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真的是快死了。


    滾燙的身體就像被掏空一樣,身子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力氣,仿佛覺得自己的靈魂遊離出了體外,模模糊糊地看到淡藍色的枯骨蝴蝶在我的眼前飛來飛去。


    眼皮好重,仿佛怎麽都睜不開,怎麽都醒不來。


    我有些後悔,明知道自己不該妄動法力,幫助伏音複活,又讓嬌鶯兒化成凡人,此番已經耗費了我大半的魔力,這下新賬舊賬一起來算了。


    隻是,魔力損耗隻會讓我身體虛弱,絕不會讓我陷入這般昏迷不醒的境地。


    我想起我在桂花樹下做得那個夢,夢見從黑暗中伸出的那隻森森白骨的手掌穿透了我的胸膛,或許那不是夢,那就是秋離。


    我能安好無事地醒來,想必舜蒼花了很多工夫。


    秋離變成那個樣子,看來他早就有所察覺了。可他不該瞞著我的。


    我有很長時間沒有醒過來,意識也是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混沌。我真正恢複清醒的那日,是轉冥王來到我的小宮殿。


    轉冥王的手中拿著那把屬於樓輕的銀梨穿雲槍。槍尖已經失去了以往的光澤,變得鏽跡斑斑,已經沒有了往日的靈秀威凜之氣。


    隻有失去主子的兵器才會成這副模樣。


    舜蒼一直守在我的身邊,容色憔悴了很多,眸子像凝冰的墨,有化不開的黑暗和寒冷。


    我微微張開了眼,周圍的一切都很模糊。金木的屏風上有奇鬆怪石,遠山層雲。透過屏風,我似乎還能看到不遠處書案旁銅鶴燈的燭光。


    轉冥王身影的輪廓在門口處停了很久,半晌,他歎了一口氣說:“秋離仙君已經死了。”


    舜蒼連眸子都沒有抬一下,眼睛一直凝在我的身上,仿佛外界的所有事都與他無關。我動了動手指,就是這樣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我身上所有的力氣。


    舜蒼涼涼的手指撫過我的眉骨,低聲開口道:“這是樓輕的選擇?”


    轉冥王說:“是秋離的選擇,我沒能趕到…”


    “難受…”我捏住了舜蒼的一方衣角,努力地睜開了眼。我很害怕,我聽見轉冥王說秋離死了。


    不可能,好像上一刻,我還瞧見秋離還在不知死活地纏著樓輕。


    “阿九?”


    這幾日我常常會恢複清醒,卻跟舜蒼說不上一句話,每一次我都能看見他略喜的表情,唇角帶笑,然後輕輕喚一聲我的名字。隻是我還未來得及看清楚,便再次陷入了沉睡。


    我掙紮著要起來,啞著聲說:“秋離…”


    小宮殿裏燃著安神的夜藤香,雙雙身影印在屏風疊嶂的遠山上,仿佛一切都遙遠而縹緲。


    舜蒼將我整個人抱在懷裏,沉聲說:“不要再管他們了。九羲,你快嚇死我了。”


    聽他說這句話,我鼻子一酸,淚水在眼裏打轉,我想捂住眼睛,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哭了許久,舜蒼才將我放開。他喂我喝了些水,又喝了一碗舜蒼時刻備著的熱粥,軟綿的身體才漸漸有了些力氣。


    轉冥王一直靜默地立在屏風後。待舜蒼為我披了件素袍,我便讓轉冥王進來說話。


    我還不大能站起來,便隻能半倚在舜蒼的肩膀上,問:“你剛剛說什麽?”


    轉冥王展出生死卷宗,這才將事情娓娓道來。


    我和舜蒼迴地府那日,夜裏的雪壓斷了梅枝。我依稀記得赫連成和伏音分離的那夜,也飄著這樣的雪,漫長而寒冷。


    樓輕的屋中桔光軟湧,恍惚間竟暖得如春迴大地,仿佛那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不過是夜裏香風送來的四月梨花。


    秋離輕手輕腳地靠了過去,饒是他如此的謹慎,還是讓方才沉睡的樓輕突然睜開眼,猛地坐起身來。


    “別怕,我就想給你蓋一下被子。”秋離低著聲說著,便走到了床邊,將樓輕又按迴了床上。


    他摸了摸麻織邊的布衾,笑著又道,“以前我差人給你送去雲錦的被褥,輕輕軟軟的像羽毛似的,你卻看都不看就又派人給我還迴來。那時我就想,我的阿輕怎麽那麽難養?後來有一次,我跟你的部下在一起喝酒,她說你在行軍的時候,躺個木頭板兒就能睡著,一點都不講究。”


    “我不記得了。”樓輕皺眉,似乎對忘記這些事很煩惱,說,“我不是和你一起跟著師父修仙嗎?什麽行軍?什麽部下?”


    秋離頓了頓,笑著拍了拍腦袋:“我又說胡話了,你別管我,明兒早我們去捉妖。”


    見秋離要起身,樓輕幾乎是本能地抓住了秋離,張開口什麽話都沒說出來。不知是這房中烘得太暖,還是她有些熱,樓輕的雙頰竟然起了不自然的潮紅。


    樓輕想說的話,沒有說出口。她鬆開手,側身麵向了牆壁,似乎都要縮進被子裏。她別扭地嘟囔了一聲:“冷,你給我守著爐火,不準走。”


    秋離怎麽舍得走?能多陪樓輕一刻,他都開心的不得了。


    舜蒼拚盡全力遏製住秋離的惡念和戾氣,才換來秋離平安陪著樓輕的一夜。


    舜蒼覺得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終須他們自己解決,但樓輕沒有了記憶,這一切變得不太公平,所以舜蒼就拜托轉冥王去給樓輕送忘憂草的解藥,能讓樓輕記起往事。


    可是轉冥王沒有送到,解藥也沒有用上。


    第二日清晨,外頭的雪積得很深,秋離布下了結界,又起了最狠戾的五絕陣,隻需走到陣心,陣法便會催動。他將樓輕立在一旁的銀梨穿雲槍拿起,坐在桌旁細細地擦拭著槍頭。


    樓輕手中的銀梨穿雲槍將拿出來,手心中幻化出銀色的火焰,然後燒鍛穿雲槍,隻是一刻的工夫,便將那股火焰融入了銀梨穿雲槍中。


    我心中大驚,連忙召出君禹給我雪山之巔的火焰,它還在,但秋離那裏也有。君禹早就料到我絕不會將此雪火交給秋離,但他必須要讓秋離死。


    秋離做完這一切,樓輕才從睡夢中醒來。


    素麵屏風上不知何時裝點了幾隻雪梅,窗沿上的小白瓷瓶中也插了一枝梅花。秋離笑吟吟地抱著衣服送到樓輕的麵前,賤賤地說:“小離子我來服侍你。”


    樓輕一派殷紅色的錦袍,外頭又披上滾著雪毛邊兒的紅錦披風,流金的翩翩鶴影像是印上去的,看上去氣色斐然。


    她甚少穿這樣女兒嬌氣的衣服,好看是好看,但卻繁瑣不靈便。隻是秋離一再堅持,她便隻得默許了。


    秋離給她挽起發髻,親自給她帶上了石榴花釵,又為她畫眉。


    樓輕覺得奇怪,可秋離開心,嘴邊的笑意一直沒有消失,說:“阿輕當新娘子的時候一定比這樣更漂亮。”


    我也不知道那時的樓輕在想什麽,隻是她似乎感覺到了一些不安,隻問了秋離一句:“你要不要娶我?”


    秋離低眸,吻了吻樓輕的唇,然後說:“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娶你。”


    樓輕問他要不要,他卻迴答了想不想。


    路上的積雪被兩個人踩得咯吱作響,無痕的雪麵上留下並排的腳印。秋離握著她的手,在身邊唿嘯而過著淩厲的風,樓輕卻一點都不覺得冷。


    秋離問:“阿輕,如果我犯了滔天大罪,你會怎麽樣?”


    樓輕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不知道秋離為何這樣問,隻疑惑地說:“什麽滔天大罪?”


    秋離說:“我說如果。”


    樓輕瞥了他一眼,迴答道:“我不喜歡這樣的如果,沒到那個地步,沒有誰會知道怎麽辦。”


    兩個人靜默了良久,終是秋離笑著說了聲:“你說的對。”


    秋離和樓輕在林子裏走得越深,周圍的迷霧就越濃。按說這樣的隆冬,本不會有這樣的迷霧,霧中夾雜著還未停的細雪,眼前白蒙蒙的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樓輕手中的銀梨穿雲槍開始泠泠作響,發出一陣一陣的嘶鳴。樓輕不知秋離何時放開了手,待她想把秋離護在身後的時候,手心已空。


    “秋離!”


    她著急地喊出了秋離的名字,但聽著聲音變得極遠極遠,卻終沒有任何迴應。


    灰藍色的天空開始電閃雷鳴,濃雲卷著詭異的光從天盡頭滾滾而來。樓輕開始有些害怕,莫名的害怕,這一切都那麽熟悉。


    秋離或許從未想過五絕陣對樓輕的影響。


    他召喚五絕陣,隻是想保證樓輕的安全,他在白天的法力最弱,但隻要他遭受攻擊,縱然對方是樓輕,他也會忍不住地反擊,召出五絕陣,是他保護樓輕的最後一道防線。


    層雲重重,迷霧也跟海浪一樣翻湧,這周圍的一切都想墜入了一片銀色的海,所有的一切都在墜落,無邊無際。


    “秋離!”


    五絕陣本身附有的幻術極為厲害,這也是常人難以推算五絕陣運行規律的原因,他們常常陷入幻境中無法自拔。


    弘德神君的身影在迷霧中浮現,帶著儒雅的神容,衝樓輕笑著說:“阿輕,快讓父君瞧瞧你今天練得新招式。”


    “你是誰!”樓輕全身都陷入了一股劇痛當中,她死死握著穿雲槍,骨節泛白,抱著胳膊瑟瑟發抖。


    從弘德神君後麵出來一位溫柔若水的仙子,讓人看上去極為舒服,她也是笑著:“阿輕,娘親是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再同人打架了?”


    樓輕身子蜷縮著跪在地上,那是一種破蛹而出的撕痛,似乎下一刻就能讓她陷入昏迷。


    “滾開!”樓輕怒吼了一聲。


    雪飛雲湧,鳥盡人絕。弘德神君和隴雲仙子在迷霧中突然消失。


    “阿輕…阿輕…我一直跟著你好不好?”是秋離的聲音。


    樓輕忍著痛站起來,喊道:“秋離,你再不出來,你就死定了!”


    樓輕嚐試著跑了幾步,或許是靠近了五絕陣的陣心,天邊驚雷乍響,隆隆的響聲如天塌地陷。樓輕不得不停下來,再度觀察周圍的情況。


    她疼得沒了力氣,再次跪在地上沒能起來,她全身都有如蟻噬。她緊緊皺著眉頭,淚水從眼眶中滾了出來,低唿了一句:“秋離…好疼…”


    枯草叢中發出簌簌的響聲,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極速地靠近。


    樓輕咬著牙保持清醒,再度將穿雲槍拿起來。白瘴之中奔過來一個黑色影子,什麽都看不清,唯有那雙血色的眸子在迷霧中極為顯眼。


    “妖孽!”樓輕終於找到這一切痛苦的源頭,湧上來的憤怒幾乎讓她喪失了所有的判斷力,她拚著全力從地上站起來,衝著那雙赤眸而去。


    銀梨穿雲槍槍頭流瀉下來的梨花雪,片片瓊花碎玉比那刀尖都要鋒利。


    “不要!”


    我驚得哭了出來,猛然站起身來想跑到生死卷宗下麵,但還未及我踏出一步,雙腿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樣,根本支撐不住,我整個人都跌到地上,手掌疼得鑽心。


    舜蒼屏著氣將我從地上扶起來,他壓著聲音說:“阿九,這些事已經發生了。”


    生死卷宗上,樓輕的腳步還沒有停止,那雙眼睛也離她越來越近。


    五絕陣已經被催動,從迷霧中隱約可見的是全身焦黑的人形,隱約可見幾片襤褸的青袍,那雙血色的眸子雖然紅得駭人,可卻是清醒的。


    秋離是清醒的,他看見樓輕在哭,冒著被五絕陣絞死的危險也奔了過去。他沒有見過樓輕哭,嚇得忘記自己已經被五絕陣催得不堪入目的肉身,忘記了自己還未退散血光的赤眸,就那樣朝著樓輕跑去。


    他看見樓輕迎了過來,以為樓輕認出了他,滿是汙痕的臉上浮上了雪一樣輕靈的笑,張口就想喚一聲“阿輕”,可還未等他喊出樓輕的名字,那把流落著梨花的穿雲槍已經刺入了他的胸膛。


    那一刻,秋離似乎明白了何為結果。這就是他的因果。


    秋離周身彌漫的戾氣灼傷了樓輕寸寸肌膚,她疼得鎖緊了眉,卻死活沒有鬆手,怒目盯著秋離,眼中全是狠戾。


    秋離咬著牙狠狠地將她推開,穿過他胸口的穿雲槍又被倒著拔了迴去。噴湧的血花濺落,那種兵器穿過血肉的悶響讓人心寒到極致。


    秋離捂著胸口踉蹌地退了好幾步,最終倒在了地上。五絕陣出則見血,秋離的血將五絕陣驅散,連著迷霧烏雲一起驅散。


    蒼勁的寒鬆上滑下了一塊積雪,顫了好幾下又歸於平衡。萬事萬物都陷入了靜謐之中,唯能聽見雪落地的輕響,簌簌揚揚,無休無止。


    樓輕身上的痛楚漸漸消去,她從地上爬起來,看著融了三尺冰雪的鮮血,唇角微微勾了起來。樓輕帶著她以往輕妄蔑視的笑,提著穿雲槍就走過去。


    那時的樓輕還在想,迴去見了秋離定要讓他瞧瞧自己的戰果。


    她走近了,躺在地上焦黑的人已經難以分辨容貌,隻是那雙赤色的眼睛一直看著樓輕,嘴裏喃喃著什麽,樓輕聽不清,緩緩俯下/身子來,才隱約聽見些什麽。


    “喜歡…”


    樓輕皺了眉,幹脆蹲了下來。她身上紅色的衣袍鋪了滿地,在這茫茫雪中如開了一朵豔絕天下的杜鵑。


    “喜歡…你…”


    樓輕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麵容,心中一緊。還不及她細看,焦黑的身體白光大漲,如六月陽光般刺眼,樓輕以手臂擋住眼睛,待到白光消失,她才緩緩放下。


    潔白的雪地上,唯留三尺斷劍。


    樓輕像是被什麽東西擊中了,身子發狠地一顫,眼中全是震驚。


    生死卷宗中的畫麵開始變得紛亂錯雜。


    “瞧瞧你這臉上,都快成小花貓了,快擦擦汗。”


    “阿輕,待到月色迴時,你我同去廣寒宮的桂樹下賞月如何?”


    “樓輕,你沒有一處是不合我意的,隻要是你,我都喜歡。”


    “阿輕,你讓我幫你好不好?”


    “樓姑娘,你好厲害啊,這救命之恩,我該如何迴報呢?以身相許行不行?”


    “你擔著記憶隻會阻了你的成仙之路,你不能老是記著以前,總要向前看…”


    “樓輕祖宗姑奶奶。”


    “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娶你。”


    “喜歡…”


    畫麵交錯斑駁,光影變幻,生死卷宗最終抖動了幾下啪一下掉在了轉冥王張開的手掌中。


    “秋離仙君布下結界,我沒能進去。”轉冥王臉色有些黯然,“等我趕到的時候,丹山已經陷入了火海,樓將軍她…已經不知所蹤…我隻看見了她的銀梨穿雲槍。”


    我沒能忍住淚,將遠遠立在一旁的穿雲槍收到手中,卻被槍杆寒了個徹底,一時沒能抓住,咣當掉在了地上,原本鏽跡斑斑的穿雲槍跌了個粉碎。


    “什麽叫做…不知所蹤…”


    轉冥王靜默了一會兒,答道:“九姑娘大可放心,秋離仙君以己之命換來樓將軍的羽化飛仙,樓將軍已是不老不死之身,她…”


    “什麽大可放心!”我抓到放在一旁小花幾上的瓷碗,狠狠地將碗摔向了屏風,發了瘋的怒吼了一聲。小宮殿內起了一陣狂風,將所有的物件都催落了個幹淨,那些飛進宮殿的枯骨蝴蝶亦被震成了粉塵。


    舜蒼將我按在懷裏,鉗製住我顫抖的身子,壓著聲道:“阿九,你冷靜一些。聽話,你不能再動用法力了。”


    “舜蒼,不是這樣的。”我哭著說,“我都說我會找到辦法了,隻要給我一點時間,我就會找到辦法的。當初你魂飛魄散都有辦法,這一切,怎麽會是一個死局!”


    “舜蒼,不是這樣的…”


    我抑製不住淚水,哽咽著說:“不是這樣的…”


    “九姑娘。”轉冥王的手中掌著一支柳赤銀燭,如血般璀璨的火光在燭心上靜靜地躍動著,燭光當中隱隱浮現一個“怒”字。


    轉冥王說:“我在丹山外發現了心火。九姑娘,心結不解之人,心火不出。這個心火是屬於樓將軍的,她…沒有執念了…”


    我怔怔地看著燭淚滾落,喉嚨裏梗得難受,說不出一句話。


    跳動的火焰如春迴花深處,欲灼欲燃。


    芳草青青,琴笛和鳴。常青的翠棠樹終迎來了花季,一串一串的花瓣輕飛飄墜,香風送夢。


    淺淺而笑的秋離輕搖著手中的羽扇,為小憩的樓輕送著帶花香的涼風。金粉似的陽光零零落落地灑下,樓輕緩緩地睜開眼,入目便是秋離俊美的笑顏。


    她聽見秋離笑吟吟地說著:“阿輕,我等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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