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黯,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隻係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 李商隱《無題·鳳尾香羅》


    江南蘇家。臨虛水榭。


    雨正朦朦地下著。白衣女子靜靜立於水榭邊,雙眸如同江南的雨天朦朧地凝視著被雨水打出點點漣漪的湖麵,看著那一圈圈青碧色緩緩擴散開去。柳煙色的雨霧在微風中輕輕飄蕩,漾起一抹極溫柔的氣息。


    中原洛家麽……朦朧的雙眸漸漸明晰,升起一抹複雜的神色。麵紗下,白衣女子緩緩綻開一絲極淡的笑容,這笑容一閃而逝,幾乎讓人難以察覺,但這笑,卻如她的眼眸一般,極是複雜。


    青衣婢女執著紫竹傘緩緩步入水榭,目光沉靜,語氣關切,“小姐,下雨了,迴去吧,小心著涼。”


    白衣女子淡然地看著青衣婢女,沉靜的眼眸中有什麽一閃而過,“不必了,碧影,告訴老爺,我要見他。”


    “是。”青衣婢女恭謹地低頭,看不出她臉上的神色。


    白衣女子徑直略過婢女,足尖一點,飄入雨霧,一身白衣翻飛,漸漸與那朦朧的江南雨天融為一體,消失在雨霧中。


    一向平靜的江南蘇家忽然間有些異樣,似乎春天來臨時小草從土裏破出的一點新芽,現出不同尋常的訊息。


    江南蘇家與中原洛家聯姻!


    這對武林中來說不能不算是一件大事。江南蘇家,中原洛家,紅蓮山莊三方人馬正於武林中成三足鼎立之格勢。若蘇家與洛家兩大家族聯姻成功,武林中的平橫將立時打破,江湖將紛爭突起,雲湧風起。


    蘇家在忙碌著,然而隻是忙碌。在這靜靜的忙碌中,更多的是一份無言的壓抑。


    夜半三更時分,蘇家院內的燈火已經暗下來了,幾點黑影從空中掠過,悄無聲息地借著夜色潛入。空氣中驟然有一根弦開始緊繃,隱隱地,風雨欲來。


    黑衣人似乎熟知蘇家,徑直落入一座小院中,一名黑衣人悄悄摸向門邊。在手觸到門的一瞬間,黑衣人的心“突突”地跳快了幾拍,升起一絲異樣。是這裏了。他看了看周圍的同伴,一切正常。深吸了一口氣,強自壓下心中的不安,推開門。


    一瞬間,燈火通明。


    明亮的光線瞬間照亮他的瞳孔,瞳孔快速地收縮,下意識地足尖一點,飛速退向院中。黑衣人詭異地咧了咧唇角。小院四周隱伏的人馬紛紛現出身來。屋頂上赫然多了兩個身影,一黑一白。


    白衣女子漠然地看著院內的廝殺,緩緩開口:“第四批了。”


    黑衣男子臉上的神色更冷,深黑的眼眸如鷹一般銳利,隱含著殺氣。他迴首看了一眼身旁的白衣女子。她的眼睛中滿是冰冷,那雙眼睛真是像啊,隻是她的眼睛裏是純粹的溫柔,而朱痕,卻是堅定的淡漠。視線移到麵紗下的某一處,男子的眼神驟然變冷。


    蘇硃痕毫不在意,仍是漠然地看向院中。眼神敏銳地捕捉到黑衣人衣襟上的一抹異色,那是一朵怒放的小小紅蓮。還隻是紅蓮山莊的中級殺手而已,秀麗的眉頭微微一皺。


    黑衣殺手四周供來的刀劍,眼睛卻似像在不經意間瞥了幾眼屋頂。屋頂上的黑衣男子已經離去。蘇步世已經走了。


    很好。他驀然發力,持在右手的劍瞬間轉至左手,劍光大盛,與月夜下泛出冷冷的寒光,劃過幾道漂亮的劍弧,右手伸向懷中,反手一甩。一片淡淡的銀光中,周圍的人馬發出此起彼伏的呻吟聲,接著倒下一片,完整的包圍圈頓時露出缺口。


    想困住他?沒那麽容易。黑衣殺手冷冷一笑,輕快地飛向屋頂的白衣女子。在身影交錯的一刹那,白衣女子的麵紗掉落,露出一張姿容絕世的臉。


    漆黑如夜的雙眸卻是不驚不淡的,靜靜地彎腰撿起麵紗重新戴上。


    在場的所有人都抽了口冷氣。在那張絕美的臉上,如凝脂一般的臉頰上是一抹逼人的鮮紅,如血一般的紅色,深深地,深深地,像是血液將要滴落,塗滿鮮血的月亮。“血之月”,不詳的象征。卻給那張絕美的臉平添了幾分魔魅妖豔。


    黑衣殺手望著白衣女子的臉略略一怔。就在他發怔的那一刹那,一股掌風暗暗湧來,立時警覺,接下那一掌,隻覺唿吸一窒,但也將那掌接了下來。任務至此已全部完成。當下不再戀戰,飛身離去。


    蘇硃痕立於屋頂靜靜地看著那個已經遠去的殺手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關上房門的瞬間,原本淡漠的眼裏同時出現了淡淡的倦意。


    取下麵紗,銅鏡裏出現的是一張絕美的臉。然而那張臉卻是殘破的,在右頰處是一彎鮮紅的月形胎記。是被人稱作“血之月”的不詳胎記。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砰”地一聲,房門被人狠狠地撞開。一個少年急匆匆地闖了進來。


    “硃痕!”意識到自己用錯了稱唿,少年立刻改口道:“姐姐。”


    白衣女子正對著銅鏡發呆,少年看著白衣女子失神的麵容,臉上升起一絲奇怪的神色。不自然地轉過頭,又偷偷地用眼角瞟了幾眼,悶聲說道:“姐姐。”


    白衣女子頓時從失神中清醒過來,漠然似冰雪的臉上展開吟吟的笑意,柔聲開口道:“無衣迴來了啊,讓姐姐看看,一些時日不見,我的無衣又長高壯實一些了。”


    邊說邊寵溺地撫了撫少年的頭發。少年的神色已恢複正常,聽著白衣女子說話,隻是開心地笑著。白衣女子順手取迴妝台邊的麵紗將其覆迴臉上,淡笑道:“姐姐這個樣子嚇著無衣了嗎?”


    少年垂於身側的手不經意間被緊緊握成拳,然後被輕輕鬆開,深吸一口氣,少年堅定地迴道:“不!我的硃痕姐姐是天下最美的女子,誰都比不上你。”


    蘇硃痕看著眼前英挺的少年,眸中現出淡淡的倦意,聲音淡然:“無衣,姐姐要嫁人了。”


    少年冷哼一聲,帶著淡淡的不屑:“我知道,不過是中原洛家……”沉默了半晌,欺身上前,握住白衣女子的素手,眼眸深不見底,幾乎是狠狠地望著白衣女子。


    蘇硃痕怔仲失神地看著少年,隨即不著痕跡地抽出被握住的手:“無衣今年十七了,再過幾年,也到了該娶親的年齡了。到時候,姐姐一定會迴來的。”


    她漫不經心地轉換了話題。


    少年的眼中驀然騰起兩簇火焰,那是憤怒的火花。接著又轉換成了濃濃的哀傷,不甘與無奈。最終退出房門。


    無衣,無衣再也不是她當年初見的那個小男孩了,她忘了,孩子終究會有長大的一天。她的出嫁,對他來說不啻為一件好事。蘇硃痕倦怠地閉上了雙眼,青蔥的手指隔著麵紗輕輕撫摸著鮮紅的胎記,似乎在微微顫抖。


    血之月,血之月啊……


    “父親,姐姐可不可以不嫁洛家?”麵對著威嚴冷漠的父親。蘇無衣的眼中是一往無前的冰冷。然而層層的冰冷也壓不住內在燃燒的火焰。


    “可以。”蘇步世幹脆地迴答,“但是……”


    蘇無衣神色一喜,聲音中帶著一絲急切:“什麽條件?”


    “殺人,殺秦雲姬。”


    蘇無衣一怔,紅蓮山莊秦雲姬,秦昭明那個淫蕩放浪,喜好男色的妹妹?然而,他顧不得那麽多了,“好。”


    蘇步世看著兒子的背影消失,露出一抹極為古怪的神情。天下三足鼎立。江南蘇家,中原洛家以及紅蓮山莊。世人都以為紅蓮山莊莊主秦昭明武功卓然,行事陰狠,卻隻有他是明白的,紅蓮山莊背後的真正莊主是秦雲姬,秦昭明的妹妹。


    所以,無衣是絕對殺不了秦雲姬的;所以,聯姻之事是必然要進行的,誰也無法阻止,即使那個人是他的兒子也無所謂。


    眼下,隻有一件事要做……


    書房中,一黑一白兩道身影默然長立。屋外,陽光明媚,暖意融融,清風徐徐。屋內,卻是死一般的寂靜,連空氣的流動都趨於停止。


    “最近……江湖中好象太平多了。”蘇步世眼眸淡淡地看向眼前的白衣女子,聲音亦是淡然。


    “是的。”蘇硃痕低頭迴答。然而低垂的僅僅是她的頭,她向下的眸子中全然是一片冰冷。


    “好象出現了一個厲害人物,是不是,”蘇步世微微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無痕公子?”


    他閑適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緩換說道:“來去無痕哪!痕兒,無痕公子最近可是很得人敬仰呢!”


    說罷,輕笑起來。他的笑不大聲,也不陰邪。像是極為普通的輕笑,卻使整個書房中僅存的溫度頓消,滿滿地充斥了強烈的壓迫感。


    蘇硃痕眼眸微微一顫,隨即恢複為淡漠之色。


    她明白了。他知道了。


    “是的,我會讓他在三日之內消失。”


    輕笑聲驟停。壓迫感頓消,書房內的溫度也漸漸迴升。


    “那樣……便好。”蘇步世不再看向白衣女子,繼續品著香氣四溢的碧螺春。


    那樣便好。非常好。他深黑的瞳孔,緩緩收縮,透出如鷹一般的銳利。蘇家,洛家,紅蓮山莊……殺意漸濃,溫熱的茶水瞬間結成寒冰,一縷寒氣上升,尚未消散,杯中之水已開始微微翻騰起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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