設計都對住戶的審美要求非常高,所以駱林知道段長山絕對不會喜歡。


    但這並不意味著段非的品味不好,而很可能與此正相反。


    既然段非這麽認真,駱林也不好意思糊弄過去。他也拿起書仔細翻看起來,看到覺得好的例圖便遞給段非,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真正的討論起來。


    ……


    “主臥真要用棕色嗎?”


    “可以用很深的棕色。像你剛剛給我看得那個全黑白的臥室,把床頭板換成深棕色的木頭,粗一看也沒什麽大區別。”


    “沒什麽大區別幹脆就用黑色……”


    “和黑白配在一起的顏色要特別強才能跳出來,更適合年輕人。選深棕色的話大地色係的不少能用,其他的一些淡色也適合,很安眠的。”


    “我不要木頭地板。”


    “誰也沒逼你用木頭地板……鋪地毯好了。”


    “然後在床前再擺張羊皮毯子,像這樣大點的。”


    “……鋪吧鋪吧。”


    “再加一個dressingbench。”


    “……加。”


    ……


    “浴室的牆麵我想全貼大理石。”


    “……好啊。”


    “真的?那你看這個,牆麵是淡顏色的大理石,洗手台和淋浴之間有一條天花到地麵的白色led燈帶,感覺很棒……不過你是不是不喜歡led?”


    “這種設計的話我也覺得很漂亮……感覺好像浴室裏有一扇很細長的窗子,led的光像是外麵很強的陽光從窗戶裏透進來。”


    “那就這個。還有浴室裏放獨立浴缸還是按摩浴缸好?”


    “獨立的吧,按摩浴缸沒什麽家的感覺……”


    “那買個橢圓形的獨立浴缸?還是那種古典四足的?“


    “……這是你的房子還是我的房子……”


    “那我不問了。”


    “……”


    “你是不是也覺得橢圓形的好?”


    “……”


    “古典的有點太老氣了。”


    “……”


    “……古典的?”


    “段非,我從沒見你這麽囉嗦過。”


    ……


    這樣的對話往複繼續,太陽在他們頭頂的天井之外慢慢變換角度,光線漸漸地變暗。此時段非在講,駱林在聽。駱林吸了吸鼻子,發現身周略微有些冷。房子太大太空,幸好是在閣樓,感覺才好受了一些。段非和他之間的距離似乎比開始時近了一些,駱林的左手臂已經微微貼上了段非的右臂。每次段非低頭去拿身前的書,駱林都能聞到他脖子後麵傳來的一陣帶著溫熱感的,非常淡的香味。


    那種香味是段非慣用的古龍。不是知名的牌子,段非卻一直在用,大概已經有了幾年,沒有變過。古龍的瓶子是黑色的,有一迴駱林在燈下擦拭,發現黑裏透出些墨綠色,質地讓人想起某種寶石。


    離開段家之前,如此的瑣碎家務日複一日,駱林卻從來沒覺得悶過。傭人們沒有一人像他一樣待這麽久,他不理解他們為什麽離開,他們不理解他為什麽會想留下來。


    原因大概也沒難麽難懂。別人眼裏看到的隻是古龍水的瓶子,他看段非的物事都像看一件寶貝。


    ——也許是駱林神情不對,段非轉過頭來看他:“……駱林?”


    駱林微微笑了笑:“我在聽。”


    他的確在聽。


    段非從小就不怎麽愛說話,也不會說話;煩躁的時候段非會毫不掩飾地嚷嚷,真正難過時嘴巴反而像個蚌殼。等上了高中段非一開口總要蹦上幾句髒話,為這口癖被他媽或輕或重地抽了幾次耳光,但沒改迴來。等到夫人過世了,段非墮落得變本加厲,駱林又好幾次都想在他張口時側過頭去,並不忍聽。


    所以現在當段非少見的,以他並沒有見過的姿態和他聊天時,他一字一句都沒有落下。


    段非在跟他講樓梯的式樣,比劃著在他麵前劃出一個矩形的輪廓。“我剛剛看到一種能儲物的樓梯,你能從正麵或者側麵把它拉出來放東西,是不是很方便?”


    駱林笑了笑:“是挺好的。但是拉出來推進去,也很費力氣吧。”——他想象了一下自己把雜物理好的場景,大概不會太輕鬆。這實在是因為這些對話讓他有了幻覺,好像他們設想中的房子,是他——和段非的。


    不過那樣也就不是單單的一個房子了,大概會很像一個家。


    這聯想莫名其妙卻又有種駱林不敢細想的誘惑力。他不想陷入昨天那種狀態裏去,隻能強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


    ……


    段非從家裏帶來了剪刀和膠帶,一並放在了箱子裏。臨走前他們把選好的裝修樣式從書上剪下來,一張張地分別貼在了各個房間的牆上。“這樣以後就不會忘了。”段非拍拍手上的灰,迴頭看著駱林。


    駱林也看著他。


    “迴去吧。天要黑了。”最後駱林說。


    在餐廳的天花板上亮著光禿禿的一個燈泡,那是因為天色已晚,他們在下樓時開的。在牆上貼完了最後一張圖片,駱林把這燈關了,和段非一起向門外走去。


    至於那些書和那張毯子,他們沒帶迴去。它們保持著被翻開被鋪開的樣子,靜靜地躺在閣樓上。


    ……


    司機在門口等著他們。段非坐在車後排的左側,駱林做在後排的右側,兩個人各自微微轉頭看向窗外。他們來時也是這樣,並不怎麽交談,迴去時卻更加的安靜。司機抄了一條沒有路燈的小路,不知道後座的那兩個人究竟是是在這茫茫的一片黑夜裏看見了什麽。


    迴上海的路上要經過一條極其長的隧道。在駛入隧道時,車子有一瞬間沒入了完全的黑暗。


    而那個瞬間,段非把右手放在了駱林的左手上。


    駱林的被罩著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他側過頭去看段非。


    段非沒有看他,臉還是對著正前方,沒有什麽表情。然而他的頭微微低了,眼睛垂著,眼神似乎是向著右下,落在他們握著的那雙手上。


    不知道是不是駱林的錯覺,隨著段非無聲地一唿一吸,他胸口的起伏似乎變得非常明顯。


    駱林不再看段非,慢慢將頭轉向窗外。他把右手的手臂抬起來,沒被觸碰的這隻手似乎顫抖得更加厲害,他把手握成了拳,抵在了鼻子下麵。


    ……他沒有把手抽出來。


    迴到段宅要近一個小時。駱林不知道自己應該什麽時候把手抽迴,也不知道段非什麽時候會鬆手。他不敢動,隻知道段非手上的溫度幻覺般地蔓延到自己的身上來。


    五分鍾,十分鍾,兩個人都保持著這個姿勢沒動。駱林的手已經微微有些僵了,手腕處隱隱地抻著疼。他微微抬了抬手腕,然後感覺到罩著自己手背的溫度慢慢離開了,頓時有些冷。


    駱林把左手收了迴來,轉了轉手腕,放在膝蓋上。他看著窗外晦暗不明的天色,眼光卻沒有一個鎖定的焦點。車廂的隔音效果很好,窗外的車流聲顯得模糊,而他漸漸能辨明身旁段非的唿吸聲。車前的綠燈轉黃再轉紅,是他們停在了一個十字路口。從車窗上帶著弧度的反光裏,他看得見段非肩部以下的身體。段非略微前傾著,背脊是放鬆的狀態,左手和右手交握在一起,左手的拇指抵在右手的掌心上,緩慢地滑動著,一下,兩下,透出某種難言的孤獨。


    駱林忽然想,段非現在究竟是怎樣的表情呢。


    他在反光裏看著段非的手,然後閉上眼睛,幹了一件他自己也並不知道為什麽會做的事情。


    ……他把手放迴了他和段非之間。掌心微微側著向上。


    心髒開始以難以言喻地速度猛烈跳動,似乎要從駱林的胸膛裏跳出來。他的眉毛已經微微皺了起來,睫毛的翕動將他的緊張徹底出賣。他伸出去的左手從指尖開始發冷,目視可見地微微顫抖。耳朵裏像是突然充了血,嗡嗡地迴響出他的脈搏。


    在他做出反悔舉動的前一秒,段非的手又一次地握住了他的。是以十指相扣的姿勢,掌心貼著掌心。


    駱林不想也不敢睜開眼睛。他鮮明地感受到脖子上的血管跳動,自己的心跳聲吵得他不得安寧。


    段非的手一點點地加大力氣,而他發現自己在虛弱地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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