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柳州青城的時候,樓輕已在雙金館的門外守候多時。


    她抬起稍有些冷然的眸子,不帶有半點情緒地看著我。我心起了膽怯,我知道當初我不該夥同秋離給她灌下忘憂草,或許,這一切就會有比現在更好的結果。


    但見她盯著我,我總不好忽視,隻是硬著頭皮跟上前去,同她打了聲招唿。


    樓輕默然了一會兒沒有說話。我覺得氣氛有些尷尬,不自然地瞟了舜蒼一眼,又想起來楊靈深對我的坦誠,直截了當地跟樓輕道歉說:“對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樓輕挑了挑眉,說,“但不代表我會原諒你。”


    樓輕還是同以往一樣不會拐彎抹角,盡管這句話讓我很受傷。我小心兒顫顫地裝作抹了抹淚,說:“人家家真知道錯了。”


    “得了。”樓輕皺眉道,“什麽鬼樣子!”


    我繼續抹淚道:“人家家也是沒有辦法的啊。那時除了你受了那麽重的傷,除了讓你喝下忘憂草,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我不怪你。”樓輕說。


    我再接再厲:“可是你剛剛還裝作不認識人家家。”


    樓輕解釋說:“不是。顧宴他...我是說秋離他重活了一次,現在是個凡人了,我不想這些事嚇到他。”


    原來不是我的原因。我長舒了一口氣,伸手想拍的肩膀,說:“早說嘛,嚇死我了。”


    樓輕皺著眉躲開,說道:“別亂摸。”


    我訕訕地收迴手,嘟囔道:“摸一摸都不行。你這脾氣還真是秋離慣出來的。”我長歎了一口氣,又問她:“那個顧什麽的對你好嗎?”


    “好不好都無所謂,他以前對我那麽好,現在該是我還的時候了。楊靈深說這就是風月債。”樓輕鄭重其事地說。


    “那就是還債,不覺得難過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她。


    她說:“不難過,我是他的妻子。”


    她說得也對,這人間有那麽多的風月債,卻沒有一刻是休止的,可見人人都樂在其中。


    我這邊正想著,卻聽瓷器碎裂的聲音,極為的驚心動魄。有些許碎片落在我的腳邊,當我循聲看過去的時候,就看見顧宴的手還懸在半空中,摔碎的顯然是個小瓷娃娃,依稀可見是個飛將軍模樣的瓷娃娃。


    顧宴身邊的侍衛連忙將地上的碎片用布包起來,皺眉淚汪汪地看著顧宴,似乎對他很是同情。


    顧宴說話的語氣有些飄,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阿輕,你在跟朋友說話啊。”


    樓輕不知顧宴為何手滑了,隻點點頭說:“著急走嗎?我這就說完了,說完我就跟你迴府。”


    我是個有眼色的人。我拉了拉舜蒼的手,示意他要走,而後轉向樓輕說:“那我們就先迴去了。”


    樓輕幹脆地點點頭,就默默地走向了顧宴,隨即看了看侍衛手中的搪瓷娃娃,隻說:“以後我幫你拿著,怎麽就摔了呢?”


    “沒...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哦,好。”樓輕默然立在一旁,不再應答了。


    不知哪裏飛過來的柳絮,紛紛若雪。我跟舜蒼走出去沒多遠,就聽見顧宴的聲音低低傳來:“阿輕,我剛才聽見你說,你...有夫婿了?”


    我稍稍駐了下腳步,茫茫人海中喧喧嚷嚷,卻清晰地聽見樓輕用堅決的口氣說:“對。”


    “啊...那挺好的,以前怎麽沒有聽你提起過...他叫什麽名字啊...你別誤會,我就是想問問,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


    樓輕答了一句:“顧宴。”


    “恩?怎麽了?”


    “我的夫君,叫顧宴。”


    然後,就再也沒有聽到迴應。


    真是好一場風月債。


    至無人處,舜蒼設了個隱身的界,便帶我往兩界山飛去。


    一路上他沉默不語,實際上,這日他異常地沉默。我閑扯了幾句,他也不痛不癢地迴幾句,便讓人失了跟他說話的興趣。


    按我的智商,實在是分析不出帝君大人所思所想,可他又不肯告訴我。


    我和舜蒼迴到冥界的時候,轉冥王還沒有迴地府。這次天界的朝夕宴,似乎格外地長久,像是在醞釀著一場暴風雨。


    冥界在下了長達三個多月綿綿斷斷的細雨之後終於停了下來。依舊是看不到日月的,風卻十分溫暖,拂在麵上,讓人覺得十分舒服。我打開了小宮殿的窗,窗外的池離樹也不知何時竟發了幾粒小小的嫩芽,它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開過花了。


    舜蒼似乎很是疲倦,一迴到這裏就坐在了書案旁。


    我拿出生死卷宗,攤開在書案上,然後繞到了他的身邊。我往舜蒼身上靠了靠,隻覺周圍有些暗,遂就打了個響指,銅鶴燈燃起點點火光,整個小宮殿都明朗了起來。


    “累了?”我輕輕地問他。


    舜蒼將我攬在懷裏,說:“不累。”


    “好...好吧...”我摸了摸鼻子,然後開始擺弄生死卷宗。我調出南玉下凡曆劫的事,我想知道千塚是如何死的,更想知道那隻白毛小狐狸是如何頂了千塚的位置成為魔尊的。


    如楊靈深和神二所說,千塚修煉禁術的事對南玉的刺激很大。


    千塚那些傷人的話並沒有多打擊到南玉,反而讓他更心疼千塚。他生了一場大病,並無什麽性命之憂,喝了幾瓶紫陸星君送來的靈丹妙藥,他也好得完全了,隻是他卻在床榻上躺了好幾日。


    他是個聰明人,向來是個聰明人。千塚前後的態度相差如此之大,他不會認為這是理所當然。


    得知千塚成為魔尊的消息,他終於想通千塚要做些什麽了。他覺得自己要是再厲害一些,或許千塚就不用自己一個人承擔這些事。


    修煉禁術...他想想都覺得難受。


    等南玉痊愈之後,他開始專心致誌地修煉仙術。他曾修了七生七世的仙,根基俱佳,進階很快,卻遇到了長久都過不去的瓶頸期。


    他是有些急於求成了,所以才想著下凡曆劫。


    這原也算是提升修為的捷徑,隻是喝下忘憂草後,一切都從零開始,以後如何發展便無從可知,成則修為精進,敗則仙靈大損。


    這是一場不受控製的博弈,南玉想都沒想就服用了忘憂草。


    紫陸星君一直很照顧南玉,這次自也給他開了開後門,讓南玉生降在明國的富貴人家。


    這個富貴人家的確有些貴不可言。民間傳“美酒作硯滴,白玉作硯台”的奢靡生活,說的就是明國名門張家。


    南玉得名張清越,取“濯濯楊枝一種,韶華正清越”之意。


    南玉是張家的長公子,自小生活都極盡了奢侈。


    別家小孩兒穿的布襖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就他一人著了吉光裘,走在人群中極為紮眼;別人家小孩兒吃糖甜嘴的時候,南玉都已經吃厭了宮廷糕點;別人家小孩兒還坐著木馬玩的時候,他肩上站著一隻小白鸚鵡,牽著一隻雄壯的大狗,身後還有鳴風馬跟著,大搖大擺地去遛街玩。


    就算見過秋離那般有錢的,我也著實被南玉的生活嚇到。秋離有錢是有錢,可他吝嗇,隻對樓輕一人大方。


    南玉家的錢似乎怎麽花都花不完。


    按說這樣人家出來的小孩兒本就該長殘了,可南玉卻匪夷所思地長成了雲中白鶴般的人物。在南玉那裏,“別人家的小孩兒”一點都沒有威懾力。


    我以為這一世的設定是讓南玉經曆一下從繁榮到沒落的唏噓之感,見識人情冷暖,感歎世事變遷,從此完成精神上的超脫。但事實證明,南玉長到二十多歲的時候,這張家依舊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那些錢似乎能夠南玉花一輩子的。


    南玉這一生要是就這樣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張家長公子,定是一生無憂安逸美滿。等他掌了張家大權,他做些大善事,雖不算什麽大功大德,卻也算上修了功德,絕不會消減了修為。


    可人這一生安逸多了,就老想著要整一些幺蛾子,似乎才不枉此生瀟灑走一迴。


    我也不明白南玉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會參與到王位之爭當中,就像一腳踏進泥潭,想拔都拔不出來了。


    那時明國的太子名為公子昱,對於公子昱的評價,我隻能說他...是個好人。


    心底純良,寬以待人,卻優柔寡斷,簡單來說就是沒心眼兒,不懂得權謀。


    好在他有個賢德的母後幫他謀劃著。坐後位還能得“賢德”名聲的,可見公子昱的母後是個極有手段的人。有她相護,公子昱也不至於被虐得渣渣都不剩,還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太子。


    可女人畢竟是女人,她總不能護公子昱一輩子。她請了很多能人異士來幫助公子昱,還有很多沒請來的,這些沒請來的人中就包括南玉。


    王後選中南玉不為別的,就覺得南玉人傻錢多,有南玉做財力支持,公子昱定是如虎添翼。可南玉並不傻,請帖遞到手的那一刻,他掃了一眼,看都沒看就扔棄到一旁。


    隻是在那沒多久,南玉養了十幾年的傻狗走丟了,他動用了很多人都沒有找到。


    那時正處於明國最寒的隆冬,傻狗跑丟了大半個月,很多家仆都認為這個狗是死了的。


    南玉悶悶不樂多日,由家仆伴著出去散心,走一走他同傻狗往日走過的路線,以此緬懷。


    原是隆冬,路上的行人並不多,南玉按往日遛狗的路線拐了好幾條小巷子,忽聽前路有人吵吵鬧鬧,似乎起了爭執。


    原本這些他是不在意的,正欲轉身離去,卻聽見一聲極為慘烈的狗嚎聲,接著就聞有人大聲嗬斥:“放肆!”


    南玉示意了一下,幾個家仆就擠出一條道來讓南玉過去,南玉遠遠就見一身披鶴氅頭頂玉冠的公子,麵露兇色,顯然已經憤怒到了極致,衝旁邊一人大喝道:


    “縱然這是個野狗,也容不得你對其肆意踢打,人性何在!道理何在!”


    我輕笑了一聲,這世間的事真不過是一個“巧”字。


    還真巧,日子是南玉出行的日子,遇見的狗是南玉的狗,遇見的人是想拉攏南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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