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微微凝神。


    “這麽說,當初鬱渡在汴京所害的毛病,倒是有來頭了……”


    傅九衢唔一聲,沒說別的,表情也不明朗。


    辛夷猜度著他遇到的問題,原想再詢問一下有沒有自己幫得上的忙,外麵便傳來桃玉響亮的聲音。


    “薑酒雞湯端來了,噫,你們怎麽都在外麵,不陪娘子嗎?”


    “噓”一聲,她話未說完,戛然而止,顯然是被湘靈阻止了。


    傅九衢看辛夷一眼,“先喝湯,別的事情,以後再說。”


    辛夷點頭。


    傅九衢起身,突然又彎下腰來,俯身抱了抱她。


    “辛苦了,英雄媽媽。”


    他聲音溫和帶笑,就像方才的爭執從來沒有發生一般,這讓辛夷突然有點酸澀,眼眶衝入一股熱流,喉頭亦是堵得難受。


    “對不起。”


    她沒有說為什麽對不起,傅九衢卻是勾唇淺笑,將她整個人攏在懷裏。


    “傻瓜。你不喜歡我叫你十一,我不叫就是。你要是願意我當個便宜父親,我自當竭盡全力,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會退迴自己應有的位置。”


    和從前相比,他對辛夷的親近更為自然隨意。


    一個擁抱一個輕撫,如涓涓細流滲入心田,不知不覺習慣。


    辛夷靠在他身前,唿吸就在他的頸窩處,單薄的夏衫擋不住對彼此身體的感知。


    她一動不動。


    傅九衢卻是黑眸噙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我會在你需要的時候出現,但不要對我說謝,我不喜歡。”


    “傅九衢……”


    “這不是責怪,而是懇求。不要感謝更無須抱歉,有事請直接吩咐我,好嗎?”


    他笑得很放鬆,彎彎的臥蠶給人一種無辜的感覺,如清風朗月,謙恭體貼。


    辛夷心裏就像塞了團棉花,堵得她難受。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何必容忍我?”


    傅九衢撫摸了下他的臉頰,歎息一聲:“誰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對他執著地愛,我又怎麽會蘇醒過來,看見這樣一個有趣的世界?”


    辛夷說不出一個字。


    沒有她無意的闖入,廣陵郡王是不是一定會死在九月初九重陽節?而眼前這個男人,真的會永遠沉睡,不生不死?


    這個問題已經糾纏辛夷許久,沒有答案。


    兩個人沉默而視。


    良久,傅九衢慢聲一笑。


    “就這麽說定了。好嗎?”


    辛夷嗯聲,“好。”


    傅九衢用力摟一下她,直起身來。


    “我還有點事,出去一趟。不陪你和孩子了。”


    “好。”辛夷說罷,又覺得語言單薄,補上一句,“行事務必小心。我有一種直覺,鬱家這條線,越來越接近真相。你一旦出手,對方定會瘋狂反擊……”


    傅九衢笑了,“我省得。”


    辛夷望著他臉上的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傅九衢握了握她手,轉身朝房門走出去,那背影挺拔、寂寥,辛夷心中莫名抽痛,慢慢閉上眼睛。


    “姐姐,雞湯來了。”


    湘靈第一個跑進來,背後是端著雞湯的桃玉。


    兩個人臉上都笑吟吟的,但湘靈最是大膽,伏在床側便是逗趣。


    “你做什麽了?怎麽把我姐夫哄開心的?”


    辛夷心口一熱,“開心?”


    湘靈重重地點一下頭,迴頭看看桃玉。


    “你說,郡王出門的時候,是不是可開心了?”


    桃玉道:“喜得貴子,主子爺當然開心啦,娘子是不知道,郡王有多緊張小主子……”


    她將方才在外間看到傅九衢對孩子的憐愛一一講給辛夷。


    “婢子十歲入府,從未見過郡王這般模樣。”


    辛夷微微一笑,看一眼托盤上的湯盅,“扶我起來吧。”


    雞湯入口不過半碗,奶娘就將繈褓抱了過來。


    吃飽喝足換上幹淨衣服的小奶娃,兩眼緊閉,睫毛卷翹,正在幸福地睡覺,渾然不知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麽……


    辛夷將孩子摟入懷裏,近於貪婪地看他,從眉到眼,目光像最精密的儀器,在他臉上一點點掃過,再慢慢伸出手,一點點感覺這個小小的、軟軟的孩兒,觸碰他的眉,鼻,臉頰,嘴唇……


    太像他爹了。


    見證基因的強大。


    可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正如傅九衢所言,隻是係統自生成的一串代碼嗎?


    她不接受。


    ··


    磨坊巷。


    風聲吹拂在院子的茅草頂上,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


    鬱渡走到鬱氏的門外,手抬起,幾乎就要叩上門扉,又停下了。


    “娘,我走了。”


    裏頭沒有聲音。


    鬱渡知道母親在裏麵。


    遲疑一下,正要再次開口,門開了。


    鬱氏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出來,臂彎裏抱著一件披風,想披到鬱渡的身上。


    兒子太高,她的動作十分吃力……


    鬱渡:“我自己來。”


    鬱氏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卻很堅持。


    鬱渡不得不弓下身子,直到那件披風係在身上,這才微微一笑。


    “今晚有個大夜場。要是太晚,我便宿在那邊,不迴來了。你早點休息,仔細火燭,要記得滅掉再睡。”


    鬱氏眼巴巴地看著他。


    如從前一樣,不動,也不說話。


    鬱渡微微一笑,將桌上的一把折扇握在掌心,轉身出去了。


    天已見黑了,鬱氏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看著兒子的身影穿過鵝卵石的小巷,許久才迴屋。


    鬱家的房子在巷子尾部,後院臨河,有灌木樹叢,潮濕而陰暗。一個佝僂的老婦舉著油燈慢慢走進去,那畫麵就更為恐怖陰森……


    光影爍爍。


    鬱氏沒有停留太久,拔下幾株巨花馬兜鈴,連根帶花一起裝入她的背簍,用力按了按,短暫地喘息幾聲,又慢吞吞地迴了屋。


    木門吱呀一聲合上。


    片刻後,小屋亮開了,窗影上映出單薄佝僂的人影。


    “老了,身子骨不好使了。”


    鬱氏坐在床沿上,幽幽地歎,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與親近的人閑話家常。


    忽地,她扭頭,拍拍床板。


    “好久沒有幫你擦洗身子了。這天兒熱得早,你快要熬不住了吧?”


    屋子裏沒有迴聲。


    她卻十分深情,將殘破的身子慢慢蜷縮在床上,貼著床板輕輕地撫摸片刻,臉上露出一個笑。


    “不要怪我,不是我忘了你……揚州來了些奇怪的人,我不得不妨著他們。”


    “你真好,從不怪罪,從不埋怨,就這麽安安靜靜地陪著我。”


    她對著床板般迷戀般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又慢慢起身,小心翼翼將床上的被褥抱開,再吃力地掀開床板。


    一股涼風吹過來,她頭上白發微微飛動,昏暗的火光映在那張坑窪不平的麵孔上,滿臉癡癡地,病態地笑。


    “我老了,你卻一點沒變,仍如當年般俊美……”


    在她的床板下,是一口棺材。


    大紅的漆麵已然斑駁,沒有蓋子。


    棺材裏是一具男屍。


    更準確來說,是幹屍。穿著一身青布儒袍,戴著發冠,冷不丁躍入眼簾,很是恐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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