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樓講不下去了，她為自己的懦弱、無助和輕信而深深的悔恨，真不知道該怎麽向聞竹大姐說了。
ノ胖窀她續了杯水，見她不住地搓手，不住地繃嘴，不住地長長歎氣，實在講不下去了，便提示道：
“可我還是不明白，肖天虹既然真心愛你，你又正上大學，眼下避孕措施又這麽多，你們又是長期同居，並非偶爾衝動沒準備，怎麽能讓它懷孕呢？”
“實在是一言難盡啊！”周小樓用兩個大拇指按住太陽穴穩定了一下情緒，痛苦地講下去——
小樓高中畢業都三個月了。三個月來肖天虹積極籌備結婚，他心裏像禦了一個大包袱，可以放開手腳，隨心所欲了。高考時，他無私地將小樓送進考場。他心裏有底，這種無私是建立在小樓無濟於事的最後掙紮上的，對他，對小樓來說，這是虛榮心所必需的一種形式，是一條走不通還非要走的死路。
不出所料，小樓失望了，肖天虹滿足了，落榜之後他對小樓的第一句話就是：“國慶節結婚吧。”小樓不迴答，悶悶不樂地躺了一下午。她想，十八歲就挽起人生的第一個疙瘩，無論如何是不能接受和行不通的。可是客觀環境和條件促使她非下決心不可！同居一年多了，肖天虹提出結婚天經地義，合理不合法。但在戶口薄上做點手腳問題不大，對於這種違法現象，人們好像都睜隻眼閉隻眼。
就在肖天虹準備托人改戶口薄上小樓的年齡時，小樓得到了第二次“高考”的通知。中原企業管理學院在高考結束之後又要進行一次“高考”，範圍局限在藝術、體育人才。學校新組建，名額有富餘，又是部屬學校，有這麽一點“自主權”。她像足球場上在最後幾分鍾裏扳平了一樣，看到了希望，她顧不得肖天虹的臉色，在屋裏“咪咪媽媽”地練起聲來。她反複思考唱什麽歌最能發揮自己的優勢？她想起薑吟秋曾對她講過，藝術存在著嚴重的先入為主，大眾所熟悉的歌曲，弱點很容易暴露。薑吟秋經常愛講出奇製勝。對，出奇製勝，唱《小紅傘》！
肖天虹對她這一舉動的第一反應是陰著臉說：
“淨耽誤事，有文憑又能咋著？”
“有總比沒有強。”
“強屁！大學生一個月拿的不如我一天拿的多！”
“多學點東西總沒壞處吧？”
“啥呀？這年頭隻要腰包裏裝得滿滿的，就啥都有了。”
小樓不想再和他抬扛。任何力量也不可能阻擋她爭取迎麵而來的機會。
這裏離省城很近，一個鍾頭火車。第二天，小樓像出遠門一樣被肖天虹送到車站，千叮嚀萬囑咐，微乎其微地提醒每一個注意事項。兩天時間，中間隻隔一夜，肖天虹卻好像要迎接一個無比漫長的歲月。他本想隨小樓一起去，可又不能不想想另一方麵的問題：擔心是必要的，自己畢竟是個男子漢，男人要是永遠被女人拴在褲腰帶上，有點太缺大丈夫氣了。一個哥們開導過他，說貓要是想偷嘴，看是看不住的。他覺得有道理。他暗自下了決心，隻管考驗考驗小樓，同樣也是鍛練鍛練自己。兩天，多麽漫長的兩天，兩天之後是什麽，肖天虹不得而知。他心裏求助上帝保佑小樓平安地落榜迴來。
幾座紅樓出現在周小樓眼前，這就是中原企業管理學院。她說不出是激動，是慌張，是茫然還是惆悵。無形中她對這紅樓產生了親切感，仿佛得到了召喚，得到了安慰，得到了解脫後的輕鬆。
神氣的水磨石大門裏麵，一片雞冠花叢中，一堵又高又寬的影壁遮住了視線。影壁上麵是一幅壯麗的圖畫：幾個青年手裏抱著厚厚的書本昂首闊步往前走，背景是衛星、火箭、齒輪、華表、鮮豔的五星紅旗，下端是一排醒目的大字——奔向2000年！
傳達室的老頭問清她的來曆，老花鏡後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中中，一看就中。”
她按傳達老頭指的方向，找到了學生處。
接待她的是三十開外的學生處處長範鍾鳴，他高高的個子，筆挺的毛料西裝上莊重地戴著中原企業管理學院的紅校徽，白晰的臉上找不到任何表情。他正視了小樓一眼之後，再也沒看第二眼。簡單的例行公事之後，他抓起桌上的電話：
“喂，招待所嗎？我，範鍾鳴，又來一個外地的女考生。對，安排在二樓吧，馬上就去。”
他放下電話，邊整理桌上的表格，邊說：
“出這座樓往右走，向左拐有一座挨著澡塘的兩層樓，那就是招待所。你去吧，下午兩點半到禮堂考試。”他隔窗戶一指說，“喏，那就是禮堂，看見了吧？”
小樓還想再問點什麽，見這個叫範鍾鳴的學生處處長沒有再理睬她的意思，隻好去了招待所。她邊走邊想，這個範鍾鳴挺古怪，說不上來在他冷峻的氣質裏有股什麽神韻……
禮堂不算大，一排排規則的連椅，看了心裏挺舒服。前排已經有考生坐上了，舞台的角落裏有人練聲，聲音還不錯。她又為自己擔憂，做了一番比較，心裏更沒底了。
同屋的鄔玲玲沉不住氣，在禮堂最後一排吊起嗓子，似乎很興奮，提前進入競技狀態。
小樓眼前有點發黑，耳朵嗡嗡響，心跳得好難受，頭疼惡心，不由大口唿吸起來。
人陸陸續續進禮堂了。
小樓看見了那個叫範鍾鳴的學生處處長，他仍是一副冷峻麵孔，不屑一顧的模樣。他手裏拿著個大書夾，另外幾個戴紅校徽的教師向他請示著什麽，他大概是這次考試的頭頭，搞不好是主宰。小樓比剛才更緊張了。
兩點半到了。一個女教師按考試的順序開始點名。小樓是第五個。她欣慰起來。薑吟秋對她說過，演出時節目在最前麵不好，最後麵也不好，前麵容易緊張不適應，後麵容易麻木疲憊，中間靠前一點最理想。她相信薑吟秋的話，他們全家都是搞藝術的，有經驗。
果真如此，前兩個考生唱破了嗓子，其中一個考生唱完就哭了，不過說實在水平也一般了點，唱的歌老掉牙，《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第三個還可以，《軍港之夜》，有點像蘇小明。第四個是男的跳獨舞，身材蠻好，像個女的，動作也像女的，看樣子受過一點訓練。
“周小樓。”
喊她的名字了。她頓時像被一顆子彈打中。鄔玲玲用肘碰了她一下，輕輕說：
“祝你成功。”
真奇怪，她的頭不痛了，不惡心了，身子也不軟了，就是心跳得厲害。
小樓上了舞台。她掃了一眼台下，考官們都瞪大了驚愕的眼睛，隻有範鍾鳴仍舊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手裏無聊地玩著鋼筆，連頭也沒抬。小樓有點發毛。
“唱歌還是跳舞？”那個女老師問。
“唱歌。”
“啥歌？”
“《小紅傘》。”
“唱吧，別緊張。”
禮堂靜謐極了，掉一根針都能聽見。
小樓一張口冷汗一下子就從背心沁了出來。嗓子是咋了？這麽啞，這麽暗，這麽不聽使喚！聲音是咋了？這麽散，這麽空，這麽調整不起來！她好像看見台下有人在撇嘴，聽見有人在議論，所有的表情都有一種統一的遺憾。
就這樣完了嗎？就這樣迴去跟肖天虹結婚去嗎？就這樣永遠和痛苦栓在一起了嗎？她絕望了，徹底認識到自己的可悲。是怎麽走下台的她都不知道，迴到位子上後那個女孩子和她說了些什麽她也不清楚……
迴到招待所，她一頭倒在床上。這一夜，她不是夢見腳下的橋塌了，就是夢見一腳踏空從懸崖上跌落下來……淨做噩夢。
第二天，她沒有去學生處看榜，準備打點一下迴去了。
猛的，她的身子被人推了一把：
“哎，有你，榜上有你的名字！”
她睜開眼睛，半信半疑地看著同屋的女孩鄔玲玲。
“也有我！我想就沒問題，我昨天感覺好極了。”
小樓慢慢坐起來，揉著眼睛。這成功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不會是她瞎說吧！不會，萍水相逢，她不會跟自己開玩笑的。小樓決定去看個究竟。
看榜的人都走了，學生處裏坐著三四個教師。範鍾鳴坐在屋角裏看報紙，他放下報紙，問：
“周小樓，《小紅傘》這首歌，你從哪兒找的？”
“嗯……是我哥……寫的。”
小樓的心怦怦亂跳。本來她不想提起她和薑吟秋的關係，可咋說呢，別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你哥是作曲的？”
小樓茫然點頭，又搖頭：
“他在中學教音樂。”
“這歌蠻好聽的，寫得不錯。下星期來報到時給我抄一份帶來。”
小樓使勁地點頭，唯恐範鍾鳴看不出她的真誠。
範鍾鳴捧起報紙繼續看起來，那張無表情的臉像一道解不出的數學題。
小樓離開學生處，仍處在稀裏糊塗之中。昨天唱得糟心極了，怎麽可能……她百思不得其解。也許是上帝保佑，也許是自己的自然條件幫了忙……
小樓學的是企業管理專業，是熱門中的熱門。如果不是“特別人才”，她與這專業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小樓住的305室，被人稱為“小艦隊”。這種稱唿是公開的秘密。學校領導曾在全校大會上做過解釋：學校裏需要這種人材活躍學校的生活，為學校爭得榮譽。這幫“小艦隊”還真挺爭氣，排演的好幾個節目在全省大學生匯演中獲得了名次。於是，她們活得更加趾高氣揚，與眾不同。她們的助學金比別人高出一倍，那些演出用的服裝平時統統穿在身上。日用化妝品、生活用品，甚至連襪子、手絹都由校方供應。別的同學看不起她們，背地喊她們“寄生蟲”，她們也不把別人放在眼裏。管它啥蟲呢，到頭來畢業證總是統一的吧。
“空長了一副好臉蛋，你應該利用它。”
鄔玲玲經常這樣教導周小樓。鄔玲玲來參加考試時曾和小樓同住一室，她是小樓來省會認識的第一個人，兩人很要好，無話不談。
“總不能把臉蛋當成桔子一樣出售吧！”
周小樓有錢，比起一般本科生來說，她是富婆，隻要張口要，肖天虹會從口袋裏“嘩嘩”地掏票子。但她總認為不是那麽迴事，任何錢總要有個來路，即便是有人白送，也得取個心理平衡才行。她見食堂門口的廣告欄裏，學校“藍星”咖啡屋招收服務生，她很想去試試。她每次接到肖天虹寄來的匯款單、或迴小城時肖天虹給她錢，都使她渾身上下不舒服，可自己又擺脫不了這種狀況。鄔玲玲製止過她的念頭：“去當啥女招待，你又不是缺錢花，你那位先生一個月寄你好幾百。”這話使她難受至極。
一天下午，班長給小樓捎了個信，說是新上任的副院長範鍾鳴讓她去辦公室找他。
小樓疑疑惑惑地朝辦公大樓走去，腦子裏全是範鍾鳴的形象在閃動，尤其是那張像石膏一樣難以產生表情的臉。她想起前不久，範鍾鳴給“小艦隊”發票看蘇聯故事片《兩個人的車站》。都快開演了她身旁的位置還空著。她還發現，“小艦隊”的姑娘們全坐在前排，唯獨她坐在後排。鈴響過，燈黑了，大約開演了5分鍾，範鍾鳴悄悄坐到了她身旁。黑暗中範鍾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複雜得難以琢磨。她猜測範鍾鳴是有心還是無意，但猜不出。她不時用餘光窺視範鍾鳴，他坐得筆直，電影從頭到尾臉上的表情都是凝固的。場燈還沒亮他就獨自站起來走了。
這一切能說明什麽？好像什麽也說明不了，又好像能說明許多許多。她覺得範鍾鳴並不像人們時常看到的平板麵孔，而是像一座立體花崗岩雕像那樣冷冰冰、硬梆梆、赤裸裸又看不透，有著極深的內涵。他心裏有風暴，有海嘯，有地震，有溝壑，對社會人生有自己的哲學。而且看得出，他不甘寂寞，在生活的道路上衝撞著，總試圖衝破遮住他的視線，擋住他去路的形形色色的影壁，可又總也衝不破。個人生活上也有他的追求，他不喜歡妻子，似乎也不喜歡鄔玲玲，仿佛還有一個他頂禮膜拜的偶像……小樓心裏一陣眩暈的幸福震顫，隨之而來的是不寒而栗。
小樓忐忑不安地走進範鍾鳴的辦公室，她想喊他院長，又不習慣，還是喊了聲習慣的稱唿：
“範老師，您找我？”
範鍾鳴看了一眼手表：“嗯，我現在有急事出去。這樣吧，今晚6點鍾你去我家一趟，我有重要事情和你說。噢，你還不知道我家住在哪兒吧？出校門往右100米，第4排3單元2號。6點我準時在家等你。”他幹淨利落地說完，腰杆筆直，目不斜視地走了。
小樓張了張嘴想問點什麽，但沒有來得及。她心裏更加忐忑不安起來，不知道範鍾鳴找她究竟有啥重要事情。再說，6點多別扭，正是開飯時間，排隊、買飯、吃飯，少說要花半個鍾頭。算了，從範鍾鳴家出來，隨便在街上買點吃吃吧。
小樓走出校門，按照範鍾鳴說的路線，很容易找到了他的家，她在房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進來，門開著呢。”
小樓推門，果然開著。
三室一廳空空的，幾乎沒有什麽家具，隻有一些日用品。廚房裏“滋滋”傳來菜剛下鍋的聲音，隨後傳來範鍾鳴的聲音：
“小樓，你先坐屋裏等會兒，我桌上有書和報紙。”
小樓來到屋裏，老實地坐在三鬥桌前。她沒敢伸手去拿書和報紙，任何多餘的動作和眼神都不敢有。她拘束得連自己都覺得有點受不了，想放鬆一下，卻身不由己。
大約有10分鍾光景，範鍾鳴在客廳裏喊她過去。
折疊式小餐桌上擺了幾樣清素淡雅的菜，還有水果和酒。
“隨便點，來，坐吧。”
“範老師，這……”
“坐，坐吧，我有話對你說。”
小樓規規矩矩坐在小凳子上，看著範鍾鳴往杯子裏斟葡萄酒。她想說不會喝，但沒敢說出來。她在猜測著範鍾鳴會給她說些啥。
範鍾鳴端起杯子：“來，你隨便喝。這兩年我很少自己做著吃，生疏了，湊合著吃吧:呆會兒再下點元宵，現成的。”
小樓沒端杯子。她發現範鍾鳴和在學校判若兩人，那麽和藹，那麽親切。
“範老師，你找我有啥事？”
範鍾鳴用手轉著杯子看了看那紅豔豔的酒，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
“小樓，我這人是不是有點怪？”
範鍾鳴和往常一樣不去多看小樓，深邃的雙眼始終盯著新倒滿的酒。
小樓不知該如何迴答範鍾鳴，緩緩低下了頭。
“其實，我和大家一樣。所不同的是，我在萎縮自己的人格……”範鍾鳴第二次端起杯子，“來，少喝點。”
這次小樓端起杯子，不過她仍沒喝，眼睜睜看著範鍾鳴把第二杯酒倒進了肚裏。他今天怎麽了，這麽反常？
“聽說你沒父母？”
小樓低下頭。
“你父親生前幹啥工作？”
“建築工人。”
範鍾鳴眉心動了一下，手裏擺弄著酒杯。他略一沉思，說：
“你的名字是你父親起的吧？”
小樓點點頭。
範鍾鳴往杯子裏倒酒，很沉著。
“你父親一輩子蓋了不少大樓，自己卻沒有一座樓，他真想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小樓。可能是為了寄托這種美好的願望，才給你取名小樓的吧？”
小樓
看著範鍾鳴有點發怔，對他這種推斷的準確性暗自吃了一驚。父親的用意從沒有任何人想象出過。她不由想起被白被單蓋住的父親的臉，一定有很多願望和不少遺憾。於是，她更加認為範鍾鳴非同小可。
範鍾鳴一口喝盡第三杯。他點上一支煙，像喝酒一樣大口大口地吸著，不住地吞雲吐霧，同時臉上起了紅雲。
小樓還是第一次見範鍾鳴抽煙：“老師，你怎麽了？”
“沒怎麽。”
“你到底找我有啥事？”
“不著急。今兒晚上是組織生活會，我已經請假了。”
小樓盯著酒杯發呆，她想嚐嚐這杯酒到底是什麽味道。是香？是甜？是苦？是辣？也許都有，也許都沒有，也許不同的人能品嚐出不同的滋味。
範鍾鳴又喝了一口，拿起桌上的筷子夾了一塊雞蛋放到小樓碗裏，自己又夾了一塊擱進嘴裏。然後，又抬起眼睛盯著小樓。
小樓第一次不躲避這雙眼睛，看清了這雙眼睛。這雙眼睛會放光，會噴焰，會變得像霧一樣暗淡，會變成模糊的乳狀，會展開無底的深淵，會像炮彈一樣向人投射，會把冰水向人澆灌，會質問，會拒絕，會不憐惜地折磨，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準備履行一切和不折不扣的衝刺……總之，它像一本深奧的書，每麵都讓人費心勞神。
“範老師，您到底找我有啥事？”
小樓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她強烈地意識到不該問這句話。
“小樓，畢業後留校吧，讓我天天能見到你……你太迷人了。”範鍾鳴的話果斷、沉著、不卑不亢。
小樓明白了範鍾鳴的意思。她單刀直入地問：
“你準備離婚？”
“不，我的身份不允許……”
小樓頓時感到範鍾鳴比肖天虹和薑吟秋更可悲，他既沒有肖天虹的勇氣，又沒有薑吟秋的責任感。她決心拆掉範鍾鳴身上的影壁。
“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沒有影壁的話？大概會從根本上取消情婦這個詞。對不起，範老師，我真沒考慮過要做誰的情婦。”
“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範鍾鳴有點不知所措。
“你是這個意思，用不著遮掩。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在我15歲的時候，曾經愛過一個人。他和你一樣，在我麵臨人生危難之時解救了我。我愛他，他也愛我，但我卻得不到他的愛，他連想著情婦兩個字的勇氣都沒有。在這點上你比他強。說實話，我恨他。如果當初他勇敢一點，我不至於……你比他有思想，對人生、社會比他看得透。但很遺憾，你隻敢關起門來解放，出門卻要偽裝，清醒的虛偽者比真誠的糊塗蟲更可悲，活得更艱難！”
小樓抓起酒杯，用一口酸甜苦辣的酒壓住想往外流的淚水。她的眼睛顯露出她感情的千倍危難。這千倍危難就像這杯中的酒，在釀造時經過了難以想象的發酵。她又端起杯子狠狠喝了一大口。
範鍾鳴盯著小樓的眼睛。這是一雙什麽樣的眼睛啊？範鍾鳴看見，他麵前的這雙眼睛若有所思，在抗拒某種迷人的綺夢，在敞開或關閉思想。黎明和黃昏、明媚和陰影、春雨和冬雪，都在這雙眼睛裏蕩漾。那冷漠而又熱情的目光，以它的深沉和真誠打動人。誰凝視了這雙眼睛，都會覺得自己完全了解了她，而又覺得對她的了解太膚淺、太局部、太有限了……在這雙眼睛的感召下，他不能不作出真誠而又違心地解釋和選擇。
“小樓，你應當能夠理解我。我作為黃泛區農民的兒子，能有今天容易嗎？按說，我該滿足了，安分了。可我畢竟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七情六欲我都有，而且相當強烈。剛考入大學時，我自覺形穢，不敢奢望能吃天鵝肉。學業的成功，召來幾多女子的青睞，自我價值膨脹，總想找個出類拔萃，能助我上青雲的妻子……物極必反，反倒使我失去了感情世界。妻子出國後，感情的空白需要填補，心靈的創傷需要彌合。學生處處長的位置幫了我的忙，送上門的姑娘有的是，可沒有一個是我要死要活追求的。打從招生時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做著一定要得到你的夢，攪得我六神無主。然而，就在這期間，提拔我當了副院長……最近又有人吹風，說是由於我的工作做得好，咱院學生沒上街遊行，打算提拔我當省教委主任呢。在聲譽和家庭、仕途和愛情之間，我權衡利弊，苦思冥想，終難兩全，隻能走第三條路，做出這種眼下還不能被你所接受的選擇……”
小樓的衝動平穩了些，她說：
“對你這種選擇，我能夠理解，但不能諒解。3年來，我突然發現自己長大了許多。尤其是今天晚上，我更清楚地意識到，愛情是一場征服戰——美麗征服醜惡、純潔征服汙穢、善良征服兇殘。當然，也有相反的情形存在。但是最終，美好、純潔、善良要占上風。對一個男人來說，尤其是當官的男人，靈魂要靠真正的愛情來淨化:對一個女人來說，尤其是知識婦女，掛靈魂的柱子不是男人，靈魂要靠自己來拯救！”
範鍾鳴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小樓會有這樣的思考。他大口抽煙，他臉上的表情說不來是尷尬、是悔恨，還是別的什麽。
小樓把杯子舉到他麵前：“來，老師，讓我們幹了這一杯！”
在範鍾鳴遲凝的片刻，門外傳來兩聲“篤篤”的敲門聲，範鍾鳴一怔。他起初以為是錯覺，稍停片刻之後，又一陣敲門聲清晰地送進他的耳鼓。他警覺中略有慌張，看了一眼小樓，一種無可逃避的危險顯現在臉上。
“篤篤……”門繼續響著，聲音比前兩次要重、要長，並且更堅決。
範鍾鳴把一個手指放到嘴上，示意小樓別出聲響。
小樓看著範鍾鳴，像在詢問他為啥如此恐慌。突然，她從範鍾鳴臉上讀出了潛在的危險，似乎這危險並不隻是對範鍾鳴一個人，其中包括她。恐懼鎖住了她的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
“範鍾鳴！”
敲門聲換成了有力的、不加掩飾的指名道姓。小樓差一點叫出聲來。啊，是鄔玲玲！這個時候她來幹啥？難道是有意？這可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啊！她頓時覺得靈魂被埋沒在地獄裏。她真想能穿上“隱身衣”突然消失。她清楚事情的嚴重性並不是向玲玲如何解釋，而是玲玲衝動過頭會使範鍾鳴走上絕境。
不開門是不行了，時間越長越是說不清。範鍾鳴用同病相憐的目光看看小樓，然後去開門，舉止有點慘。
門開了。
鄔玲玲走進來。她看到屋裏的情景絲毫沒有驚疑之色，仿佛全在意料之中。她像到展覽廳看畫展一樣，漫不經心地掃著整個屋裏。她對範鍾鳴諷刺地笑笑，陰陽怪氣地說：
“我想不會聽不到叫門聲吧？我們這些特招來的學生就是嗓子亮。”
她把臉轉向小樓，臉上仍掛著譏諷地笑說：
“這兒的飯比學校的好吃吧，祝你胃口好！對了，你還要感謝我，如果不是我，你的男朋友今晚準在招待所裏睡不著覺。”鄔玲玲扭頭向門外說：“進來吧，周小樓在這兒呢！”
從門外的黑暗中，走來了肖天虹。他把手叉在腰間，惡煞兇神似地站立在人們麵前。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小樓。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小樓反倒平靜了。她沒有畏懼，沒有恐慌，沒有失態。她用沉穩而嚴峻的語調對肖天虹說：
“你應該相信我。”
這話當然也是說給玲玲聽的。
玲玲坐在桌子旁，她斜愣著眼看著小樓，再看看範鍾鳴，嬌嗔親昵地說：
“給我倒杯酒呀，範校長。”
臉上無任何表情的範鍾鳴，彎腰給玲玲倒了一杯酒。他知道一切都逃脫不過去了，便保持沉著，以沉著尋找解脫的辦法。
玲玲
端起酒杯仰頭而盡。自己又微笑著斟了一杯，又仰頭而盡。她又微笑著斟了第三杯，端在手裏，兩眼盯著杯裏的酒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猛地一飲而盡。當她接著去倒第四杯的時候，小樓抓住了她的手。
“玲玲……”
“別管我！”
玲玲說完放聲痛哭了起來。她靈魂深處隱藏著的，似乎一直期待著發生的痛苦一下了傾泄出來。她像被人推進了深淵……
範鍾鳴拿過酒瓶和杯子，倒了一杯自己喝了。然後又倒了一杯遞給玲玲。
“你……”小樓不解之中加有義憤。
“讓她喝吧。”
玲玲顫抖的手接過杯子，慢慢放到嘴上，閉上眼睛喝盡了第四杯。這一杯她喝得比較慢，她要用這杯酒抑製住自己波濤洶湧的情緒。喝完酒，她果真平靜了許多。她用手擦了把臉上的淚水。
範鍾鳴點燃一支煙，對小樓說：
“你先迴去吧。”
小樓慢慢地站起身來。她知道再呆下去無任何意義。
一直站在門口，兩眼放著兇光的肖天虹，此時似乎看出了一些名堂。他甩開用手拉他走的小樓，衝上前來，一腳跺翻了桌子：
“啥雞巴龜孫院長，要不是看著俺在這兒上學，老子非捅了你個龜孫子！”
小樓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就像看見一場悲劇就要落幕，劇中人全部死了，一個也不剩。她想，如果一個人想要活著走出人生的悲劇，那將應該選擇什麽角色呢？社會需要影壁，人性要衝破影壁，這是人生的悲劇，也是人生的意義。
小樓走出了這幢充滿災難的大樓。她昂起臉望著夜空，滿天的星辰，滿天的悲哀，滿天的怨恨。
走一路肖天虹罵一路，審一路：
“啥雞巴龜孫院長，男盜女娼！你說，你倆搞了沒有？”
“你不覺得可憐嗎？”
“可憐，我可憐你！成天偷偷摸摸的！”
“我問心無愧。”
“你有愧，你想當女陳世美！”
小樓的心冷得顫抖，冷得發醉。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特別是她與肖天虹之間的差異，簡直到了遙遠得荒誕的地步。
黑暗中，肖天虹把她擠到牆根，如狼似虎地解著她的衣服扣子，報複似的蹂躪她……
小樓肉體的所有感覺都失去了作用，但是她心裏明確：結束這種日子為期不遠了，她得活得像個堂堂正正的女人。
肖天虹更是明白她的心思，變本加厲地折騰她，千方百計要讓她懷孕，要用孩子拴住她的心，反正眼看就要畢業了。她沒他有經驗，防不勝防，這不，還真的懷上了……オ
聞竹聽周小樓講到這裏，想起肖天虹在百花劇團的種種惡行和對他們這個家庭所造成的傷害，二話沒說，拉起小樓的手道：
“走，我陪你簽字做人流去！”
手術室裏，小樓在喊、在叫，在使勁地抓白色的罩布。然後，她用手捂緊胸口，乞求上帝——內衣裏的十字架——饒恕她。她的內心呻吟著：上帝為什麽要這樣懲罰女人？女人為什麽要受這種磨難？自己的命為什麽這樣的苦？她的內衣全部濕透了，頭發全都濕透了，心也全部濕透了。她好像看見紅色的血液從她身下流出，染紅了自己的全身，染紅了這間房子，染紅了天和地。死是什麽滋味？她想死，真想一下子死去:可她更想活，想活得像個人，活得有滋有味，活得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她在堅持，在哭喊中堅持。她在喊“媽媽”，痛苦地、下意識地、夢幻般地朝旁邊的以媽媽的身份給她簽字的聞竹喊媽媽……
“忍著點，忍著點。女人活著要忍耐，要勇敢……”
聞竹擦著小樓滿頭滿臉的汗，流著淚對小樓念叨著。
小樓聽到仿佛是在遙遠的地方，媽媽在搖籃旁哼著歌謠。這聲音多麽悅耳，多麽和藹，多麽慈愛……
漸漸地她不喊了，不叫了，掛著淚花的眼睛在對身旁的“媽媽”笑。和她對視的也是一雙掛著淚花的眼睛。
“媽媽，外頭是不是下雨啦？”
“沒有。”
“什麽在嘩嘩響？”
“大夫在洗手呢。”
“媽媽，如果孩子生出來會是什麽樣？”
“和你一樣，很漂亮。”
“媽媽，你會唱歌嗎？”
小樓像個乖順的孩子，在聽“媽媽”吟唱：
親愛的朋友，
不要把淚水流。
生活從來就是這樣，
你不要難受。
世間有苦水也有美酒，
看你怎麽去追求？
隻要你能昂起頭，
苦水也能變美酒……
在聞竹嚶嚶的吟唱聲中，小樓的疼痛蕩然無存了。她好像看見母親捧起一碗苦水變的美酒，紅色的，像血一樣濃，一樣鮮紅。女兒在靜靜地傾聽媽媽的心跳，這顆心是巨大的，沉重的，凝聚著人生的苦難和艱辛……
ノ胖窀她續了杯水，見她不住地搓手，不住地繃嘴，不住地長長歎氣，實在講不下去了，便提示道：
“可我還是不明白，肖天虹既然真心愛你，你又正上大學，眼下避孕措施又這麽多，你們又是長期同居，並非偶爾衝動沒準備，怎麽能讓它懷孕呢？”
“實在是一言難盡啊！”周小樓用兩個大拇指按住太陽穴穩定了一下情緒，痛苦地講下去——
小樓高中畢業都三個月了。三個月來肖天虹積極籌備結婚，他心裏像禦了一個大包袱，可以放開手腳，隨心所欲了。高考時，他無私地將小樓送進考場。他心裏有底，這種無私是建立在小樓無濟於事的最後掙紮上的，對他，對小樓來說，這是虛榮心所必需的一種形式，是一條走不通還非要走的死路。
不出所料，小樓失望了，肖天虹滿足了，落榜之後他對小樓的第一句話就是：“國慶節結婚吧。”小樓不迴答，悶悶不樂地躺了一下午。她想，十八歲就挽起人生的第一個疙瘩，無論如何是不能接受和行不通的。可是客觀環境和條件促使她非下決心不可！同居一年多了，肖天虹提出結婚天經地義，合理不合法。但在戶口薄上做點手腳問題不大，對於這種違法現象，人們好像都睜隻眼閉隻眼。
就在肖天虹準備托人改戶口薄上小樓的年齡時，小樓得到了第二次“高考”的通知。中原企業管理學院在高考結束之後又要進行一次“高考”，範圍局限在藝術、體育人才。學校新組建，名額有富餘，又是部屬學校，有這麽一點“自主權”。她像足球場上在最後幾分鍾裏扳平了一樣，看到了希望，她顧不得肖天虹的臉色，在屋裏“咪咪媽媽”地練起聲來。她反複思考唱什麽歌最能發揮自己的優勢？她想起薑吟秋曾對她講過，藝術存在著嚴重的先入為主，大眾所熟悉的歌曲，弱點很容易暴露。薑吟秋經常愛講出奇製勝。對，出奇製勝，唱《小紅傘》！
肖天虹對她這一舉動的第一反應是陰著臉說：
“淨耽誤事，有文憑又能咋著？”
“有總比沒有強。”
“強屁！大學生一個月拿的不如我一天拿的多！”
“多學點東西總沒壞處吧？”
“啥呀？這年頭隻要腰包裏裝得滿滿的，就啥都有了。”
小樓不想再和他抬扛。任何力量也不可能阻擋她爭取迎麵而來的機會。
這裏離省城很近，一個鍾頭火車。第二天，小樓像出遠門一樣被肖天虹送到車站，千叮嚀萬囑咐，微乎其微地提醒每一個注意事項。兩天時間，中間隻隔一夜，肖天虹卻好像要迎接一個無比漫長的歲月。他本想隨小樓一起去，可又不能不想想另一方麵的問題：擔心是必要的，自己畢竟是個男子漢，男人要是永遠被女人拴在褲腰帶上，有點太缺大丈夫氣了。一個哥們開導過他，說貓要是想偷嘴，看是看不住的。他覺得有道理。他暗自下了決心，隻管考驗考驗小樓，同樣也是鍛練鍛練自己。兩天，多麽漫長的兩天，兩天之後是什麽，肖天虹不得而知。他心裏求助上帝保佑小樓平安地落榜迴來。
幾座紅樓出現在周小樓眼前，這就是中原企業管理學院。她說不出是激動，是慌張，是茫然還是惆悵。無形中她對這紅樓產生了親切感，仿佛得到了召喚，得到了安慰，得到了解脫後的輕鬆。
神氣的水磨石大門裏麵，一片雞冠花叢中，一堵又高又寬的影壁遮住了視線。影壁上麵是一幅壯麗的圖畫：幾個青年手裏抱著厚厚的書本昂首闊步往前走，背景是衛星、火箭、齒輪、華表、鮮豔的五星紅旗，下端是一排醒目的大字——奔向2000年！
傳達室的老頭問清她的來曆，老花鏡後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中中，一看就中。”
她按傳達老頭指的方向，找到了學生處。
接待她的是三十開外的學生處處長範鍾鳴，他高高的個子，筆挺的毛料西裝上莊重地戴著中原企業管理學院的紅校徽，白晰的臉上找不到任何表情。他正視了小樓一眼之後，再也沒看第二眼。簡單的例行公事之後，他抓起桌上的電話：
“喂，招待所嗎？我，範鍾鳴，又來一個外地的女考生。對，安排在二樓吧，馬上就去。”
他放下電話，邊整理桌上的表格，邊說：
“出這座樓往右走，向左拐有一座挨著澡塘的兩層樓，那就是招待所。你去吧，下午兩點半到禮堂考試。”他隔窗戶一指說，“喏，那就是禮堂，看見了吧？”
小樓還想再問點什麽，見這個叫範鍾鳴的學生處處長沒有再理睬她的意思，隻好去了招待所。她邊走邊想，這個範鍾鳴挺古怪，說不上來在他冷峻的氣質裏有股什麽神韻……
禮堂不算大，一排排規則的連椅，看了心裏挺舒服。前排已經有考生坐上了，舞台的角落裏有人練聲，聲音還不錯。她又為自己擔憂，做了一番比較，心裏更沒底了。
同屋的鄔玲玲沉不住氣，在禮堂最後一排吊起嗓子，似乎很興奮，提前進入競技狀態。
小樓眼前有點發黑，耳朵嗡嗡響，心跳得好難受，頭疼惡心，不由大口唿吸起來。
人陸陸續續進禮堂了。
小樓看見了那個叫範鍾鳴的學生處處長，他仍是一副冷峻麵孔，不屑一顧的模樣。他手裏拿著個大書夾，另外幾個戴紅校徽的教師向他請示著什麽，他大概是這次考試的頭頭，搞不好是主宰。小樓比剛才更緊張了。
兩點半到了。一個女教師按考試的順序開始點名。小樓是第五個。她欣慰起來。薑吟秋對她說過，演出時節目在最前麵不好，最後麵也不好，前麵容易緊張不適應，後麵容易麻木疲憊，中間靠前一點最理想。她相信薑吟秋的話，他們全家都是搞藝術的，有經驗。
果真如此，前兩個考生唱破了嗓子，其中一個考生唱完就哭了，不過說實在水平也一般了點，唱的歌老掉牙，《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第三個還可以，《軍港之夜》，有點像蘇小明。第四個是男的跳獨舞，身材蠻好，像個女的，動作也像女的，看樣子受過一點訓練。
“周小樓。”
喊她的名字了。她頓時像被一顆子彈打中。鄔玲玲用肘碰了她一下，輕輕說：
“祝你成功。”
真奇怪，她的頭不痛了，不惡心了，身子也不軟了，就是心跳得厲害。
小樓上了舞台。她掃了一眼台下，考官們都瞪大了驚愕的眼睛，隻有範鍾鳴仍舊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手裏無聊地玩著鋼筆，連頭也沒抬。小樓有點發毛。
“唱歌還是跳舞？”那個女老師問。
“唱歌。”
“啥歌？”
“《小紅傘》。”
“唱吧，別緊張。”
禮堂靜謐極了，掉一根針都能聽見。
小樓一張口冷汗一下子就從背心沁了出來。嗓子是咋了？這麽啞，這麽暗，這麽不聽使喚！聲音是咋了？這麽散，這麽空，這麽調整不起來！她好像看見台下有人在撇嘴，聽見有人在議論，所有的表情都有一種統一的遺憾。
就這樣完了嗎？就這樣迴去跟肖天虹結婚去嗎？就這樣永遠和痛苦栓在一起了嗎？她絕望了，徹底認識到自己的可悲。是怎麽走下台的她都不知道，迴到位子上後那個女孩子和她說了些什麽她也不清楚……
迴到招待所，她一頭倒在床上。這一夜，她不是夢見腳下的橋塌了，就是夢見一腳踏空從懸崖上跌落下來……淨做噩夢。
第二天，她沒有去學生處看榜，準備打點一下迴去了。
猛的，她的身子被人推了一把：
“哎，有你，榜上有你的名字！”
她睜開眼睛，半信半疑地看著同屋的女孩鄔玲玲。
“也有我！我想就沒問題，我昨天感覺好極了。”
小樓慢慢坐起來，揉著眼睛。這成功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不會是她瞎說吧！不會，萍水相逢，她不會跟自己開玩笑的。小樓決定去看個究竟。
看榜的人都走了，學生處裏坐著三四個教師。範鍾鳴坐在屋角裏看報紙，他放下報紙，問：
“周小樓，《小紅傘》這首歌，你從哪兒找的？”
“嗯……是我哥……寫的。”
小樓的心怦怦亂跳。本來她不想提起她和薑吟秋的關係，可咋說呢，別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你哥是作曲的？”
小樓茫然點頭，又搖頭：
“他在中學教音樂。”
“這歌蠻好聽的，寫得不錯。下星期來報到時給我抄一份帶來。”
小樓使勁地點頭，唯恐範鍾鳴看不出她的真誠。
範鍾鳴捧起報紙繼續看起來，那張無表情的臉像一道解不出的數學題。
小樓離開學生處，仍處在稀裏糊塗之中。昨天唱得糟心極了，怎麽可能……她百思不得其解。也許是上帝保佑，也許是自己的自然條件幫了忙……
小樓學的是企業管理專業，是熱門中的熱門。如果不是“特別人才”，她與這專業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小樓住的305室，被人稱為“小艦隊”。這種稱唿是公開的秘密。學校領導曾在全校大會上做過解釋：學校裏需要這種人材活躍學校的生活，為學校爭得榮譽。這幫“小艦隊”還真挺爭氣，排演的好幾個節目在全省大學生匯演中獲得了名次。於是，她們活得更加趾高氣揚，與眾不同。她們的助學金比別人高出一倍，那些演出用的服裝平時統統穿在身上。日用化妝品、生活用品，甚至連襪子、手絹都由校方供應。別的同學看不起她們，背地喊她們“寄生蟲”，她們也不把別人放在眼裏。管它啥蟲呢，到頭來畢業證總是統一的吧。
“空長了一副好臉蛋，你應該利用它。”
鄔玲玲經常這樣教導周小樓。鄔玲玲來參加考試時曾和小樓同住一室，她是小樓來省會認識的第一個人，兩人很要好，無話不談。
“總不能把臉蛋當成桔子一樣出售吧！”
周小樓有錢，比起一般本科生來說，她是富婆，隻要張口要，肖天虹會從口袋裏“嘩嘩”地掏票子。但她總認為不是那麽迴事，任何錢總要有個來路，即便是有人白送，也得取個心理平衡才行。她見食堂門口的廣告欄裏，學校“藍星”咖啡屋招收服務生，她很想去試試。她每次接到肖天虹寄來的匯款單、或迴小城時肖天虹給她錢，都使她渾身上下不舒服，可自己又擺脫不了這種狀況。鄔玲玲製止過她的念頭：“去當啥女招待，你又不是缺錢花，你那位先生一個月寄你好幾百。”這話使她難受至極。
一天下午，班長給小樓捎了個信，說是新上任的副院長範鍾鳴讓她去辦公室找他。
小樓疑疑惑惑地朝辦公大樓走去，腦子裏全是範鍾鳴的形象在閃動，尤其是那張像石膏一樣難以產生表情的臉。她想起前不久，範鍾鳴給“小艦隊”發票看蘇聯故事片《兩個人的車站》。都快開演了她身旁的位置還空著。她還發現，“小艦隊”的姑娘們全坐在前排，唯獨她坐在後排。鈴響過，燈黑了，大約開演了5分鍾，範鍾鳴悄悄坐到了她身旁。黑暗中範鍾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複雜得難以琢磨。她猜測範鍾鳴是有心還是無意，但猜不出。她不時用餘光窺視範鍾鳴，他坐得筆直，電影從頭到尾臉上的表情都是凝固的。場燈還沒亮他就獨自站起來走了。
這一切能說明什麽？好像什麽也說明不了，又好像能說明許多許多。她覺得範鍾鳴並不像人們時常看到的平板麵孔，而是像一座立體花崗岩雕像那樣冷冰冰、硬梆梆、赤裸裸又看不透，有著極深的內涵。他心裏有風暴，有海嘯，有地震，有溝壑，對社會人生有自己的哲學。而且看得出，他不甘寂寞，在生活的道路上衝撞著，總試圖衝破遮住他的視線，擋住他去路的形形色色的影壁，可又總也衝不破。個人生活上也有他的追求，他不喜歡妻子，似乎也不喜歡鄔玲玲，仿佛還有一個他頂禮膜拜的偶像……小樓心裏一陣眩暈的幸福震顫，隨之而來的是不寒而栗。
小樓忐忑不安地走進範鍾鳴的辦公室，她想喊他院長，又不習慣，還是喊了聲習慣的稱唿：
“範老師，您找我？”
範鍾鳴看了一眼手表：“嗯，我現在有急事出去。這樣吧，今晚6點鍾你去我家一趟，我有重要事情和你說。噢，你還不知道我家住在哪兒吧？出校門往右100米，第4排3單元2號。6點我準時在家等你。”他幹淨利落地說完，腰杆筆直，目不斜視地走了。
小樓張了張嘴想問點什麽，但沒有來得及。她心裏更加忐忑不安起來，不知道範鍾鳴找她究竟有啥重要事情。再說，6點多別扭，正是開飯時間，排隊、買飯、吃飯，少說要花半個鍾頭。算了，從範鍾鳴家出來，隨便在街上買點吃吃吧。
小樓走出校門，按照範鍾鳴說的路線，很容易找到了他的家，她在房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進來，門開著呢。”
小樓推門，果然開著。
三室一廳空空的，幾乎沒有什麽家具，隻有一些日用品。廚房裏“滋滋”傳來菜剛下鍋的聲音，隨後傳來範鍾鳴的聲音：
“小樓，你先坐屋裏等會兒，我桌上有書和報紙。”
小樓來到屋裏，老實地坐在三鬥桌前。她沒敢伸手去拿書和報紙，任何多餘的動作和眼神都不敢有。她拘束得連自己都覺得有點受不了，想放鬆一下，卻身不由己。
大約有10分鍾光景，範鍾鳴在客廳裏喊她過去。
折疊式小餐桌上擺了幾樣清素淡雅的菜，還有水果和酒。
“隨便點，來，坐吧。”
“範老師，這……”
“坐，坐吧，我有話對你說。”
小樓規規矩矩坐在小凳子上，看著範鍾鳴往杯子裏斟葡萄酒。她想說不會喝，但沒敢說出來。她在猜測著範鍾鳴會給她說些啥。
範鍾鳴端起杯子：“來，你隨便喝。這兩年我很少自己做著吃，生疏了，湊合著吃吧:呆會兒再下點元宵，現成的。”
小樓沒端杯子。她發現範鍾鳴和在學校判若兩人，那麽和藹，那麽親切。
“範老師，你找我有啥事？”
範鍾鳴用手轉著杯子看了看那紅豔豔的酒，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
“小樓，我這人是不是有點怪？”
範鍾鳴和往常一樣不去多看小樓，深邃的雙眼始終盯著新倒滿的酒。
小樓不知該如何迴答範鍾鳴，緩緩低下了頭。
“其實，我和大家一樣。所不同的是，我在萎縮自己的人格……”範鍾鳴第二次端起杯子，“來，少喝點。”
這次小樓端起杯子，不過她仍沒喝，眼睜睜看著範鍾鳴把第二杯酒倒進了肚裏。他今天怎麽了，這麽反常？
“聽說你沒父母？”
小樓低下頭。
“你父親生前幹啥工作？”
“建築工人。”
範鍾鳴眉心動了一下，手裏擺弄著酒杯。他略一沉思，說：
“你的名字是你父親起的吧？”
小樓點點頭。
範鍾鳴往杯子裏倒酒，很沉著。
“你父親一輩子蓋了不少大樓，自己卻沒有一座樓，他真想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小樓。可能是為了寄托這種美好的願望，才給你取名小樓的吧？”
小樓
看著範鍾鳴有點發怔，對他這種推斷的準確性暗自吃了一驚。父親的用意從沒有任何人想象出過。她不由想起被白被單蓋住的父親的臉，一定有很多願望和不少遺憾。於是，她更加認為範鍾鳴非同小可。
範鍾鳴一口喝盡第三杯。他點上一支煙，像喝酒一樣大口大口地吸著，不住地吞雲吐霧，同時臉上起了紅雲。
小樓還是第一次見範鍾鳴抽煙：“老師，你怎麽了？”
“沒怎麽。”
“你到底找我有啥事？”
“不著急。今兒晚上是組織生活會，我已經請假了。”
小樓盯著酒杯發呆，她想嚐嚐這杯酒到底是什麽味道。是香？是甜？是苦？是辣？也許都有，也許都沒有，也許不同的人能品嚐出不同的滋味。
範鍾鳴又喝了一口，拿起桌上的筷子夾了一塊雞蛋放到小樓碗裏，自己又夾了一塊擱進嘴裏。然後，又抬起眼睛盯著小樓。
小樓第一次不躲避這雙眼睛，看清了這雙眼睛。這雙眼睛會放光，會噴焰，會變得像霧一樣暗淡，會變成模糊的乳狀，會展開無底的深淵，會像炮彈一樣向人投射，會把冰水向人澆灌，會質問，會拒絕，會不憐惜地折磨，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準備履行一切和不折不扣的衝刺……總之，它像一本深奧的書，每麵都讓人費心勞神。
“範老師，您到底找我有啥事？”
小樓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她強烈地意識到不該問這句話。
“小樓，畢業後留校吧，讓我天天能見到你……你太迷人了。”範鍾鳴的話果斷、沉著、不卑不亢。
小樓明白了範鍾鳴的意思。她單刀直入地問：
“你準備離婚？”
“不，我的身份不允許……”
小樓頓時感到範鍾鳴比肖天虹和薑吟秋更可悲，他既沒有肖天虹的勇氣，又沒有薑吟秋的責任感。她決心拆掉範鍾鳴身上的影壁。
“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沒有影壁的話？大概會從根本上取消情婦這個詞。對不起，範老師，我真沒考慮過要做誰的情婦。”
“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範鍾鳴有點不知所措。
“你是這個意思，用不著遮掩。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在我15歲的時候，曾經愛過一個人。他和你一樣，在我麵臨人生危難之時解救了我。我愛他，他也愛我，但我卻得不到他的愛，他連想著情婦兩個字的勇氣都沒有。在這點上你比他強。說實話，我恨他。如果當初他勇敢一點，我不至於……你比他有思想，對人生、社會比他看得透。但很遺憾，你隻敢關起門來解放，出門卻要偽裝，清醒的虛偽者比真誠的糊塗蟲更可悲，活得更艱難！”
小樓抓起酒杯，用一口酸甜苦辣的酒壓住想往外流的淚水。她的眼睛顯露出她感情的千倍危難。這千倍危難就像這杯中的酒，在釀造時經過了難以想象的發酵。她又端起杯子狠狠喝了一大口。
範鍾鳴盯著小樓的眼睛。這是一雙什麽樣的眼睛啊？範鍾鳴看見，他麵前的這雙眼睛若有所思，在抗拒某種迷人的綺夢，在敞開或關閉思想。黎明和黃昏、明媚和陰影、春雨和冬雪，都在這雙眼睛裏蕩漾。那冷漠而又熱情的目光，以它的深沉和真誠打動人。誰凝視了這雙眼睛，都會覺得自己完全了解了她，而又覺得對她的了解太膚淺、太局部、太有限了……在這雙眼睛的感召下，他不能不作出真誠而又違心地解釋和選擇。
“小樓，你應當能夠理解我。我作為黃泛區農民的兒子，能有今天容易嗎？按說，我該滿足了，安分了。可我畢竟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七情六欲我都有，而且相當強烈。剛考入大學時，我自覺形穢，不敢奢望能吃天鵝肉。學業的成功，召來幾多女子的青睞，自我價值膨脹，總想找個出類拔萃，能助我上青雲的妻子……物極必反，反倒使我失去了感情世界。妻子出國後，感情的空白需要填補，心靈的創傷需要彌合。學生處處長的位置幫了我的忙，送上門的姑娘有的是，可沒有一個是我要死要活追求的。打從招生時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做著一定要得到你的夢，攪得我六神無主。然而，就在這期間，提拔我當了副院長……最近又有人吹風，說是由於我的工作做得好，咱院學生沒上街遊行，打算提拔我當省教委主任呢。在聲譽和家庭、仕途和愛情之間，我權衡利弊，苦思冥想，終難兩全，隻能走第三條路，做出這種眼下還不能被你所接受的選擇……”
小樓的衝動平穩了些，她說：
“對你這種選擇，我能夠理解，但不能諒解。3年來，我突然發現自己長大了許多。尤其是今天晚上，我更清楚地意識到，愛情是一場征服戰——美麗征服醜惡、純潔征服汙穢、善良征服兇殘。當然，也有相反的情形存在。但是最終，美好、純潔、善良要占上風。對一個男人來說，尤其是當官的男人，靈魂要靠真正的愛情來淨化:對一個女人來說，尤其是知識婦女，掛靈魂的柱子不是男人，靈魂要靠自己來拯救！”
範鍾鳴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小樓會有這樣的思考。他大口抽煙，他臉上的表情說不來是尷尬、是悔恨，還是別的什麽。
小樓把杯子舉到他麵前：“來，老師，讓我們幹了這一杯！”
在範鍾鳴遲凝的片刻，門外傳來兩聲“篤篤”的敲門聲，範鍾鳴一怔。他起初以為是錯覺，稍停片刻之後，又一陣敲門聲清晰地送進他的耳鼓。他警覺中略有慌張，看了一眼小樓，一種無可逃避的危險顯現在臉上。
“篤篤……”門繼續響著，聲音比前兩次要重、要長，並且更堅決。
範鍾鳴把一個手指放到嘴上，示意小樓別出聲響。
小樓看著範鍾鳴，像在詢問他為啥如此恐慌。突然，她從範鍾鳴臉上讀出了潛在的危險，似乎這危險並不隻是對範鍾鳴一個人，其中包括她。恐懼鎖住了她的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
“範鍾鳴！”
敲門聲換成了有力的、不加掩飾的指名道姓。小樓差一點叫出聲來。啊，是鄔玲玲！這個時候她來幹啥？難道是有意？這可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啊！她頓時覺得靈魂被埋沒在地獄裏。她真想能穿上“隱身衣”突然消失。她清楚事情的嚴重性並不是向玲玲如何解釋，而是玲玲衝動過頭會使範鍾鳴走上絕境。
不開門是不行了，時間越長越是說不清。範鍾鳴用同病相憐的目光看看小樓，然後去開門，舉止有點慘。
門開了。
鄔玲玲走進來。她看到屋裏的情景絲毫沒有驚疑之色，仿佛全在意料之中。她像到展覽廳看畫展一樣，漫不經心地掃著整個屋裏。她對範鍾鳴諷刺地笑笑，陰陽怪氣地說：
“我想不會聽不到叫門聲吧？我們這些特招來的學生就是嗓子亮。”
她把臉轉向小樓，臉上仍掛著譏諷地笑說：
“這兒的飯比學校的好吃吧，祝你胃口好！對了，你還要感謝我，如果不是我，你的男朋友今晚準在招待所裏睡不著覺。”鄔玲玲扭頭向門外說：“進來吧，周小樓在這兒呢！”
從門外的黑暗中，走來了肖天虹。他把手叉在腰間，惡煞兇神似地站立在人們麵前。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小樓。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小樓反倒平靜了。她沒有畏懼，沒有恐慌，沒有失態。她用沉穩而嚴峻的語調對肖天虹說：
“你應該相信我。”
這話當然也是說給玲玲聽的。
玲玲坐在桌子旁，她斜愣著眼看著小樓，再看看範鍾鳴，嬌嗔親昵地說：
“給我倒杯酒呀，範校長。”
臉上無任何表情的範鍾鳴，彎腰給玲玲倒了一杯酒。他知道一切都逃脫不過去了，便保持沉著，以沉著尋找解脫的辦法。
玲玲
端起酒杯仰頭而盡。自己又微笑著斟了一杯，又仰頭而盡。她又微笑著斟了第三杯，端在手裏，兩眼盯著杯裏的酒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猛地一飲而盡。當她接著去倒第四杯的時候，小樓抓住了她的手。
“玲玲……”
“別管我！”
玲玲說完放聲痛哭了起來。她靈魂深處隱藏著的，似乎一直期待著發生的痛苦一下了傾泄出來。她像被人推進了深淵……
範鍾鳴拿過酒瓶和杯子，倒了一杯自己喝了。然後又倒了一杯遞給玲玲。
“你……”小樓不解之中加有義憤。
“讓她喝吧。”
玲玲顫抖的手接過杯子，慢慢放到嘴上，閉上眼睛喝盡了第四杯。這一杯她喝得比較慢，她要用這杯酒抑製住自己波濤洶湧的情緒。喝完酒，她果真平靜了許多。她用手擦了把臉上的淚水。
範鍾鳴點燃一支煙，對小樓說：
“你先迴去吧。”
小樓慢慢地站起身來。她知道再呆下去無任何意義。
一直站在門口，兩眼放著兇光的肖天虹，此時似乎看出了一些名堂。他甩開用手拉他走的小樓，衝上前來，一腳跺翻了桌子：
“啥雞巴龜孫院長，要不是看著俺在這兒上學，老子非捅了你個龜孫子！”
小樓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就像看見一場悲劇就要落幕，劇中人全部死了，一個也不剩。她想，如果一個人想要活著走出人生的悲劇，那將應該選擇什麽角色呢？社會需要影壁，人性要衝破影壁，這是人生的悲劇，也是人生的意義。
小樓走出了這幢充滿災難的大樓。她昂起臉望著夜空，滿天的星辰，滿天的悲哀，滿天的怨恨。
走一路肖天虹罵一路，審一路：
“啥雞巴龜孫院長，男盜女娼！你說，你倆搞了沒有？”
“你不覺得可憐嗎？”
“可憐，我可憐你！成天偷偷摸摸的！”
“我問心無愧。”
“你有愧，你想當女陳世美！”
小樓的心冷得顫抖，冷得發醉。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特別是她與肖天虹之間的差異，簡直到了遙遠得荒誕的地步。
黑暗中，肖天虹把她擠到牆根，如狼似虎地解著她的衣服扣子，報複似的蹂躪她……
小樓肉體的所有感覺都失去了作用，但是她心裏明確：結束這種日子為期不遠了，她得活得像個堂堂正正的女人。
肖天虹更是明白她的心思，變本加厲地折騰她，千方百計要讓她懷孕，要用孩子拴住她的心，反正眼看就要畢業了。她沒他有經驗，防不勝防，這不，還真的懷上了……オ
聞竹聽周小樓講到這裏，想起肖天虹在百花劇團的種種惡行和對他們這個家庭所造成的傷害，二話沒說，拉起小樓的手道：
“走，我陪你簽字做人流去！”
手術室裏，小樓在喊、在叫，在使勁地抓白色的罩布。然後，她用手捂緊胸口，乞求上帝——內衣裏的十字架——饒恕她。她的內心呻吟著：上帝為什麽要這樣懲罰女人？女人為什麽要受這種磨難？自己的命為什麽這樣的苦？她的內衣全部濕透了，頭發全都濕透了，心也全部濕透了。她好像看見紅色的血液從她身下流出，染紅了自己的全身，染紅了這間房子，染紅了天和地。死是什麽滋味？她想死，真想一下子死去:可她更想活，想活得像個人，活得有滋有味，活得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她在堅持，在哭喊中堅持。她在喊“媽媽”，痛苦地、下意識地、夢幻般地朝旁邊的以媽媽的身份給她簽字的聞竹喊媽媽……
“忍著點，忍著點。女人活著要忍耐，要勇敢……”
聞竹擦著小樓滿頭滿臉的汗，流著淚對小樓念叨著。
小樓聽到仿佛是在遙遠的地方，媽媽在搖籃旁哼著歌謠。這聲音多麽悅耳，多麽和藹，多麽慈愛……
漸漸地她不喊了，不叫了，掛著淚花的眼睛在對身旁的“媽媽”笑。和她對視的也是一雙掛著淚花的眼睛。
“媽媽，外頭是不是下雨啦？”
“沒有。”
“什麽在嘩嘩響？”
“大夫在洗手呢。”
“媽媽，如果孩子生出來會是什麽樣？”
“和你一樣，很漂亮。”
“媽媽，你會唱歌嗎？”
小樓像個乖順的孩子，在聽“媽媽”吟唱：
親愛的朋友，
不要把淚水流。
生活從來就是這樣，
你不要難受。
世間有苦水也有美酒，
看你怎麽去追求？
隻要你能昂起頭，
苦水也能變美酒……
在聞竹嚶嚶的吟唱聲中，小樓的疼痛蕩然無存了。她好像看見母親捧起一碗苦水變的美酒，紅色的，像血一樣濃，一樣鮮紅。女兒在靜靜地傾聽媽媽的心跳，這顆心是巨大的，沉重的，凝聚著人生的苦難和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