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迴光返照的原因,桑白及的精神看著比之前好了很多,那之後桑白及又說了許多話,似乎要將這一生經曆的一切都迴憶一遍。


    她一直安靜地聽桑白及說著,隻剩下眼淚簌簌而落。


    然後,桑白及突然開始吐血,起初像是被嗆到了,不住地低咳,很快鮮血便源源不斷地從桑白及的口中湧出來,就像是被戳破了的血袋,怎麽都止不住。


    桑白及從很早之前就開始吐血,隻是從沒有這麽嚴重過。她慌了神,想要高聲叫人過來,卻被桑白及拉住了手臂。


    桑白及用手按住胸口,身體因為痛苦而不住地顫抖,聲音也隨之顫抖起來:“表姐,別……別去……你陪著我就好……”


    她隻能哭著點頭,然後抱住桑白及,想為其輸送內力緩解疼痛。但是,桑白及的情況依舊沒有任何好轉,臉色愈加痛苦起來。


    桑白及的身體顫抖得厲害,微微搖頭道:“沒用的……不過,沒關係了,這已經是……最後一次了吧……”


    桑白及話未說完,突然身體開始抽搐起來,低聲呻吟道:“表姐,疼……啊……”


    她緊緊抱住桑白及的身體,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白及……”


    桑白及從小就怕疼,不小心摔倒,會忍不住皺著小臉,眼淚大顆大顆滾落,卻不會哭出聲音,一副十分委屈的樣子,看得人格外心疼。


    長大以後,倒像是比從前更加嬌氣了一些,蕭白雪教他練武時,不小心磕碰一下,就忍不住叫痛,抱住蕭白雪的胳膊撒嬌耍賴,怎麽都不肯再練了,蕭白雪每每都隻能無奈地笑著搖頭。


    上次逃出西域時,桑白及胸前中箭,便一直說疼,迴來的一路上,她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桑白及,不知道聽他撒了多少嬌,但看著他虛弱的樣子,能撒嬌反而讓她覺得安心不少。


    可是,自從桑白及開始練南柯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聽桑白及撒過嬌了。似乎一瞬間,他就從一個孩子長成了大人,不會喊痛,不會說難受,隻會默默忍耐。


    有一天醜時,她等在桑白及的門外,好不容易聽到屋子裏的動靜停下來,這才忙走進去,就見桑白及被巨大的鎖鏈捆在柱子上,整個後腦上都是血,順著脖頸流下來,斑駁成血紅的一片,隻覺得觸目驚心。


    她立刻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麽,巨大的恐懼立刻占據了心間——隻差一點,隻差那麽一點點,她就永遠失去了他。


    她幾步衝過去,將桑白及身上的鐵索解下來,讓他靠在她的懷裏。桑白及的身體依舊在微微抽搐,似乎還在忍受著痛苦,可她低聲問他還疼不疼的時候,他卻隻是搖頭,低低說了一句“有點累了”。聽著桑白及氣若遊絲的聲音,她的眼淚立刻落了下來,再也止不住。


    但是這一次,桑白及終於不再像之前那般默默忍耐,他呻吟出聲,忍不住說疼,用力抓住她的手臂,想用什麽去抵禦身體的痛苦,卻都是徒勞的,命運的繩索越收越緊,不肯有片刻鬆懈。


    她隻覺得一顆心都被桑白及的呻吟之聲攪碎,卻什麽都幫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小時候一樣抱著他。


    她輕聲安慰桑白及:“白及,你別哭,表姐陪著你。”可是,聲音卻哽咽嘶啞,幾乎不成調子。


    許久之後,桑白及的狀態才終於好了一點,身體不再發抖,麵色也不再像方才那般痛苦了。


    她拿帕子不停地幫桑白及將鮮血拭去,一點一點,小心又仔細。她知道,桑白及從小就愛幹淨,衣服上的半點髒汙也忍受不了。


    桑白及拉住她的手,勉強露出一個笑,虛脫無力,仿佛落日最後的光芒:“表姐,沒事的,已經不用了……”


    她的眼淚簌簌而落,打在伸出的手臂上。


    桑白及伸出手,接住一滴她的眼淚:“表姐,對不起。這些年,我總是這麽任性,讓你擔心了吧。”


    她隻是搖頭,哽咽著道:“白及,是表姐無能,什麽都不能幫你做……”


    桑白及微笑著道:“表姐,等我死後,悄悄將我火化了吧。我知道,你肯定想將我的屍骨送迴長桑穀。但是,沒關係的。還有什麽,比火化之後的白骨更加幹淨呢。”


    她立刻搖頭:“不,白及,我做不到……”


    桑白及道:“在白雪醒來之前,我的死訊是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否則,千音閣的人,以及其他門派的人,都沒了懼怕,立刻就會天下大亂的。所以,你肯定沒辦法送我迴去,必須待在千音閣坐鎮,並且防止我死去的消息外泄。”


    她的臉色愈加痛苦:“我可以讓其他人送你迴去……”


    桑白及輕輕握住她的手指:“表姐,你千萬不能讓別人送我迴去。從千音閣到長桑穀那麽遠,萬一在半路被人發現,千音閣那些恨我殺了謝淩風的人,必定想著將我大卸八塊、挫骨揚灰泄憤呢。雖然人都死了,可是想想若是真被……啊,太恐怖了,我不要。”


    桑白及說的這些話,她不是沒有想過,她隻是不想接受這樣的現實。她重新哭了出來,道:“好,那等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了,表姐就帶你迴家。”


    桑白及努力露出一個笑:“白雪醒過來,要一個月之後了。春天裏這麽暖和……表姐,我其實,其實還是挺喜歡幹淨的,我不想白雪醒來的時候,看到我的樣子……”


    她哭得聲嘶力竭,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桑白及微笑著看著她,輕聲道:“表姐,那個秘密,其實你都知道了吧。”


    她輕輕地點頭。是的,她都知道,卻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桑白及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對她眨了一下眼睛:“不用告訴他。”


    桑白及靠在她的懷裏,將目光落在門外,如血殘陽已經落盡,漫天晚霞漸漸消散,整個天空都被黑灰色吞沒,連同他們所在的世界。


    桑白及的聲音微弱得隻剩下細細的一縷:“表姐……我有點……累了……”


    她輕輕抱住桑白及,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麵前,柔聲道:“白及,睡吧。”


    很多年前,他們一起坐在長桑穀的院子裏,她也是這樣抱住小小的他,然後輕聲哄他睡午覺。雖然這一次,她知道,他睡著之後,就再也不會醒來。


    桑白及眸中的光采漸漸散了,目光落在那片灰色的天空裏,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說了兩個字,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然後,那雙眸子終於慢慢合上,陷入了深沉的睡夢中……


    ……


    穆寒冰從那段迴憶中迴過神來,才發現滿臉都是冰涼的淚水,仿佛要將她的整個人都冰封住一般。


    過了很久,穆寒冰才對身旁的顧簷梅道:“白及離開長桑穀這麽久,早就累了。如今,你終於醒了,我也該帶著白及迴家了。”


    穆寒冰移開目光,看向麵前空蕩蕩的院子,唇邊露出了一個十分溫柔的笑:“之前,我和白及說,我已經有了一個心儀之人。白及特別開心,還一直追問是誰。後來白及和我說,他死了以後,我和那個人若是有了孩子,就過繼一個男孩到他名下,如此,桑家也不算絕後,長桑穀也可以後繼有人。”


    顧簷梅看向穆寒冰,道:“寒冰,我一直都知道……”


    穆寒冰的笑意愈加深了,連眼睛裏都添了明亮的光彩:“我知道。你從前就勸過我,要我考慮一下自己的將來。可是……”


    顧簷梅輕聲一歎:“可是,白及他還隻是個孩子,他從來不會察覺……”


    顧簷梅一早就發現了,隻要提及桑白及,穆寒冰的臉上就會露出此刻這樣的神色,像是突然有一束陽光照了過來,溫暖又明亮。旁人都隻當那是姐姐對於弟弟的愛護之情,可是他卻看得分明。


    穆寒冰看著顧簷梅的神色,卻什麽都沒有說。桑白及不是因為沒有長大所以才沒有察覺,而是他從來都不會這麽想罷了,況且他也沒有多餘的心思來察覺這些。


    穆寒冰站起身來,輕聲道:“之前為了避免長桑穀陷入紛爭,我們讓長桑穀剩下的人都藏在了另一個更加隱蔽的山穀中。白及走了,我必須迴去,幫白及照看長桑穀。


    “之後,我會找一個人成婚,然後按照白及的遺願,生下一個男孩過繼給他。


    “我和白及,終究隻有做姐弟的緣分。但是,我生下的孩子,將來可以過繼給他,跟他姓桑,叫他父親,也算是滿足了我一點點的心願吧。”


    有淚自穆寒冰的臉上滑落,她卻一直笑著,慢慢向門外走去。


    忽而風起,吹落一陣梨花,紛紛揚揚,宛若飛雪。


    山下不知何處遙遙地傳來縹緲的蕭聲,是一曲淒婉的離別調——梨花辭。


    “梨花香,愁斷腸。千杯酒,解思量。世間事,皆無常。為情傷,笑滄桑。萬行淚,化寒窗。有聚有散,有得有失。一首梨花辭,幾多傷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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