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8年深秋，古城本來就不多的綠色幾近褪盡，裸露出了她那灰色的基調——灰牆、灰瓦、灰色的街巷，連人們的穿著打扮也是以灰色為綜合色的。唯有店前、門首、涼台、花壇裏的菊花仍是青青其葉，燁燁其花，燦爛而不妖，俏麗而不媚，在寒風秋霜中昂首挺立，迎接著冬雪的到來。
一段時間以來，晚報副刊《古城尋夢》專欄，成了人們關注和議論的熱點。有兩篇極富個性的散文隨筆，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反響，在市機關大院和報社內部也引起了激烈的爭論。爭論的焦點是，對古城和古城人到底應該怎麽認識？自然也涉及到了對這張報紙和對報社一把手金戈的看法……
其中的一篇為《汴京風情錄》，是一位《宋史》研究生、當時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開封人士程民生所寫。全文如下：
久在異鄉客居，時常有人問“府上可是……？”的問題。最初別人一問，我便來勁，總是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宣告：“我，河南人！”然後，不失泱泱大省之風度，關注一眼那些邊遠省份的不幸者，看他們是如何地自慚形穢。然而，我竟見他們做撇嘴狀！唉，河南是中華的搖籃，人長大了，對搖籃似乎就不感興趣了。後來，我老實多了，再逢人問，便不無謙卑地降格以售：“小地方，見笑了，開封。”
“開封？！”問者為之一振，坐直身子，顯出幾分恭敬：“聽說貴市飯店裏，服務員還是稱顧客為客官？”沒想到歪打正著，社會效果極佳！怪不得有些專著把開封稱作搖籃上的明珠。人們可以對搖籃不感興趣，這顆明珠，卻在人心中懸掛。總結經驗教訓，我進而改稱“東京汴梁人！”唬得人一驚一乍，弄得好時，還能收到經濟效益——坦然受一支敬來的香煙——祖上的福蔭不淺哪。
可不是！有眼有耳者，誰不知開封。想當年，開封是地球上富麗甲天下，有百餘萬人口的獨一無二的大都市。後因朝庭腐敗，開封受到株連，免去京都的烏紗，屈居省府職位。由於出身高貴，資曆富贍，首善一省，是駕輕就熟。到了五十年代，又讓賢給年富力強的鄭州，退居二線。享盡了榮華富貴，對宦海浮沉，開封不在乎。開封的地位是曆史地位，不用查經史子集，單是市區的地名，就是一部方誌：古吹台、遊梁祠，可見開封的古老:雙龍巷、臥龍街，可見帝都的傳奇:教經胡同、延壽寺街，可見古城的宗教斑痣:文廟街、書店街，可見開封的文明氣息。說明開封繁榮的，有山貨店街、鵓鴿市街:說明開封權威的，有龍亭區、省府街:再者，胭脂河街，不顯出開封的浪漫色彩嗎？演武廳街，不顯出開封的尚武精神嗎？ニ諄八擔撼槍嘔備出。槐樹與古城有不解之緣。要知道，上古時鑽木取火，冬天即用槐木。開封雖曆經大劫，然古槐尚有。而合抱、盆口之粗者，鬱鬱蔥蔥於街道兩旁，虎踞龍盤於深巷小院，其形古拙，其狀蒼老，舊葉綠得近墨，新葉嫩的透亮。微風撫搖，津津分泌出清澀的芬香。尤其近代又新栽了不少洋槐，逢花開季節，那股香甜嗬，更是沁人肺腑。眼昏嗎？看一看槐梢翠霞:氣悶嗎？聞一聞槐花鬱香:失眠嗎？槐蔭下，可美夢南柯:積食嗎？槐花兒，可蒸拌而饗。槐樹嗬，是古城傳家的翡翠帶、祖母綠！
綠蔭環抱著的中心，是大相國寺。這是與少林寺、白馬寺、龍門寺齊名的河南四大伽藍。想想看，哪個寺院不是在深山，就是在靜地！唯有大相國寺，在鬧市中心。南方有道名菜，美其名曰“佛跳牆”：太香，佛爺耐不住，跳牆就餐。當年開封太繁華了，僧侶們索性僑居鬧市，飽嚐人間煙火。開封的佛，是入世的佛。尤為特別的，是那尊八角琉璃殿裏的佛像，竟是千手千眼，顯得多麽能幹、繁忙。這讓外人看來，會慚愧自己眼不夠用，進化得太慢。開封人見得久了，激勵著自己變得更加聰明、靈巧。要不，開封怎那麽多“巧八仙”、“十二能”、“百事通”！神是人造的，千手千眼佛是開封人按自己的能耐造的。近十幾年來，開封人又把相國寺改造成了公園式的文化中心，足見文化在開封人心中的地位。
說相國寺在市中心，還因為它正夾居於繁華的商業區之間。東邊是馬道街，地位相當於北京的王府井:西邊是“二馬道”，風格近似於廣州的高第街，而有遠過於高第街者：咳唾風雲的說書賣藝，這是宋代東京瓦子的孑種:汗牛充棟的書肆，顯得比充斥高第街的銅錢味多了書香蘭氣:物美價廉的小吃，使“食在廣州”的高第街為之慚愧。開封小吃風滿天下，看一遍，使人腸癢涎流:吃一通，便便大腹裏就製滿了香腸。腆著肚子，掏掏腰包：“老師，接住錢！”“老師”頭也不抬：“拿住唄，耶！醜氣啦，走哩不是？”
你聽聽，開封人送客，不像北京人說“迴見”，也不像廣州說“慢走”，偏說“走哩不是？”用疑問句，透著留戀、惋惜。這是開封的人情味。這在鄰裏朋友之間尤為濃烈，別人幫你忙，你道聲“謝謝！”那就犯了忌諱，對方滿麵不快：“耶！外氣啦不是？咱弟兒們，誰跟誰？”“弟兒們”，又異於外地的“哥兒們”，正經八百的，則稱“兄弟”。如有位幹部對一犯錯誤的人進行政策攻勢，就是熱乎乎地說：“兄弟！有啥事兒情交待啦，咱錯了嘛，是不是兄弟？！”對方把胸脯拍得山響：“噫！哥哥！你一句話，說咋嘍（就）咋嘍！”這些情態，用別的話就講不出這個味道。想當年，這是京腔！至如今，也是標準的中州韻。外地人士評論開封話咋唿！顯然是不諳其中三味。開封話爽快、響亮、熱辣，若再有點沙音，那就更是開封的根。地方戲是方言、民風的代表，豫劇中的祥符調，即以高腔為本，以激昂高亢、大起大落為特色，淋漓盡致地反映了開封人的個性。
昂揚、直爽的理性化是正義，感情化是熱烈。開封的老漢通達，小夥仗義，老太太熱情裏透出精明，姑娘潑辣中飽含愛憎。開封人愛管閑事，見人有難，總要援之以手，路見不平，不會置若罔聞。我見到一位清臒老者，在包府坑畔推著兒車，哼著《包公辭朝》，忽聽到身後老遠的地方，有二位半大孩子大打出手，忙丟開孫子，返身請難：“弄啥弄啥哩？老弟，少說兩句算我哩，走吧走吧！”タ封人社會化強：合群抱團，熱衷交際，注重情義。素不相識者，可在街頭熱唿唿地噴上一陣，把祖宗三代的老底都抖落出來，此為開封民俗特色“見麵熟”。一年四季，常有七叢叢的老漢，八簇簇的老太在街頭的一些風水寶地上，湊在一起閑話桑麻，在蒼蒼白發中翻尋少年的綠色。至於中年漢子和青年小夥，更是不擇時而聚，那就離不開酒了。開封人不叫酒宴、酒席，而叫酒攤兒，可見是多麽隨便。開封的小酒館之多，恐怕是數得著的，但仍常有人滿之患。搬運工到此，停車坐愛燒酒美，以加酒為加油:小青年下班，順手扯幾個朋友抿二兩。喝得痛快，兩攤會並成一攤，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喝得不順，奶奶，一攤分成八瓣，這當然有些不雅，有傷和氣，甚至有礙治安。我認識位黑壯青年，與好友喝酒。那位仁兄不耐杯中物，耍起酒瘋，非要揍人發泄。這位青年趕走其它人，端坐仁兄之前，飽嚐一陣耳光，麵不改色心不跳：“哥哥！你打！別打人家，打我！打、打，打了心裏痛快點不是？誰、誰叫咱弟兒倆好哩！”這股勁頭，沒法兒說！也難怪，這是北宋京城，有《水滸》遺風，不乏唿保義的後代，魯智深的徒孫。到了節日裏，更是家家飄酒香，唿兄喚弟，吆五喝六，其樂融融。說起來，開封並不像東北，需要以酒禦寒，開封的酒風，實在是古風嗬。
開封有著厚厚的曆史塵跡。鐵塔、相國寺、繁塔，是佛教遺物:延慶觀是道都殘餘，龍亭也屬道家:東大寺是伊斯蘭教的標記。但現在的開封人難能可貴的是尊古而不迷信，珍視曆史而勇於創新。開封任過數百年首都，又當過數百年
省府，且處於中州平原地帶，南來北往，東進西去，匯萃百家，迎送萬方，開封不狹隘，不偏激，不沉溺於什麽宗教，也不保守排外。接納外來的事物，又不表示過分的驚奇。開封，不卑不亢，氣度恢宏！比如說吧，現在正一方麵修複古跡，繼承發揚優良的傳統和文化，以徠萬方:一方麵要發展現代工業，開拓新路，以重振雄風。近幾十年來，在城東新建了“新開門”，又衝開了宋門洞，前幾年又在東北城牆捅出條大道，老樹抽出了一條條新枝。東南之郊蓬勃發皇，完全是一派新城的吉相嗬！那縈繞腦海中八百年的京華美夢，哈哈！正從席夢思床上走下來，在古城中定格，在四郊化出……
文章一出，市民爭相傳頌，交口稱讚，無不為他的清新俏麗、幽默風趣、博學廣識、深遂練達而深深打動，更是大大滿足了一把古城人的自尊心、自信心和自豪感。總編輯張菊生在評報欄裏評報時大加讚揚，說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希望副刊部盯住這位作者，讓他再寫續篇，或者為他單獨開一個專欄都值得。
時隔不久，晚報副刊《古城尋夢》專欄又發表一篇《矛盾的開封人》，是一位在外地讀大學哲學係的青年學子所寫，化名汴生。顧名思義，既表明他是開封人，又蘊含“變”則“生”，不變則死之意。全文如下：
開封，這座中原古城。有人說她像一部深藍色封麵、古舊淵深的線裝書，既讀不很懂，又說不很清。有人說她既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更不是半老徐娘，而像是出身書香世家、戴著圓水晶眼鏡的曆史副教授，那厚重的身軀碩大的腦袋裏，潛藏著數不清的耐人咀嚼的內容。而我則說她城如其名，既“開”又“封”，矛盾重重——輝煌的鼎盛衰敗的快速，聰睿的絕頂愚鈍的頑固，忠厚的奪人險惡的梟雄，愛的拚命憎的見紅。
這裏確曾繁華似錦，七朝帝王曾在此建都。從《水滸傳》、《楊家將演義》及《東京夢華錄》、《清明上河圖》中，你可遙想當年東京繁華一夢。雖然這一切隨曆史在漸漸褪色，但它的風骨神韻卻已留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脈之中。但更多保留著的則是一種穩定恆常的生存結構和方式，有著不易更改的安然端莊的老大遺風。換一代帝王容易，而要突破一種觀念卻很難。處在敗落地位的現今的開封人，是很容易從追夢尋舊中來安慰自己小小的虛榮心的。曆史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也是一個沉重的包袱，這要看你從中去打撈什麽？
這裏的人大多是土著，世代居住的老門老戶。共同的生存空間，永久居住不易遷徙的環境，造成了彼此間過於緊密的生活依存和精神依賴關係。他們大都淳樸豪爽、俠骨柔情，最見不得別人有難。一旦有人遭遇不測，平時的齟齬、摩擦，甚至可能導致動刀子的衝突，亦是倏然間化為烏有，古道熱腸暖化著隔膜的堅冰，你將在群體的幫掖下度過險關厄運。每逢街坊四鄰紅白喜事，雖然此時早已是囊中羞澀，也要打腫臉充胖子，把東挪西借來的幾個錢“啪”地往桌子上一甩說：“湊個份子！”擲地有聲。隻要這一刻的臉麵，肌腸轆轆暫且按下。古城人的臉麵得掙，這含糊不得，讓人訕笑尖酸刻薄，那比掘祖墳還讓人懊惱羞愧。事後想想心尖也疼，畢竟，肚皮還餓著。但又想想，“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自己吃了填坑，人家吃了傳名”。為了一個“名”字，打腫臉充胖子，打落門牙往肚裏咽，便一切也就釋然了。
豪爽俠義，便造出了眾多的紅臉漢子。宋代遺風不僅僅表現在屋宇樓閣，更多的表現在行止做派。這裏的男女老幼仿佛心中都揣有一團火，血氣方剛的湧流著暴躁和狂狷。動不動這火就濺出萬丈，全無一點溫良恭儉讓的謙和。信奉的為人原則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仗勢欺人，我當仁不讓。俠骨錚錚，唿嘯著哥兒們義氣的火焰，極討厭虛偽和造作，自然在某種程度上也厭惡那扭怩拿態的文明。
這城市日益變得家庭社會化和社會家庭化。傳統的宗法的和現實的政治的，奇妙揉合織出了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網住了你的身心，你的肺腑，你的眼睛，你的鼻孔。你要在網中活著，並且想活得好一些，你必須學會乖張機巧。這網不是哪一個強行武斷織的，而是社會群體中的每一個成員，在傍晚時分唱著甜蜜的歌謠快快樂樂編織成的。在這座城市，生長成熟，相伴到老，必須有聯盟，有協調，有配合，有唿應，有朋友，有知己，有世交，這樣才能活得聲色並茂。
因為你隻要是生長在這塊真摯淳厚的土地，便會被傳統的光圈所包圍。假如你在新的時代接受了現代文明和科學理論的啟迪，你會生出與眼前的生存狀況格格不入的想入非非。於是，你偏激任性地懷著挑戰欲和戰鬥的熱情，冷眼睥睨著養育自己的熱土親人。可古城是寬厚大度的，它對每一個不諧和分子都有其獨特的“招安”辦法。它要讓每一個不安定因素，在它誠懇古樸感人肺腑的溫情中，漸漸解除全副武裝，在酣睡中逐漸成為自己的順民。你在內疚自責中，把那散著熱氣的生機勃勃的憤世嫉俗的導火索自個給熄滅了。“你這不孝子孫”，“你這喝了幾年墨水便忘了故鄉的酸腐文人”，“你敢嘲笑給你血肉筋骨思維大腦的親人”？你突然感到腦子裏一片空白，一片荒蕪，一片原始的平坦。你努力調動你的思維，可你發現你什麽感覺也找不到了。痛苦沒有，悲婉沒有，焦灼沒有，於是，連亢奮、期冀、憧憬也蕩然無存。
這裏的“同化”能力，還表現在對外來移民上。猶太人是世界上最具鮮明個性、最難同化的民族，可是在宋朝時就移民過來的那些猶太人，你現在還能找到他們的蹤影嗎？解放後從四麵八方遷進的人口不在少數，可唿吸著這裏的風，你就很難保有原來的鮮明個性，而很快從言語口吻、服飾裝束、待人接物上，整個地與這裏的風尚吻合，化為這裏牢不可破的中堅一分子。
表麵看，一種超穩定結構牢牢占據這座城市的核心，其實，兩種文化兩種文明每一天都在進行著搏擊。地火在運行，這城市每時每刻都充滿著曆史和未來的撞擊。
生存空間的狹窄，便造出大的精神空間去填補。見過貧困憂患痛苦無邊，便能刀槍不入所向披靡。命運多舛的“懸河”日夜懸在頭頂，便鍛煉了柔韌頑強的神經。文化堆積的深厚帶給古城人的是不竭的聰睿，鍾靈毓秀著那落入底層的滿腹經綸者，他們仰望蒼天，發出不平的歎息和長嗥，奮而與命運與眼前的生存環境作一無畏的較量。
古城的新生代正在崛起，他們欲打開窗戶扒掉屋頂，讓陽光照進這蜚聲中外的古城。古城人自豪和不餒的風尚，達觀而幽默的氣度，不僅要表現在鞏固一種文化與文明，更應表現在開拓和建立另一種文化和文明。沒有廢墟就沒有新生，沒有新生廢墟就永遠是廢墟。憎之狠是因為愛之切，否定是為了新的肯定。攪攪水紋是為了波瀾壯闊的大潮湧動。
願開封隻“開”不“封”，變“開封”為“開放”，像滔滔東去的黃河水一樣，融入藍色的海洋，融入滾滾向前的世界大潮！
刊登這篇文章的那期報紙出版發行的當天下午，市委正在召開常委擴大會，在會議臨近結束的時候，王副市長在會上朗讀了這篇文章，像平靜的湖麵投進一顆重磅炸彈，頓時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是啥狗屁文章，這不是在罵我們開封嗎？”
“這小子不是在補天，而是在拆廟！”
“這文章一發，外商還敢來咱開封投資嗎？”
“這晚報到底是誰的喉舌？是誰的輿論工具？”
“是啊，應該把晚報社長和總編輯叫過來問問！”王副市長不失時機地加了把火。
方才，王副市長接了個電話，是張菊生打來的，讓他留意一下這篇文章，並告訴他這是在金社長值班時發出來的。他
想起《“公仆”陰莖被剪，女犯投案自守》一文，氣就不打一處來。於是他便在常委會就要結束時，把這篇文章提交到會議上來，就是要引起議論，省得又被宣傳部長那樣的個別領導給捂住了。要社長和總編一起來，也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省得隻叫社長來他在會上推托責任，省得社長不如實傳達市委領導的意見欺騙報社的群眾。
主持常委會的市委書記順水推舟說：“羅秘書，通知晚報社金社長和張總編，讓他們立即來參加常委擴大會！”オ
金戈和張菊生是乘坐同一輛淺藍色上海牌小轎車來市委的，兩人都猜到了要他們來的用意，但誰也沒說破，都在心裏邊思謀著應對措施，氣氛顯得有點沉悶、壓抑和緊張。
走進常委會議室，兩把椅子已經擺放好了，在市委書記正對麵。兩人邊入坐邊同各自熟悉的市領導點頭微笑打著招唿，但無論是趙部長還是王副市長，都顯得十分的嚴肅。
市委書記開口問道：“晚報社的兩位領導，《矛盾的開封人》這篇文章，發之前你們審查過沒有，為什麽讓它發出來？”
張菊生看金戈一眼，那意思很清楚。
金戈毫不遲疑地迴答說：“今個是我當班，稿子是我審的，是我批準發表的。我認為，這篇文章雖然還不夠成熟，語言也有點疙瘩生澀，但卻頗有生氣，和《汴京風情錄》一樣，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張菊生迫不及待地插話說：“它同《汴京風情錄》不可同日而語？”
金戈繼續說：“從表麵看，是不大一樣，甚至是完全相反:但從本質上看，卻是相反相成、殊途同歸。《汴京風情錄》是要增強開封人的自尊心、自信心和自豪感:《矛盾的開封人》，是要讓開封人看到自己的劣根性、問題和不足，增強危機意識，知恥而後勇。這恰好是對立的統一，目的都是為了使開封的明天更加美好。我們不能因過去的輝煌而自我陶醉，也不能因有過傷痛而自卑自棄，要痛下決心擯棄陋習，弘揚優秀的市風民俗，努力塑造具有開封人特質的新形象。”
趙部長忙接上去說：“可市領導並不都這麽看，相信你們報社領導也會有不同認識的……”
張菊生又忙站出來表態：“我就有不同看法！”
“一些市領導的主要意見是——”趙部長轉達說，“《矛盾的開封人》不是主旋律，輿論導向有問題:不是在鼓勁，而是在添亂，是噪音。金社長你別不服氣，也別再爭了，為了杜絕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今後你們不管誰當班，凡屬重要稿件，或有爭議的稿件，不得擅自做主，一律由報社領導集體研究決定:如意見不能統一，就報市委宣傳部審查把關。”
市委書記問金戈和張菊生：“趙部長的意見你們聽清了嗎？”
“聽清了。”二人迴答。
“那就按趙部長的意見辦，凡屬重要稿件，或有爭議的稿件，不得擅自做主，一律由報社領導集體研究決定:如意見不能統一，就報市委宣傳部審查把關。好，你倆可以離會了。”
セ乇ㄉ緄穆飛希金戈和張菊生還是同乘那一輛小轎車，但心緒卻截然不同。明擺著，張菊生取得了一次重大的勝利，今後在晚報社可以同金戈平起平坐了。金戈呢，明顯失去了市委領導的信任，不知今後的日子該怎樣打發……
一段時間以來，晚報副刊《古城尋夢》專欄，成了人們關注和議論的熱點。有兩篇極富個性的散文隨筆，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反響，在市機關大院和報社內部也引起了激烈的爭論。爭論的焦點是，對古城和古城人到底應該怎麽認識？自然也涉及到了對這張報紙和對報社一把手金戈的看法……
其中的一篇為《汴京風情錄》，是一位《宋史》研究生、當時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的開封人士程民生所寫。全文如下：
久在異鄉客居，時常有人問“府上可是……？”的問題。最初別人一問，我便來勁，總是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宣告：“我，河南人！”然後，不失泱泱大省之風度，關注一眼那些邊遠省份的不幸者，看他們是如何地自慚形穢。然而，我竟見他們做撇嘴狀！唉，河南是中華的搖籃，人長大了，對搖籃似乎就不感興趣了。後來，我老實多了，再逢人問，便不無謙卑地降格以售：“小地方，見笑了，開封。”
“開封？！”問者為之一振，坐直身子，顯出幾分恭敬：“聽說貴市飯店裏，服務員還是稱顧客為客官？”沒想到歪打正著，社會效果極佳！怪不得有些專著把開封稱作搖籃上的明珠。人們可以對搖籃不感興趣，這顆明珠，卻在人心中懸掛。總結經驗教訓，我進而改稱“東京汴梁人！”唬得人一驚一乍，弄得好時，還能收到經濟效益——坦然受一支敬來的香煙——祖上的福蔭不淺哪。
可不是！有眼有耳者，誰不知開封。想當年，開封是地球上富麗甲天下，有百餘萬人口的獨一無二的大都市。後因朝庭腐敗，開封受到株連，免去京都的烏紗，屈居省府職位。由於出身高貴，資曆富贍，首善一省，是駕輕就熟。到了五十年代，又讓賢給年富力強的鄭州，退居二線。享盡了榮華富貴，對宦海浮沉，開封不在乎。開封的地位是曆史地位，不用查經史子集，單是市區的地名，就是一部方誌：古吹台、遊梁祠，可見開封的古老:雙龍巷、臥龍街，可見帝都的傳奇:教經胡同、延壽寺街，可見古城的宗教斑痣:文廟街、書店街，可見開封的文明氣息。說明開封繁榮的，有山貨店街、鵓鴿市街:說明開封權威的，有龍亭區、省府街:再者，胭脂河街，不顯出開封的浪漫色彩嗎？演武廳街，不顯出開封的尚武精神嗎？ニ諄八擔撼槍嘔備出。槐樹與古城有不解之緣。要知道，上古時鑽木取火，冬天即用槐木。開封雖曆經大劫，然古槐尚有。而合抱、盆口之粗者，鬱鬱蔥蔥於街道兩旁，虎踞龍盤於深巷小院，其形古拙，其狀蒼老，舊葉綠得近墨，新葉嫩的透亮。微風撫搖，津津分泌出清澀的芬香。尤其近代又新栽了不少洋槐，逢花開季節，那股香甜嗬，更是沁人肺腑。眼昏嗎？看一看槐梢翠霞:氣悶嗎？聞一聞槐花鬱香:失眠嗎？槐蔭下，可美夢南柯:積食嗎？槐花兒，可蒸拌而饗。槐樹嗬，是古城傳家的翡翠帶、祖母綠！
綠蔭環抱著的中心，是大相國寺。這是與少林寺、白馬寺、龍門寺齊名的河南四大伽藍。想想看，哪個寺院不是在深山，就是在靜地！唯有大相國寺，在鬧市中心。南方有道名菜，美其名曰“佛跳牆”：太香，佛爺耐不住，跳牆就餐。當年開封太繁華了，僧侶們索性僑居鬧市，飽嚐人間煙火。開封的佛，是入世的佛。尤為特別的，是那尊八角琉璃殿裏的佛像，竟是千手千眼，顯得多麽能幹、繁忙。這讓外人看來，會慚愧自己眼不夠用，進化得太慢。開封人見得久了，激勵著自己變得更加聰明、靈巧。要不，開封怎那麽多“巧八仙”、“十二能”、“百事通”！神是人造的，千手千眼佛是開封人按自己的能耐造的。近十幾年來，開封人又把相國寺改造成了公園式的文化中心，足見文化在開封人心中的地位。
說相國寺在市中心，還因為它正夾居於繁華的商業區之間。東邊是馬道街，地位相當於北京的王府井:西邊是“二馬道”，風格近似於廣州的高第街，而有遠過於高第街者：咳唾風雲的說書賣藝，這是宋代東京瓦子的孑種:汗牛充棟的書肆，顯得比充斥高第街的銅錢味多了書香蘭氣:物美價廉的小吃，使“食在廣州”的高第街為之慚愧。開封小吃風滿天下，看一遍，使人腸癢涎流:吃一通，便便大腹裏就製滿了香腸。腆著肚子，掏掏腰包：“老師，接住錢！”“老師”頭也不抬：“拿住唄，耶！醜氣啦，走哩不是？”
你聽聽，開封人送客，不像北京人說“迴見”，也不像廣州說“慢走”，偏說“走哩不是？”用疑問句，透著留戀、惋惜。這是開封的人情味。這在鄰裏朋友之間尤為濃烈，別人幫你忙，你道聲“謝謝！”那就犯了忌諱，對方滿麵不快：“耶！外氣啦不是？咱弟兒們，誰跟誰？”“弟兒們”，又異於外地的“哥兒們”，正經八百的，則稱“兄弟”。如有位幹部對一犯錯誤的人進行政策攻勢，就是熱乎乎地說：“兄弟！有啥事兒情交待啦，咱錯了嘛，是不是兄弟？！”對方把胸脯拍得山響：“噫！哥哥！你一句話，說咋嘍（就）咋嘍！”這些情態，用別的話就講不出這個味道。想當年，這是京腔！至如今，也是標準的中州韻。外地人士評論開封話咋唿！顯然是不諳其中三味。開封話爽快、響亮、熱辣，若再有點沙音，那就更是開封的根。地方戲是方言、民風的代表，豫劇中的祥符調，即以高腔為本，以激昂高亢、大起大落為特色，淋漓盡致地反映了開封人的個性。
昂揚、直爽的理性化是正義，感情化是熱烈。開封的老漢通達，小夥仗義，老太太熱情裏透出精明，姑娘潑辣中飽含愛憎。開封人愛管閑事，見人有難，總要援之以手，路見不平，不會置若罔聞。我見到一位清臒老者，在包府坑畔推著兒車，哼著《包公辭朝》，忽聽到身後老遠的地方，有二位半大孩子大打出手，忙丟開孫子，返身請難：“弄啥弄啥哩？老弟，少說兩句算我哩，走吧走吧！”タ封人社會化強：合群抱團，熱衷交際，注重情義。素不相識者，可在街頭熱唿唿地噴上一陣，把祖宗三代的老底都抖落出來，此為開封民俗特色“見麵熟”。一年四季，常有七叢叢的老漢，八簇簇的老太在街頭的一些風水寶地上，湊在一起閑話桑麻，在蒼蒼白發中翻尋少年的綠色。至於中年漢子和青年小夥，更是不擇時而聚，那就離不開酒了。開封人不叫酒宴、酒席，而叫酒攤兒，可見是多麽隨便。開封的小酒館之多，恐怕是數得著的，但仍常有人滿之患。搬運工到此，停車坐愛燒酒美，以加酒為加油:小青年下班，順手扯幾個朋友抿二兩。喝得痛快，兩攤會並成一攤，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喝得不順，奶奶，一攤分成八瓣，這當然有些不雅，有傷和氣，甚至有礙治安。我認識位黑壯青年，與好友喝酒。那位仁兄不耐杯中物，耍起酒瘋，非要揍人發泄。這位青年趕走其它人，端坐仁兄之前，飽嚐一陣耳光，麵不改色心不跳：“哥哥！你打！別打人家，打我！打、打，打了心裏痛快點不是？誰、誰叫咱弟兒倆好哩！”這股勁頭，沒法兒說！也難怪，這是北宋京城，有《水滸》遺風，不乏唿保義的後代，魯智深的徒孫。到了節日裏，更是家家飄酒香，唿兄喚弟，吆五喝六，其樂融融。說起來，開封並不像東北，需要以酒禦寒，開封的酒風，實在是古風嗬。
開封有著厚厚的曆史塵跡。鐵塔、相國寺、繁塔，是佛教遺物:延慶觀是道都殘餘，龍亭也屬道家:東大寺是伊斯蘭教的標記。但現在的開封人難能可貴的是尊古而不迷信，珍視曆史而勇於創新。開封任過數百年首都，又當過數百年
省府，且處於中州平原地帶，南來北往，東進西去，匯萃百家，迎送萬方，開封不狹隘，不偏激，不沉溺於什麽宗教，也不保守排外。接納外來的事物，又不表示過分的驚奇。開封，不卑不亢，氣度恢宏！比如說吧，現在正一方麵修複古跡，繼承發揚優良的傳統和文化，以徠萬方:一方麵要發展現代工業，開拓新路，以重振雄風。近幾十年來，在城東新建了“新開門”，又衝開了宋門洞，前幾年又在東北城牆捅出條大道，老樹抽出了一條條新枝。東南之郊蓬勃發皇，完全是一派新城的吉相嗬！那縈繞腦海中八百年的京華美夢，哈哈！正從席夢思床上走下來，在古城中定格，在四郊化出……
文章一出，市民爭相傳頌，交口稱讚，無不為他的清新俏麗、幽默風趣、博學廣識、深遂練達而深深打動，更是大大滿足了一把古城人的自尊心、自信心和自豪感。總編輯張菊生在評報欄裏評報時大加讚揚，說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希望副刊部盯住這位作者，讓他再寫續篇，或者為他單獨開一個專欄都值得。
時隔不久，晚報副刊《古城尋夢》專欄又發表一篇《矛盾的開封人》，是一位在外地讀大學哲學係的青年學子所寫，化名汴生。顧名思義，既表明他是開封人，又蘊含“變”則“生”，不變則死之意。全文如下：
開封，這座中原古城。有人說她像一部深藍色封麵、古舊淵深的線裝書，既讀不很懂，又說不很清。有人說她既不是大家閨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更不是半老徐娘，而像是出身書香世家、戴著圓水晶眼鏡的曆史副教授，那厚重的身軀碩大的腦袋裏，潛藏著數不清的耐人咀嚼的內容。而我則說她城如其名，既“開”又“封”，矛盾重重——輝煌的鼎盛衰敗的快速，聰睿的絕頂愚鈍的頑固，忠厚的奪人險惡的梟雄，愛的拚命憎的見紅。
這裏確曾繁華似錦，七朝帝王曾在此建都。從《水滸傳》、《楊家將演義》及《東京夢華錄》、《清明上河圖》中，你可遙想當年東京繁華一夢。雖然這一切隨曆史在漸漸褪色，但它的風骨神韻卻已留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脈之中。但更多保留著的則是一種穩定恆常的生存結構和方式，有著不易更改的安然端莊的老大遺風。換一代帝王容易，而要突破一種觀念卻很難。處在敗落地位的現今的開封人，是很容易從追夢尋舊中來安慰自己小小的虛榮心的。曆史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也是一個沉重的包袱，這要看你從中去打撈什麽？
這裏的人大多是土著，世代居住的老門老戶。共同的生存空間，永久居住不易遷徙的環境，造成了彼此間過於緊密的生活依存和精神依賴關係。他們大都淳樸豪爽、俠骨柔情，最見不得別人有難。一旦有人遭遇不測，平時的齟齬、摩擦，甚至可能導致動刀子的衝突，亦是倏然間化為烏有，古道熱腸暖化著隔膜的堅冰，你將在群體的幫掖下度過險關厄運。每逢街坊四鄰紅白喜事，雖然此時早已是囊中羞澀，也要打腫臉充胖子，把東挪西借來的幾個錢“啪”地往桌子上一甩說：“湊個份子！”擲地有聲。隻要這一刻的臉麵，肌腸轆轆暫且按下。古城人的臉麵得掙，這含糊不得，讓人訕笑尖酸刻薄，那比掘祖墳還讓人懊惱羞愧。事後想想心尖也疼，畢竟，肚皮還餓著。但又想想，“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自己吃了填坑，人家吃了傳名”。為了一個“名”字，打腫臉充胖子，打落門牙往肚裏咽，便一切也就釋然了。
豪爽俠義，便造出了眾多的紅臉漢子。宋代遺風不僅僅表現在屋宇樓閣，更多的表現在行止做派。這裏的男女老幼仿佛心中都揣有一團火，血氣方剛的湧流著暴躁和狂狷。動不動這火就濺出萬丈，全無一點溫良恭儉讓的謙和。信奉的為人原則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仗勢欺人，我當仁不讓。俠骨錚錚，唿嘯著哥兒們義氣的火焰，極討厭虛偽和造作，自然在某種程度上也厭惡那扭怩拿態的文明。
這城市日益變得家庭社會化和社會家庭化。傳統的宗法的和現實的政治的，奇妙揉合織出了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網住了你的身心，你的肺腑，你的眼睛，你的鼻孔。你要在網中活著，並且想活得好一些，你必須學會乖張機巧。這網不是哪一個強行武斷織的，而是社會群體中的每一個成員，在傍晚時分唱著甜蜜的歌謠快快樂樂編織成的。在這座城市，生長成熟，相伴到老，必須有聯盟，有協調，有配合，有唿應，有朋友，有知己，有世交，這樣才能活得聲色並茂。
因為你隻要是生長在這塊真摯淳厚的土地，便會被傳統的光圈所包圍。假如你在新的時代接受了現代文明和科學理論的啟迪，你會生出與眼前的生存狀況格格不入的想入非非。於是，你偏激任性地懷著挑戰欲和戰鬥的熱情，冷眼睥睨著養育自己的熱土親人。可古城是寬厚大度的，它對每一個不諧和分子都有其獨特的“招安”辦法。它要讓每一個不安定因素，在它誠懇古樸感人肺腑的溫情中，漸漸解除全副武裝，在酣睡中逐漸成為自己的順民。你在內疚自責中，把那散著熱氣的生機勃勃的憤世嫉俗的導火索自個給熄滅了。“你這不孝子孫”，“你這喝了幾年墨水便忘了故鄉的酸腐文人”，“你敢嘲笑給你血肉筋骨思維大腦的親人”？你突然感到腦子裏一片空白，一片荒蕪，一片原始的平坦。你努力調動你的思維，可你發現你什麽感覺也找不到了。痛苦沒有，悲婉沒有，焦灼沒有，於是，連亢奮、期冀、憧憬也蕩然無存。
這裏的“同化”能力，還表現在對外來移民上。猶太人是世界上最具鮮明個性、最難同化的民族，可是在宋朝時就移民過來的那些猶太人，你現在還能找到他們的蹤影嗎？解放後從四麵八方遷進的人口不在少數，可唿吸著這裏的風，你就很難保有原來的鮮明個性，而很快從言語口吻、服飾裝束、待人接物上，整個地與這裏的風尚吻合，化為這裏牢不可破的中堅一分子。
表麵看，一種超穩定結構牢牢占據這座城市的核心，其實，兩種文化兩種文明每一天都在進行著搏擊。地火在運行，這城市每時每刻都充滿著曆史和未來的撞擊。
生存空間的狹窄，便造出大的精神空間去填補。見過貧困憂患痛苦無邊，便能刀槍不入所向披靡。命運多舛的“懸河”日夜懸在頭頂，便鍛煉了柔韌頑強的神經。文化堆積的深厚帶給古城人的是不竭的聰睿，鍾靈毓秀著那落入底層的滿腹經綸者，他們仰望蒼天，發出不平的歎息和長嗥，奮而與命運與眼前的生存環境作一無畏的較量。
古城的新生代正在崛起，他們欲打開窗戶扒掉屋頂，讓陽光照進這蜚聲中外的古城。古城人自豪和不餒的風尚，達觀而幽默的氣度，不僅要表現在鞏固一種文化與文明，更應表現在開拓和建立另一種文化和文明。沒有廢墟就沒有新生，沒有新生廢墟就永遠是廢墟。憎之狠是因為愛之切，否定是為了新的肯定。攪攪水紋是為了波瀾壯闊的大潮湧動。
願開封隻“開”不“封”，變“開封”為“開放”，像滔滔東去的黃河水一樣，融入藍色的海洋，融入滾滾向前的世界大潮！
刊登這篇文章的那期報紙出版發行的當天下午，市委正在召開常委擴大會，在會議臨近結束的時候，王副市長在會上朗讀了這篇文章，像平靜的湖麵投進一顆重磅炸彈，頓時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是啥狗屁文章，這不是在罵我們開封嗎？”
“這小子不是在補天，而是在拆廟！”
“這文章一發，外商還敢來咱開封投資嗎？”
“這晚報到底是誰的喉舌？是誰的輿論工具？”
“是啊，應該把晚報社長和總編輯叫過來問問！”王副市長不失時機地加了把火。
方才，王副市長接了個電話，是張菊生打來的，讓他留意一下這篇文章，並告訴他這是在金社長值班時發出來的。他
想起《“公仆”陰莖被剪，女犯投案自守》一文，氣就不打一處來。於是他便在常委會就要結束時，把這篇文章提交到會議上來，就是要引起議論，省得又被宣傳部長那樣的個別領導給捂住了。要社長和總編一起來，也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省得隻叫社長來他在會上推托責任，省得社長不如實傳達市委領導的意見欺騙報社的群眾。
主持常委會的市委書記順水推舟說：“羅秘書，通知晚報社金社長和張總編，讓他們立即來參加常委擴大會！”オ
金戈和張菊生是乘坐同一輛淺藍色上海牌小轎車來市委的，兩人都猜到了要他們來的用意，但誰也沒說破，都在心裏邊思謀著應對措施，氣氛顯得有點沉悶、壓抑和緊張。
走進常委會議室，兩把椅子已經擺放好了，在市委書記正對麵。兩人邊入坐邊同各自熟悉的市領導點頭微笑打著招唿，但無論是趙部長還是王副市長，都顯得十分的嚴肅。
市委書記開口問道：“晚報社的兩位領導，《矛盾的開封人》這篇文章，發之前你們審查過沒有，為什麽讓它發出來？”
張菊生看金戈一眼，那意思很清楚。
金戈毫不遲疑地迴答說：“今個是我當班，稿子是我審的，是我批準發表的。我認為，這篇文章雖然還不夠成熟，語言也有點疙瘩生澀，但卻頗有生氣，和《汴京風情錄》一樣，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張菊生迫不及待地插話說：“它同《汴京風情錄》不可同日而語？”
金戈繼續說：“從表麵看，是不大一樣，甚至是完全相反:但從本質上看，卻是相反相成、殊途同歸。《汴京風情錄》是要增強開封人的自尊心、自信心和自豪感:《矛盾的開封人》，是要讓開封人看到自己的劣根性、問題和不足，增強危機意識，知恥而後勇。這恰好是對立的統一，目的都是為了使開封的明天更加美好。我們不能因過去的輝煌而自我陶醉，也不能因有過傷痛而自卑自棄，要痛下決心擯棄陋習，弘揚優秀的市風民俗，努力塑造具有開封人特質的新形象。”
趙部長忙接上去說：“可市領導並不都這麽看，相信你們報社領導也會有不同認識的……”
張菊生又忙站出來表態：“我就有不同看法！”
“一些市領導的主要意見是——”趙部長轉達說，“《矛盾的開封人》不是主旋律，輿論導向有問題:不是在鼓勁，而是在添亂，是噪音。金社長你別不服氣，也別再爭了，為了杜絕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今後你們不管誰當班，凡屬重要稿件，或有爭議的稿件，不得擅自做主，一律由報社領導集體研究決定:如意見不能統一，就報市委宣傳部審查把關。”
市委書記問金戈和張菊生：“趙部長的意見你們聽清了嗎？”
“聽清了。”二人迴答。
“那就按趙部長的意見辦，凡屬重要稿件，或有爭議的稿件，不得擅自做主，一律由報社領導集體研究決定:如意見不能統一，就報市委宣傳部審查把關。好，你倆可以離會了。”
セ乇ㄉ緄穆飛希金戈和張菊生還是同乘那一輛小轎車，但心緒卻截然不同。明擺著，張菊生取得了一次重大的勝利，今後在晚報社可以同金戈平起平坐了。金戈呢，明顯失去了市委領導的信任，不知今後的日子該怎樣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