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輕記得張順利曾經請教過她:“人為什麽會憤怒?”


    那時長雨泠泠,烏雲卷天。樓輕都未曾思考,便冷聲對上一句:


    “因為無能。”


    當一個事情發展到無法挽迴的地步,所有的無力都會轉化成憤怒,將事情推向更加無法挽迴的地步。


    樓輕做什麽事都很拚命。


    她幼時師承山葉仙君,在學習駕雲術的時候,她怎麽都掌控不了平衡,摔斷過一條腿。山葉仙君被她氣得直歎氣搖頭。一些熊孩子曾將樓輕推倒在地,罵她是個沒用的廢物,說樓輕的存在是對他們的侮辱。


    樓輕動了怒,拖著一條廢腿將那些人撲倒在地,一拳一拳全都打在他們的臉上,將那些人揍得鼻青臉腫,自己也搞得負傷累累。為此,弘德神君收到了很多關切的問候,山葉仙君也將樓輕逐出了師門。


    隴雲仙子眼見著自己家的女兒居然學會了動手打人,氣得一陣暈厥,罰樓輕在枕雲宮外跪了好幾個時辰。


    弘德神君看見跪在宮外的樓輕依舊沒有悔改的樣子,低聲哄了隴雲仙子幾句,將她哄去休息。


    弘德偷偷給樓輕端了一盤點心,又拿了一塊墊子給她墊在膝蓋下麵,然後摸了摸她的頭,問:“阿輕為什麽打人?”


    樓輕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咬著點心怒氣衝衝道:“他們罵我廢物,我氣不過,就打了他們。”


    弘德神君幹脆坐在地上,與樓輕並肩,口氣溫和道:“阿輕,你覺得平日裏你母親對你怎麽樣?”


    “母親她...很好。”但她卻罰樓輕跪了那麽久,樓輕心中有些委屈,“可我沒有錯。”


    弘德神君說:“你母親被你氣昏了頭,所以才會罰你跪在這裏,可剛才她就後悔了,現在心裏很難過。阿輕,發怒隻會讓人失去理智,造成更糟糕的後果。那些人罵你是廢物,你應該更努力地修煉,而不是去打他們。你這樣,很笨的。”


    樓輕聽了這番話,覺得很對,但依然很委屈,抽泣著道:“可山葉仙君已經不要我了。”


    “山葉那老頭最會裝腔作勢!”一個洪重的聲音從樓輕身後傳來,緊接著一隻大手提著樓輕的領子就把她拎到了空中,隨即扛在了肩上。來者正是建武神君。


    他用空出來的那隻手又揉了揉樓輕的頭發,豪爽一笑:“阿輕真是出息了,把那些混小子打得那臉上叫一個精彩,不愧是我建武神君的侄女!”


    弘德神君皺著眉搶過樓輕,將她抱在懷裏,說:“別隨隨便便就掂我閨女。”


    建武神君嘿嘿笑著,伸手捏捏樓輕的小臉兒,哄著樓輕說:“山葉教不出來好徒弟。阿輕啊,你跟著建武叔叔,我教你怎麽揍那山葉老頭!”


    弘德不屑道:“我閨女我自己教,你少來摻和,別教壞小孩子。”


    建武神君嘴角咧得更大。


    清澈的天空如玉屏,陽光透過重重的桂花樹葉,如落了一地的黃金屑,金燦燦得奪目。桂花香飄在天人之境,仙霧縹緲,玲瓏風過,似有笙歌浮。


    那時的樓輕便記住了這個道理,不可輕易動怒。


    從那之後的幾千年,她都不曾發脾氣。直到,弘德神君的死。


    被困在五絕陣中,她按捺著所有的害怕,冷靜地推算這是什麽陣法,可她沒有弘德神君推算得快。弘德神君都沒有跟他們商量,直接動用自己全部的神力將樓輕和建武神君二人送出了五絕陣,自己則與這陣法同歸於盡。


    樓輕眼睜睜看著弘德神君湮滅在五絕陣中,她連憤怒都沒有,腦子裏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麽做,也什麽都做不了。


    隴雲仙子的死,終將樓輕擊潰。


    她醒來後,無處發泄自己內心的仇恨和憤怒,隻能將矛頭對準魔族人,她要殺盡天下的魔族人,為她父君報仇。


    隻是樓輕沒想到,建武神君會特意將九羲安排到她的身邊來。


    她恨魔族人,故對九羲也充滿了憤怒。


    樓輕見九羲十分傲慢地從宮門口一步一步邁進來,連腳步的節奏都充滿了傲慢,身上無一處不散發著魔女的氣息,一副傲視蒼生的樣子,讓人看一眼就覺得不爽。


    樓輕很想打她。


    建武神君和藹地拍了拍九羲的肩頭,將她引薦給樓輕。建武笑眯眯道:“阿輕啊,這是鬼棄魔君的女兒九羲,以後你們就是同門了,你們要和諧相處。”


    九羲笑得十分純潔無辜,乖乖鞠躬道:“以後請師姐多多指教。”


    樓輕覺得能從她的身後看出綻放的朵朵白蓮花,暗罵了一句“虛偽”,不屑地哼了聲,並沒有搭理九羲。誰知道那個小姑娘居然也不生氣,瞪著異常黑亮的眼睛打量著她,眼睛兀自骨碌碌轉了好幾圈,一副盤算著壞主意的樣子。


    樓輕真的很想打她。


    在入門比試的時候,她第一個上台同九羲過招。


    九羲笑吟吟地看著樓輕,攥了攥小拳頭,輕聲道:“師姐一定要手下留情啊,我...我不會打架的。”


    樓輕哼笑了一聲:“不會打,就等著挨打吧!”說完她就衝了上去,照著九羲胸口一拳打了過去。雖然樓輕覺得自己應該衝著九羲的臉打,可是她不知為何就是下不去手,那樣做似乎有些不仁義。


    樓輕就等著打到九羲的實處,聽九羲嬌滴滴的聲音疼得變調,才能解了她心頭之恨。但那時樓輕也不知道怎麽迴事,自己好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控製,身體如失了控一樣翻了個兒,然後狠狠地摔倒了地上,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她背脊上炸開。


    她顧不上疼,隻覺得錯愕。在她不遠處的九羲拱手作揖,笑得十分欠揍,道:“師姐,承讓了。”


    除了君禹,台下的弟子都在笑她,嘲笑聲如水一樣將她淹沒。那一刻的憤怒,幾乎能驅使她在九羲不備的時候上去撕了九羲。


    “阿輕,發怒隻會讓人失去理智,造成更糟糕的後果。”


    弘德神君的話又在她耳邊響起。


    樓輕忍了所有的怒,抿著唇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頭也不迴地大步走開了。走下台的那一刻,她似乎聽到了九羲的笑,但她的笑,似乎並不是嘲笑。


    九羲覺得她有趣。


    自那日後樓輕便愈發得努力修煉,建武神君的本事她都想學,她想打敗九羲,光明正大地打敗九羲。


    樓輕討厭魔族人,九羲也討厭仙族人,兩個人看不對盤,事事都要比個高低。九羲不跟其他人那樣,處處都讓著她,樓輕覺得這樣正好,正好讓不知天高地厚的扁毛丫頭好好學學如何低頭。


    九羲在建武神君座下呆了很久,樓輕和九羲兩個人也鬥了很久。


    第一個年頭過去,恰逢趕上弘德神君和隴雲仙子的忌日,但好像除了樓輕和建武神君,所有人都淡忘了這個日子,也淡忘了弘德神君和隴雲仙子。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一旦不複存在,最終都會被人遺忘。


    樓輕那日拜祭完雙親,同往常一樣來到建武神宮學習。


    她坐在那裏,將自己的銀梨穿雲槍擦了一遍又一遍,神色冷淡,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有人來跟她打招唿,她也不理人,一臉“我很生氣”的樣子。


    那時的樓輕,似乎是想讓別人注意到自己,想讓人過來詢問她為什麽會生氣,想告訴那些人今天是弘德神君和隴雲仙子的忌日。


    她不想讓人忘記弘德神君,弘德神君為了天界的安寧而死,他們現在的生活都是弘德神君用命換來的,為什麽這些人會忘記他?


    可那些人見樓輕生氣也不敢去惹她,隻能訕訕地走掉了。他們走開,樓輕更加生氣。


    唯有一個人,不曾忽略掉樓輕。


    清光瀲灩,池花正濃。露華蘭葉參差,閑庭盡是一派寂靜。


    九羲的懷中抱著一隻白毛的小老虎,臉上洋溢著燦然的笑容,樓輕每天都能看到九羲那麽開心。


    九羲為什麽能那麽開心?明明是他們魔族人害死了弘德神君,憑什麽九羲還能那麽開心,原本...原本她也能這麽開心的。


    九羲問她:“喲,怎麽臉比鍋底都要黑了?給老子說說,讓老子開心開心。”


    樓輕放下了手中的銀梨穿雲槍,幾乎像是一隻貓一樣撲向了九羲,九羲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打得猝不及防,被樓輕重重地按在了地上。九羲抱在懷中的白毛小老虎狠勁嗷了一聲,被擠在中間,瞬時沒了動靜,似乎暈了過去。


    樓輕紅著眼睛,拽著九羲的領子就罵道:“都是你們這些妖怪害死我父母的!九羲,你怎麽不去死!”她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喊出了最後一句惡毒的話。


    樓輕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明明這樣的自己是以前的她所不齒的,她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她看到九羲滿是錯愕的臉,冥冥中覺得自己要失去一個朋友了。


    朋友?


    什麽時候,九羲成為她的朋友了?


    九羲顯然沒有在意她說的話,愣愣地說了一句:“樓輕...你...你哭什麽啊...”她沒想到樓輕也會哭,顯然被嚇得不輕。


    樓輕驚訝地去摸臉,果然摸到了一片溫熱的水痕,嚇得唿出來的氣息都在顫抖,說:“我才沒有!”


    “恩恩,你沒有!”九羲趕緊搖頭,順著她的話接道,“那個...對...是什麽什麽風沙迷了眼睛,也這樣的。”


    九羲知道樓輕為何會哭。她勉強抽出了手,手心中變出一個牛皮卷軸,她說:“我今天不是來揍你的。我記得今天是弘德神君的忌日,父君讓我為弘德神君念一段祭文,在魔族的傳統裏,頌祭文能讓靈魂安寧往生。”


    樓輕整個人都僵住了,她怔怔道:“你記得?”


    九羲當然記得,去年從這一天開始,她就沒吃上肉。九羲點點頭:“我父君說了,你爹是個大英雄,我呢,也算是魔族的公主,給弘德神君頌祭文,也還配得上。你帶我去吧,不然我父君不讓我吃肉。”


    樓輕愣愣地起身。九羲將卷軸收迴了袖中,懷裏的白毛小老虎已經被壓得昏了過去。九羲捏了捏它的耳朵,又撓了撓它的下顎,小老虎依舊沒有反應。


    樓輕聲音有些僵:“它...它死了?”


    九羲搖頭道:“沒有,活著呢,估計是給嚇暈了。”九羲小心翼翼地看了樓輕一眼,說:“你要不要抱抱?它叫大白,是我父君送給我的坐騎。現在還有點小,以後會長大的。”


    “大白?”樓輕遲疑地念了聲,想去摸一摸大白的頭,可剛才還暈著的大白猛地就給嚇醒了,使勁兒往九羲懷裏紮。


    樓輕知道大白是怕她了,故收迴了手,斂容道:“我不稀罕。”


    九羲猛地一笑,三月裏最豔麗的花都及不上她明燦的笑意。


    或許連樓輕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對魔族人的怨恨憤怒在一點一點流失。九羲讓她漸漸地明白,自己做得那些事是多麽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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