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流轉不停,當年四人刻下名字的小樹已經長到碗口粗,樹幹上的名字也愈加鮮明深刻。


    李向十八歲,陳繼梁十七歲,他們就要邁入成人的行列了。他們偶爾來到樹林,撫摸著親手刻下的印記,往事像電影膠片一樣在腦中閃迴,幾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真是讓人歡喜又讓人憂愁。


    他們的個子已經竄到他們父親那樣高了。李向稍黑,渾身結實有力,那是在田間磨練出的強健體魄,不單在身體發育上,平時為人處事,他也多多少少顯現出成年人的氣度。陳繼梁和李向差不多高,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和李向相比,他仍像個小孩子,他爸爸陳玉新免不了仍要為他擔心不已。


    可喜的是,他們都沒有失去小時候的好心腸,他們一有時間還會到韓老六破舊的小屋裏和他談笑,陳繼梁很喜歡聽韓老六講鬼故事,韓老六的鬼故事講來講去就那幾個,陳繼梁還是聽得津津有味。韓老六有了聽眾,高興地唾沫星子四濺,比吸上一根好煙還要高興。


    人長大了,不自覺地要成熟起來,李向和陳繼梁已經不再是整天嬉鬧的孩子了。他們都認為自己已經長大,他們內心的想法越來越多,同時,煩惱也越來越多了。


    他們已經讀完高二了,等到暑假過完,灼熱的季節就真正來臨了。對於農村的孩子來說,考大學是他們遙遠的夢想。而現在,這個夢就這麽真切地擺在眼前,他們比宋元帥,劉海波幸運多了,他們是這麽近距離地感受到大學神秘的氣息。但是,想伸手抓住它,卻是千難萬難。


    兩年前,他們雙雙考上了高中。陳繼梁考了531分,順理成章地上了縣一高,這是平城縣最好的高中;李向沒那麽幸運,雖然他考了547分,卻選擇上二高,因為二高為了和一高競爭,540分以上的考生可以免一半的學費。


    李新聲遊手好閑的本性難移,李向的妹妹芳曉也要升初中了,地裏的那點收入應付高昂的學費已經捉襟見肘。李向毅然去了二高,別人很難體會到,當他做出這個選擇時,他心裏是多麽不舍。多少次李向想象在一高的懷抱裏成長,可是這不可能。他已經長大,他是家裏唯一能指靠的男勞力,但是他不能為家裏掙錢。想到這些,李向就一陣怨恨,他恨自己不能讓這個家富起來,他恨不能讓媽媽歇歇手腳,他恨不能讓妹妹安安心心地上學。他隻能放棄,放棄一高中,放棄通往大學的康莊大道。


    他年紀輕輕,承受的壓力卻這麽重。父親的懶惰使他不得不過早地撐起家的重擔,但他仍然恨自己無能,這是一個多麽不幸又堅強的青年呀!


    李向失去的太多了,當別的孩子玩鬧時他要做飯,喂牲口,照顧妹妹:當別的孩子聽父親嚴厲的教誨時,他麵對的是滿身酒氣的醉鬼父親。陳繼梁有那麽一個關心他照顧他的父親,在李向看來,他多幸福呀!


    是呀!當我們闖了禍,撒了謊,成績羞於說出口時,父親淩厲厚重的巴掌打在我們身上,把我們及時拉迴光明大道。這就是父親的愛,嚴厲而慈愛,仿佛是暴風雨,在給與充足的雨水時,從不忘把稚嫩的秸稈重重抽打,要他們練就銅筋鐵骨,迎接收割的季節。


    父愛,對李向來說,也是個遙遠的夢。


    這天,李新聲又買了一箱啤酒,還有幾大包涼菜,說:“小向,給桌子收拾一下,一會兒你立叔要來!”李向說:“又喝酒?”李新聲說:“男人不喝酒,活著象條狗,是吧?一會兒你替爸喝幾杯,也學習學習,喝酒就是外交呀!”


    李向說:“那你給咱家貢獻不小哩!”


    李新聲沒有聽出來李向話裏有話,樂嗬嗬地說:“那是!看到沒有,那雞籠就是我從你立叔那兒要過來的,現在院裏多幹淨,以前可是臭烘烘的,一不小心就踩著地雷啦!”


    李向心說,那個破雞籠大窟窿摞小窟窿,甭說雞子了,就是鵝也能鑽進鑽出,我和媽補了幾次才勉強圈住雞子,你還以為多大功勞呢!要是把喝酒的錢省下,十個新雞籠也買迴來了。


    李向不吭聲,等李新聲出門,就掂著那箱啤酒和幾包涼菜,朝百貨商店走去。


    他要退了這箱啤酒。


    百貨商店的劉叔問起,李向說:“我爸他胃疼,不能喝酒了,讓退迴來。”劉叔不信,隨口說:“你爸不喝酒了?不可能吧!他那熊樣不喝酒能幹啥?”


    李向一聽,氣不打一處來,他立刻吼起來:“你說誰熊樣?!”


    李向幾乎控製不住自己,他要一拳打在他臉上,有這麽損人的嗎?太可惡了!


    劉叔愣了一下,趕忙賠笑說:“叔說錯了,別生氣啊小向。”


    李向看著劉叔慘笑的老臉,喘著粗氣說:“找錢!”


    退了酒,李向剛走出去,聽到劉叔小聲嘀咕,李向清清楚楚地聽到他說“沒教養”,李向周身的血又開始往頭上湧。


    他像頭困在籠子裏的暴怒的野獸,把牙齒咬得哢吧吧響,他想走到他麵前,抽他一嘴巴子,砸他的東西,指著他的臉,要他再說一遍!


    李向沒有迴去,他腳步沉重地往家裏走。他悲憤地想,這就是鄉親們對爸爸和我的評價,這就是我在村人眼中的印象。這麽一個父親,讓人指著脊梁骨嘲笑,他怎麽還不知羞恥呢?我是缺乏管教,我就是個野孩子,沒有人看得起我!


    李新聲和孫懷立來了。


    李新聲發現啤酒不見了,氣急敗壞地找王詠華,李向說:“別找了,我媽不在,酒我全砸了!”


    李新聲怒氣衝衝,罵道:“你這孬孫子,想造反呀!”孫懷立趕忙攔住,紅撲撲的肥臉擠出笑,說:“小向是說著玩兒哩!”


    李向說:“我跟你大爺說著玩哩!”


    孫懷立愣了一下,仍然笑著,說:“你這娃咋說話的!”李向說:“就這樣,沒聽清是咋的?”孫懷立無話可說。


    李新聲咬牙切齒地說:“老子非打死你不可!”說著,一腳把破拖鞋甩老遠,赤著腳慌慌張張地去撿起鞋,嘴裏罵罵咧咧地要打李向。


    李向隻是冷笑。


    李新聲會打李向嗎?他的破鞋揚在半空,他猛然間看見,兒子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盯著他,這眼神裏除了憤恨,還有一種他看不懂的意思。他也似乎突然間才發現,兒子已經比他還要高了,他這麽快就長大了嗬!他對兒子不管不問,兒子要他戒酒,他就要打兒子嗎?


    李向滿心淒涼:他這麽自私,地裏的活能偷懶就偷懶,把擔子全卸在媽媽肩上,他是個男人呀!他怎麽一點兒責任都不承擔呢?這是天底下最窩囊,最自私的父親,我真為他感到羞恥,還有悲哀!


    孫懷立攔住李新聲,說:“小向也是為你好,酒多喝也沒好處,是吧!娃這麽大了,再打他像哪裏話!”


    李新聲還沒有喝酒,似乎就醉了,他說:“李向呀,你比老子心狠,將來比我強,我不是你老子,你是我老子,是不是?你說!”


    李向不說話。李新聲收迴手,失魂落魄地走進裏屋。


    孫懷立勸了李向幾句,見李向不領情,就沒趣地走了。


    李向從來沒有這麽傷心,從小到大,他吃了多少苦,他都不在乎,但是他受不了別人的嘲笑,他灰心地想,爸爸從來不管我,他甚至連打我的勇氣都沒有!他不僅是個沒用的人,還是個懦弱的人。他竟然說出那樣的話,他是做父親的嗎?我從來沒有感受到什麽父愛,他不會教我做人的道理,他不會叫我好好學習,替他爭口氣,他不會關心我,我們從來沒有過傾心的交談,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他更不知道我的想法。


    算了算了,我何必乞憐父愛呢?我沒有爸爸,不也活這麽大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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