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寒冰坐在一旁,看著顧簷梅眼中的淚,隻覺得無盡的悲涼,可她的雙眼卻像是已經枯竭一樣,無法流出眼淚。


    穆寒冰將目光移向前方,長風過,滿院梨花紛揚,鋪了漫天漫地的素白,讓整個世界都驀地蕭瑟起來,仿佛陷入了混沌的虛空。


    穆寒冰的腦海中,慢慢浮現出桑白及離開那一天的情景——


    那是個仲春時候陽光明媚的午後,院子裏的梨花還未開放,烏黑的枝杈伸向天空,格外單調落寞,一切都顯得空蕩蕩的。


    桑白及說想要吹吹風,於是她便在廊外放了一張矮榻,扶桑白及坐在榻上,然後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


    桑白及的目光落在院中的梨樹上,輕歎道:“好想看看它們開花的樣子,一定非常漂亮吧。”


    她柔聲道:“嗯,等開花了,表姐再陪你看。”


    “好啊,好啊。”桑白及還像是從前一般,笑得格外孩子氣,拉住她的衣袖,“我還要吃梨花糕。”


    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好,表姐親手給你做。”


    桑白及點頭,一臉開心的笑:“嗯,等白雪醒了,我們就像從前一樣,在梨樹下鋪一張大席子,然後坐在樹下,一邊賞花一邊吃梨花糕。對了,梨花糕要配梨花釀,就我們兩個人喝,不給白雪,故意饞饞他。”


    “嗯,好。”她伸出一隻手掩住口,讓自己不要哭出聲音。


    桑白及微微抬眼,看向院中那幾棵高大的梨樹,目光落在它們空蕩蕩的枝杈間,漸漸變得朦朧起來:“長桑穀也有好多這樣的梨樹。每一年我生日前後,梨花都會開到最盛。”


    她聽桑白及這樣說,立刻想起了小時候陪桑白及過生日的情景。那個時候,所有人都還在,滿滿一屋子的人,歡聲笑語充滿了每個角落,從白天一直熱鬧到晚上。院子裏的那幾樹梨花,總是開得繁密茂盛,無憂無慮,仿若一朵悠閑而過的雲朵,不小心掛在了樹枝上,然後被院子裏的其樂融融吸引,不想再離開。


    可是,從桑白及的第十一個生日開始,就隻有她和蕭白雪陪他過了,再怎樣地高聲說話,再怎樣地開懷而笑,也填不滿那疏風滿院的清冷空闊,驅不散那梨花滿地的蕭瑟寂寞。


    桑白及十九歲的生日。那是他們三個人一起過的最後一個生日。桑白及吃過他們親手為他做的長壽麵,然後三人一起坐在院子裏看星星。桑白及坐在她和顧簷梅二人中間,天上有流星劃過,桑白及突然雙手合十放在麵前。等那顆流星消失,她笑著問:“許了什麽願望?”桑白及笑:“說了可就不靈了。”


    桑白及二十歲的生日。那天隻有她一個人陪著桑白及,她問道:“今年不許願了嗎?”桑白及笑:“今年不了。”過了片刻,桑白及道:“其實,每次我許的願望都是一樣的。小時候每次過生日,父親、母親、大哥、二哥、三哥,還有姑姑、姑父和表姐你,大家都陪著我。九歲那年的生日,我也看到了流星,很多顆流星從天上劃過,於是我許願說,希望每一年大家都可以陪我過生日。可是第二年開春,他們就都在那場叛亂中離開了,隻剩下表姐你。整整十年後,去年我十九歲的生日那晚,我又看到了流星,於是我許了一個願望,希望以後每一年的生日,我們三個人都可以坐在一起看星星。可是,今年卻隻有表姐你陪著我。唉,老天真壞,每次都不讓人如願。”她心中難過,不知該如何接話。桑白及已經露出了一個淺笑,輕聲說了下去:“據說,流星劃過天空,就是有人要離開了。我本該知道的。”


    那天她從那些關於桑白及生日的片段中迴過神來,低頭看著桑白及,便見桑白及抬眼看向了那空蕩蕩的梨樹,目光透過那些交錯的烏黑枝杈,落在了遙遠的天幕,那裏一片灰蒙,掛著幾片薄雲,亦是灰白的顏色。


    桑白及看了片刻,唇邊慢慢露出了一個笑:“父親是最喜歡梨花的,所以在院子裏種了好多梨樹。每到春天的時候,滿院飛雪。父親就會把我抱在懷裏,然後坐在樹下的藤椅上。”


    桑白及說到這裏,停下來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半晌後才繼續道:“小時候,父親總喜歡那樣將我抱在懷裏,然後教我認字,教我看醫書,教我識別草藥。父親總是說,白及,你比哥哥們都聰明,等你長大了,肯定會成為很厲害的神醫的。”


    桑白及的眼中漸漸凝聚出一層霧氣,“可是,我還來不及成為神醫,來不及救他們,他們就死了。”


    她抱住桑白及,眼淚洶湧,卻哽咽著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隻是輕輕握住了桑白及的手。


    桑白及的那隻手,消瘦的隻剩下了骨架,手背上青筋明顯,愈加顯得皮膚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桑白及練南柯的這一年,生命仿佛每時每刻都在無聲流逝,身體一點點消瘦下去,麵色越來越蒼白,唯有那雙眼睛,一如從前一般靈動澄澈。隻是此刻,連那雙眼睛都已經蒙了陰翳,顯出無法掩藏的灰敗來。


    桑白及迴握住她的手,但手上已經沒有了什麽力氣,隻是輕輕彎曲了一下手指。


    桑白及的臉色格外沉寂,一如此刻灰白的天空:“十二年前穀中的那場叛亂之後,我坐上北上的馬車,心裏麵是很絕望的。那個時候,我還隻是個孩子,人生其實還未真正開始,卻對人生產生了巨大的懷疑。


    “父親身為神醫,多年來勞心勞力,挽救過無數人的性命;父親身為穀主,對穀中的每一個人,甚至是下人,都始終平易和善,不曾虧待過一人。可是,即使是這樣的父親,也依舊有人要來殺他。


    “當時,我由一百個人護送著離開長桑穀,可是還隻走出穀外,就已經隻剩了一半的人。那之後,身後追兵不斷,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


    “父親說,真正的神醫,是要以一人之力拯救蒼生。可是,我還來不及救一個人,就已經有無數人為我而死。


    “那個時候我就想,我的生命,是否真的存在那麽大的意義,是否真的值得其他人用生命來相救。我也不知道,這由無數人用死亡換來的生命,需要怎樣走下去,才能被算作值得。


    “然後,我就在半路上遇到了白雪。我救下他的時候,他已經隻剩下了一口氣,馬上就要死了。父親曾經教給我的醫術,終於第一次派上了用場。


    “於是,我突然開始想,如果我救活了他,是不是就說明,我的存在是有意義的,哪怕我救不了父母兄長,救不了保護我的人,但我至少可以救活一個人。


    “可是,我沒有想到,要救活一個人,竟然這麽難,要花十幾年才能成功。


    “最後,我也沒能成為父親說的神醫。這一生,我未曾拯救蒼生,至始至終,都隻救了一個人。


    “但是,我救了一個可以拯救蒼生的人。這樣,是不是也算做到了父親說的那樣?”


    桑白及說到這裏,眼中的淚水終於慢慢聚集,然後順著眼角滑落,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從前的衣衫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眼淚在褶痕處聚集,很快便暈濕了一片。


    半晌之後,桑白及才輕聲道:“表姐,你說,等我在九泉之下見到父親、母親和哥哥們,他們還會認我嗎?”


    她別過臉去,不忍心再去看桑白及,過了很久才壓製住想要痛哭的衝動,輕輕抱住桑白及,將桑白及的手握得再緊一些,柔聲道:“會的!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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