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傅九衢沒有下樓。


    辛夷把飯菜擺到窗邊,一個醃蘿卜放到他的麵前,再有魚香茄子,醋魚,火爆腰片,一個水晶圓子青菜湯放在中間,兩人對坐,吹著五丈河的風,聽著隔壁錦莊瓦子的熱鬧喧囂,吃得十分盡性。


    傅九衢是深夜離開的,從側院的側門。


    辛夷把他送到門口,聽到他馬蹄聲遠去,這才迴屋歇下。


    次日一大早,辛夷主動去了鄧氏胭脂鋪。


    李大娘正在門外跟人說話,看那滿臉憤怒的尖酸模樣,八成不是說的什麽好話。


    辛夷喚她一聲,李大娘聞言轉頭。


    “誒,小娘子怎麽得空過來了?”


    她朝幾個嚼舌的小姐妹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各自去忙,這才換了一表情,扭著略胖的腰肢,笑容滿臉地過來相迎。


    “屋裏坐,小娘子快屋裏坐……”


    辛夷看她這副模樣,差點以為傅九衢是不是記錯了……


    “大娘。”辛夷皺了皺眉,“我們那批脂膏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有人用著不適?”


    李大娘一愣,尷尬地笑了笑:“娘子從哪裏聽說的?”


    這麽說,這事確實是真的了。


    辛夷抿了抿唇,“嚴重嗎?你怎麽沒有告訴我?”


    “嗐,那有什麽?不嚴重,不嚴重。”李大娘手上的絹子甩了甩,不以為然地笑著將辛夷請入屋裏,傳了茶水果品招待,又屏退了夥計,湊近她,開始數落起來。


    “不瞞你說,昨兒個嚇死大娘我了。開封府的人氣勢洶洶地到家裏來,把我家老頭子給帶走了,說是脂膏用壞了人……”


    辛夷問:“然後呢?”


    李大娘哼一聲,“咱們做清白營生,怕什麽?開封府問了話,又帶走了幾盒脂膏品樣,便把人放迴來了。”


    辛夷覺得這李大娘有點心大。


    “你就不擔心嗎?”


    “不擔心。”李大娘道:“咱們不是有廣陵郡王撐腰嗎?”


    “……”


    李大娘說得理所當然,聲音剛落,見辛夷沉下臉不高興,當即換上笑意,“知道知道,咱們的營生和郡王沒有關係。小娘子勿要見怪,大娘是個粗人……”


    辛夷嚴肅地道:“當初合作我便和大娘講得很清楚,不要牽連不相幹的人。”


    朝廷裏做官的人都很忌憚與商家牽連,即便汴京商業發達,商戶的地位有所提高,準許商戶入仕,官吏也可經商,但有些觀念是刻在骨頭裏的,商戶終歸還是低下,讓真正的貴族瞧不起。


    李大娘知道辛夷的意思,連連點點頭,然後又道:


    “其實不用開封府破案,大娘就已經很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哦?”辛夷略微意外。


    李大娘哼一聲,鼻孔朝天,說得火都上來了。


    “你還記得你家藥鋪和譚家應診的恩怨麽?”


    辛夷點頭。


    李大娘歪了歪嘴,“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招人嫉恨了唄?咱們這個新上的脂膏,賣得貴,賣得好,可招來不少人眼紅……那陳家、蔣家,沒事便在背後編排老娘的壞話,那天蔣家還派了家裏的一個小丫頭來買我們的脂膏,以為老娘認不出來……我呸!”


    李大娘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末了還嘴別人祖宗一句。


    “一定是他們暗地裏搞小動作,壞我們好事。哼,生兒子沒屁丨眼的東西,老娘咒他們祖宗十八代都沒有香火孝敬!”


    好狠。


    辛夷被李大娘誇張的樣子逗樂了。


    她道:“你賣給她了嗎?賣了多少?”


    李大娘白眼一翻:“賣啊。我怎麽不賣,老娘還賣了他們高價呢。一定就是那憋孫使壞,我都告訴官老爺了,看把他們揪出來,老娘不吐他十天唾沫星子……”


    ~


    辛夷覺得此事蹊蹺,原想暫停一下脂膏的生產,李大娘卻堅決不肯,說他家祖祖輩輩都在開封府做營生,若是這樣就讓人斷了財路,那才是大笑話。


    而且,


    不賣反而讓人挑理,說他們理虧。


    辛夷覺得有道理,但是為了穩妥起見,她又特地去問詢了用她家脂膏的人——


    湘靈、良人、安娘子,小曹娘子,還有隔壁錦莊瓦子的兩個姑娘,她們都表示用著很好,膚色亮了,斑淡了,摸上去滑嫩了許多,並沒有什麽問題……


    如此,辛夷放下心來。


    隻要自家產品沒有問題,別人要找事,那是擋不住的。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好。


    辛夷沒有想到,最先找上來的事,不是脂膏,而是大理那個女世子的事情。


    這個段雲也是個直接的性子,從辛夷藥鋪迴去第二日,便上了劄子給大宋皇帝,要求和張巡結親。


    指名道姓,連一點委婉都沒有,就要嫁給張巡。


    她還在劄子裏寫,已經征得張巡的妻室同意,懇請官家出麵,為她指婚。


    趙禎看到這劄子是怎麽想的,辛夷不知道,但是,當段雲氣勢洶洶地來找她的時候,把她嚇住了。


    “放夫書呢?拿來。”


    辛夷愣一下,“世子拿這個做什麽?”


    段雲抬了抬下巴,“去找張郎,給他一個驚喜。”


    確實是驚喜麽?辛夷聽她說了前因後果,覺得不可思議——


    “官家同意了?真的同意了?”


    段雲微微一笑,臉上有點小得意,“那是自然。本世子親自求請,官家怎會拒絕?不過……”


    辛夷緊張地問:“不過什麽?”


    段雲道:“官家說了,男婚女嫁不可逼迫,他要得見娘子的放夫書和張郎的放妻書,這才肯為我指婚……”


    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不算刁難。


    一個皇帝不可能硬生生拆散姻緣。


    除非人家自己同意。


    辛夷抿了抿嘴,“那張三郎同意了嗎?”


    段雲眉眼彎了起來,大剌剌的樣子,笑得開懷,“等拿到你的放夫書,我便去找他。張郎與我情投意合,等這一天實久,怕是要高興壞了吧?”


    辛夷看著這小女子眉飛色舞,對這樁姻緣充滿了幻想和憧憬,莫名有點同意她。


    雖然她不敢相信事情會這麽順利,但還是依言迴房,找來周道子,讓他照著格式給自己寫了一封“放夫書”,然後具名做中人……


    周道子本來不肯同意做這種拆人婚姻的事,但看在辛夷許諾他十隻叫花雞的份上,勉強同意。


    這頭段雲拿著辛夷的“放夫書”,興衝衝離開去找張巡。


    而另一頭,宮闈城池裏,趙禎的福寧殿並不平靜。


    內殿裏,趙禎板著臉,一言不發。


    坐在他下首的人,是長公主,他的親妹妹趙玉卿。


    今兒趙玉卿入得宮來,目的隻有一個,請官家恩準大理世子的請求,讓她和張都虞候聯姻,還找了許多冠冕堂皇的說辭,什麽籠絡人心,屬國臣服,必定勝讚官家英明等等……


    趙禎聽得冷哼陣陣。


    若是張巡沒有迴來,傅九衢與張小娘子要怎麽相好,趙禎大抵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不是正妻,就由著他了……


    可現在張巡迴來了,趙禎是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在傅九衢身上的。


    可是,他沒有想到長公主會親自來求情。


    趙禎沒有多想,更沒有答應趙玉卿,而是讓內侍去傳了傅九衢過來……


    “是不是你逼你母親來當說客的?”


    傅九衢被趙禎劈頭蓋臉一陣訓,沉吟片刻,看一眼趙玉卿,麵無表情地道:“官家這麽認為,那便是我吧。”


    趙禎一聽,被他氣笑了。


    “是不是,隻有一個字。”


    “是。”


    一個字,不是是,難道還是不是麽?


    傅九衢正視著趙禎,沒有反駁,趙玉卿卻著急起來,連忙請罪,說此事與傅九衢無關,隻是她身為人母,不忍心兒子背上罵名,成日裏與小娘子偷偷摸摸,做下這等有辱祖宗的的事情,這才想讓張巡和張小娘子早些和離……


    趙禎看她說得認真,半信半疑。


    “當真?”


    趙玉卿點頭,“臣妹不敢欺君,句句屬實。”


    這一次,趙禎倒是有點意外。他看著傅九衢問道:“這個張小娘子當真就這麽好,讓你不顧體麵,心甘情願背上如此惡名?”


    兄弟妻,不可戲。


    傅九衢如今的角色實在是難堪,羞恥,不論是趙玉卿,還是趙禎,都很難想象這會是傅九衢做出來的事……


    趙禎甚至覺得外甥是不是中邪了,怎會為一個小娘子所迷惑?


    傅九衢沉思片刻,看著趙禎:“縱是有一千個人,一萬個人說張貴妃不好,官家也覺得她十分好,百分好,無人可比——辛夷對我,大概也是如此。”


    趙禎吸一口氣,氣得吹胡子瞪眼睛。


    傅九衢輕笑,接著又道一句:“不過,官家若真想知道她哪裏好,微臣倒不介意讓官家親眼看一看……”


    趙禎狐疑地問:“看什麽?”


    傅九衢黑眸淺眯,似笑非笑地問:“官家多久沒有……微服私訪了?”


    ------題外話------


    傅九衢:我吃的蘿卜就是脆得很……


    辛夷:全天下蘿卜都是脆的。


    傅九衢:我的娘子就是香得很。


    辛夷:郡王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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