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報社二樓會議室，編委會正研究改進報紙版麵問題。會議就要結束時，金戈征求張菊生的意見說：
“張總，你看還有什麽事沒有，沒什麽事就散會啦。”
“等等，我有個問題要提請編委會審議。”
“哦，那你說吧。”
“就是報紙發行問題。據我了解，我們有不少采編人員不務正業，走街串巷，登門入戶去征訂報紙，為的是從發行部那裏拿迴扣，最多的已經拿了1000多塊。請編委會研究決定立即製止這種錯誤行為！”
由各部室主任以上領導組成的編委會當即就炸了鍋，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
“怎麽會有這種事，簡直是太過份啦！”
“他們有膽量承包，就應該有能力完成征訂任務，怎麽拉我們編輯記者給他們幹活？”
“這不是腐蝕我們的采編隊伍嗎？長此以往，報社非爛掉不可！”
“……”
聽著大家的議論，張菊生心裏別提有多舒坦了。本來這種事應該在上午召開的社長辦公會上研究的，屬行政事務一類問題嘛。如果說涉及到辦報方向問題，當然也可以提交黨委會討論。但他卻不在社長辦公會上提出來，因為他覺著社長辦公會人太少，產生不了轟動效應。而且弄得不好又是2：1被否決，達不到他要達到的目的。黨委會和社長辦公會差不多，也是被金戈牢牢控製住的。而編委會就不同了，社領導加各部室主任，共有9個人組成，而且直接涉及到各部主任的權威性和切身利益，肯定會一唿百應的。當然啦，讓研究編務問題的編委會，來研究這個行政事務問題，是有點驢唇不對馬嘴。但顧不了那麽多了，先捅出去造成輿論再說。他金戈搞群眾評報不也是要大造輿論嗎？辦報的人誰不懂這個？他覺著自己過去吃虧就在於太老實了，不懂得借力，不懂得打旗號。比如這改革開放的旗號，你能打我也能打。你搞群眾評報是改革，舉辦舞會是開放:我讓編委會討論行政事務問題，不也是改革開放嗎？改革會議製度，開放編委會職權，多麽冠冕堂皇，又多麽順理成章！他聽著大家的議論，不失時機地插話說：
“當初魏良才寫了一篇《上海奇葩綻古城》的新聞，拿了人家500塊錢的紅包，我們又是公開曝光，又是行政處罰。現在這麽多記者拿迴扣，而且數量超過千元，該怎麽處理？決策失誤的責任該由誰來負？下一步該怎麽辦？必須立即作出決定！”
眾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金戈。因為自辦發行是他提議搞起來的，如果有問題的話，責任應該由他來負。如果要解決問題的話，也要由他這個社長、黨委書記、編委會主任站出來表個態、說句話、咬個牙印才行。
金戈掃視了一圈，不緊不慢地說：
“各位編委，這件事本不應該在編委會上提出來，也不應該由編委會來討論解決，所以我現在宣布，編委會休會。”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張菊生忙強調說：“問題必須立即解決，我們不能眼看著那麽多人犯錯誤！”
有人隨聲附和著：“問題是不能拖，是得有個說法……”
金戈接下去說：“什麽組織管什麽事，什麽會議解決什麽問題，這有一定之規，不能亂了套。職權不清，必然帶來責任的錯亂，那就非打亂仗不可。”
張菊生步步緊逼：“我看你是有意迴避矛盾！”
金戈仍是那麽不緊不慢：“編委會休會，不等於不解決問題。我提議，下麵接著召開社長辦公會。考慮到在坐的都已經聽了張總的發言，不統一認識必然造成思想混亂，那咱就幹脆開一個擴大的社長辦公會，擴大到各部室主任參加，大家有沒有意見？如果沒有意見，下麵就接著召開擴大的社長辦公會，請記錄員把會議記錄本換一下……我首先要向大家說明的是，張總剛才提這個問題，事先發行部兩位經理向我請示過……”
“社長原來知道哇，怪不得呢。”眾人交頭接耳議論著。
金戈繼續說：“黨委會對發行改革定下的原則是：獨立核算，自主經營，自負盈虧。這些具體事，原則上是不需要事事請示匯報的，由他們自己決定就行啦。這就是我所主張的領導作風，大的原則定下來後，放開手腳幹就是嘍。我不希望上級過多地幹預我們，我們也不要過多地幹預下級。不然大家就會無所措手足，還有什麽積極性和創造性？”
“那也不能放任自流呀！”有人打斷金戈的話。
“別著急，這也正是我下邊要說的意思。放手讓下邊幹，讓下邊試，讓下邊闖，並不等於放任自流。我時時在關注著這件事，在調查研究，在學習探索。因為我也不是神仙，也不是事事都懂，也不比下邊高明多少。尤其是對我這個半路出家搞新聞的人，又處在這個改革開放的年代。自辦發行本身就是一種改革，是我們過去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遇到事情不能先堵，先否定，先下禁令:要允許試驗，允許失敗，錯了允許改正，不能一棒子打死。那樣的話，誰還敢去試、去闖、去改革，豈不要永遠踏步不前，事業就永遠也不會有大的發展。”
“看來你對他們的做法是默認的啦？”又有人等不得了。
“你聽我給你往下說嘛。張總剛才說這些情況，我在調研中也掌握了，而且同參與這件事的記者做過探討，還翻看了一下新聞學、新聞史和外國報刊的發行經驗，初步形成了以下三點認識，說出來就教於大家。”
在坐的各位都不言聲了，靜心傾聽著。
金戈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有板有眼地說：
“首先，是通過采編人員的積極參與，發行量大大增加了。截止到目前的統計，訂閱數比去年同期增長了38％，照這樣的速度發展下去，三年發行量翻一番的目標，不但能夠完成，而且很有可能要超額完成。同誌們，這是多麽可喜的形勢啊！這是我們過去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為什麽？就因為沒有找到一種機製，沒有辦法把采編人員訂報的積極性調動起來。而采編人員素質高，對客戶又最熟悉，出去訂報最有號召力。現在這種機製找到了，這就是自辦發行:調動采編人員出去訂報積極性的辦法也找到了，這就是訂報有獎，多訂多獎。
“其次，采編人員出去訂報，還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副產物，就是了解市場、關注市場、服務市場。出去訂報的過程，就是一個搞市場調查的過程，調查我們報紙的市場分布，調查訂閱我們報紙的人群階層，調查讀者的閱讀興趣。他訂我們的報紙，為什麽要訂我們的報紙:他不訂我們的報紙，又為什麽不訂我們的報紙？這樣再寫稿編稿心裏就有數了，就不會我隻管寫隻管編，報紙賣不賣得出去我不管。這無形中拉近了我們與讀者的距離，拉近了與市場的距離。而且這種感受是實實在在的，是刻骨銘心的，是多少教育課都難以達到的。其實，這並不是我們的發明創造，一些市場發達的國家的報社，早就有意識地這樣做了。日本甚至要求所有進報館工作的編輯記者，都要上街去當當報販，賣賣報紙。這是市場逼出來的，我國早晚也要走到這一步。
“最後，是編輯記者出去訂報紙，該不該拿報酬的問題。我們現在正處在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實行的是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付出了勞動，就應該拿報酬。更何況，社會上允許搞第二職業，第二職業當然是要掙錢的，我們的編輯記者出去訂報紙，為什麽就不能領取報酬呢？有人稱這叫迴扣，我認為這與迴扣有著本質的不同，與魏良才搞有償新聞拿紅包更是不能同日而語——記者寫稿是他的本職工作，報社已經付給他報酬了，他不應該再額外多拿一份，而且還衝擊了報紙的廣告市場，損害了報社的利益和形象。記者出去訂報拿報酬
就不同了，這是他的份外工作，也可以視為第二職業，既擴大了報紙的發行量，帶來了相應的廣告效應，又不用報社付給他報酬，報酬是發行部從20％的發行費裏支付的，一石三鳥，何樂而不為？”
部主任們麵麵相覷，緊繃著的臉漸漸鬆馳了，有的還露出了會意的笑容。
張菊生不能不佩服金戈的心智和辯才，更對他的含而不露、後發製人而生畏。但他又不甘心就這樣敗下陣來。想想他剛開始發難時的成竹在胸，其勢洶洶，被稱作“各路諸候”的部室主任們可都看在眼裏。而且這幾乎已是他扼守的最後一塊陣地，李副總編被金戈征服了，記者黨委委員劉長青被金戈拉過去了，就剩這些各部室主任還沒公開亮過相。他要是再敗下陣來，豈不是把整個報社都拱手讓給他姓金的了嗎？在人們心目中他不光跌落成了二把手、配角，甚至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成了六個指頭撓癢——多那一道，成了名符其實的多餘的人。他不敢再往下想了，無論如何要守住這塊陣地，無論如何要穩住現在的地位，無論如何要保住自己的麵子。於是他使出了最後的撒手鐧，說：
“我們的編輯記者都是國家幹部，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還是共產黨員，不能把他們混同於普通的老百姓。讓他們為了錢出去走街串巷，登門入戶搞征訂，不光有損國家幹部和共產黨員的形象，而且還嚴重腐蝕了我們的幹部隊伍和共產黨員隊伍。這樣下去，我們的報紙還是黨報嗎？我們的報社還是社會主義公有製嗎？”
他這撒手鐧還真厲害，金戈一時還真找不出能駁倒他的理由。既是被逼無奈，也是急中生智，他腦子裏突然冒出個新奇的名詞，讓他興奮不已：
“我看實行一社兩製，兩條腿走路也未嚐不可！編輯部這邊搞全民所有製，發行部那邊搞集體所有製。在不影響本職工作的前提下，全民所有製的工作人員，也可以幫助集體所有製的單位幹活。幹活不是無償的，而是要領報酬的。”
“一社兩製，挺新鮮的，可就是沒聽說過。”
“改革開放嘛，就是要敢為天下先。”
“不是說隻要沒有明令禁止都可以試嘛。”
“……”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著。
張菊生拍案而起，聲色俱厲道：
“這不叫改革開放，這叫複辟倒退！這並不是什麽新鮮玩藝兒，解放前的同仁報館，現在的港澳台報館，乃至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報館，不都是這樣搞的嗎？！”
金戈也“霍”地站了起來：
“你這是亂扣帽子！我們全民所有製的主體沒有變，黨報的性質也沒有變。恰恰相反，這樣搞擴大了發行量，為報社飛速發展提供了強有力的物質保障，使公有製的主體進一步加強了，使黨報的陣地進一步擴大了，有什麽不好？”
張菊生：“你……你這是強詞奪理！”
金戈：“你……你這是死不講理！”
張菊生：“跟你講不清楚，我要以一個共產黨員的身份，去向市委宣傳部反映情況！”
金戈：“那是你的權利，到哪反映都行！”
擴大的社長辦公會就這樣不歡而散。オ
這天一上班，金戈就接到一封市委宣傳部轉來的讀者來信，打開來一看，隻見上麵寫道：
尊敬的市委宣傳部領導：
我是市郊30裏鋪的黨支部書記。從市晚報上發的“重要啟示”得知，從明年元月1日開始，晚報要改“郵發”為“自發”了。於是我就委托前來采訪的趙記者，訂了1份明年的報紙。可昨天晚報發行部突然又將訂報款給寄了迴來，說路途遠不便投遞，如郵寄就要增收郵寄費，且不能保征當天就能收到報紙，最早也要到第二天或第三天才能寄到。這意思很清楚，就是不歡迎我們訂報。這實在是太叫人寒心了！
我們農村基層黨組織，習慣性的把報紙稱為“二紅頭文件”，我們要從上邊了解黨和政府的方針政策，了解國內外大事，了解致富信息。可現在倒好，幹脆不讓我們訂了，就是訂了也不能及時送到，還要比城裏多花錢。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我們遠郊農村本來就窮，不扶持我們一把，反倒要硬敲我們的竹杠，真是閻王爺不嫌鬼瘦！
我估計遭受同樣命運的不隻我們一家，希望市委宣傳部能出麵做做工作，不要剝奪我們的訂報讀報權！
此致
敬禮
30裏鋪黨支部書記石大樁
1985年12月16日
趙部長在群眾來信處理意見簽上批示道：
轉晚報社金社長查處。這決不僅僅是一份報紙的問題，而是關係到黨報在農村基層黨組織和人民群眾心目中的形象，關係到黨和政府的各項方針政策能不能宣傳到千家萬戶，也關係到自辦發行的成敗。請盡快查清，堅決糾正，並對當事人進行嚴肅地批評教育，以杜絕此類事情的再度發生。並請將處理結果報市委宣傳部。
趙
1985年12月19日
“怎麽會出這種事？”金戈自言自語著，立馬下樓朝位於報社大門左側的發行部辦公室走去。發行部辦公室是一排三開間平房，經理、副經理在右手一間，財會、統計在左手一間，正中一間是接待室，有門與左右兩間相通。金戈走進接待室，映入眼簾的是正麵牆上各發行站征訂數量日進度一覽表，一目了然，很有激勵作用。
蒙蒙第一個發現金戈進來，喊了聲：“社長！”把其他人全驚動了，齊刷刷站起來迎接。魏良才忙讓座。蒙蒙忙沏茶。姚青見金戈麵容嚴肅，忙試探著問：
“金社長一大早就來我們發行部視察，是有什麽事吧？”
金戈沒好氣地說：“哪來那麽多視察？我是來找茬兒咧！請你們兩位經理看看這封信！”說著將宣傳部轉來的那封信遞了過去。
姚青接過信迅速展開來看著，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青，握信的手氣得也直顫抖，然後把信往魏良才前麵的茶幾上一拍說：
“魏經理，這是咋迴事？”
魏良才拿起信掃了一眼，便一切全都清楚了，怯怯懦懦地說：
“我這完全是從發行成本考慮，覺著每天要為這一份報紙跑那麽遠的路，太不劃算了，所以就……”
姚青：“為啥不給我通氣兒？不跟我商量？”
“我覺著這是件小事，征訂工作又在我分管的範圍之內……”
金戈接上話茬說：“你呀，腦子裏隻有錢錢錢，根本就不考慮社會效益！要知道我們是黨報，是黨和人民的喉舌，不是早先你家開的磨坊……”
金戈這話，一下子觸到了魏良才的病根。他父親和祖父過去都是開磨坊的，在西門裏有三間門麵房，房後縱深是一個大院，院裏盤著3盤石磨。打從魏良才記事時起，父親和祖父就常向他灌輸經商之道，諸如：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準受窮:飯是一口口吃進去的，錢是一分分摳出來的:生意不講情麵，不賺錢親娘老子也不做……後來公私合營了，父親到國營麵粉加工廠當了個營銷科長，把麵粉加工生意做到大半個中國，人稱外號“魏喂不熟”，他在生意場上的狠勁可想而知。
但聽了金戈的批評，魏良才並不服氣，梗了梗頭說：
“對我們家的過去，我也在時時檢討，小業主的經營思想，不足效法。可我這次用的恰恰是目前國際上正在流行的一種報紙發行新理念，叫做控製發行法，是美國一位名叫威廉、布萊肯勃格的報業經營研究者最先提出來的。意思是報紙的發行經營者，要有意識地放棄那些發行成本過高的訂戶，把發行量控製在一個適度的範圍內，以減少不必要的虧損。”
金戈循循善誘說：“我們哪，既不能食古不化，也
不能食洋不化。洋理論不一定適合我們的國情。他們是以追求最大利潤為根本出發點的，而我們則是要把社會效益放在第一位。做一個發行部經理，想問題，辦事情，首先要考慮到這一點，不然就會走到邪路上去。”
金戈見對他震動不大，又一語破的說：
“要是單純論經營，你也許比姚青還要強些，但為啥叫姚青當經理，叫你當副經理，就因為姚青腦子裏有政治，而你腦子裏隻有利潤。你這個毛病要是不改，一輩子也不會有大的出息！”
魏良才依然是低頭不語，顯然，他還是想不通。
金戈斜他一眼，繼續說：
“一時你可以想不通，允許你有一個思考的過程，消化的過程，認識的過程，但你必須無條件地執行，這是死命令！像30裏鋪這樣退訂報款的總共有多少份？”
魏良才嘟囔著說：“大概有一百多份。”
“準確數字，到底有多少份？”
“我也說不清楚，這要問統計員。”
蒙蒙還是第一次見社長發這麽大的火，戰戰驚驚地報告說：
“總共179份。”
金戈轉對蒙蒙：“你為啥也不向姚經理匯報，不向我反映？迴去給你爸爸說一聲也好嘛，也不至於把這麽多訂戶推出去！”
蒙蒙畏畏縮縮地說：“上次編輯記者參與征訂報紙的事，我無意中說了出去，給你造成那麽大的麻煩，好幾天我都吃不好飯睡不好覺:這次無論如何我不敢再說了，何況魏經理還專門交待我不讓說出去……”
“你呀，可真是個孩子！”金戈覺著她又可氣又可愛。
蒙蒙低頭絞著手指說：“我爸媽都說我該談戀愛了，還把我當孩子……”
眾人都忍俊不禁地笑了。金戈更是哭笑不得，轉對魏良才說：
“你立即派人上門，把這179份報紙給補訂迴來，少一份我拿你是問！”
他緩了緩口氣又說：“不是說你魏副經理一切都不好，發動編輯記者出去征訂報紙這個主意就不賴，盡管有不同認識，甚至還告到了市委宣傳部。市委宣傳部反饋迴來的意見說，改革嘛，允許試驗，利大於弊就可以幹。可你這控製發行不能搞，起碼現階段不能搞。做事情太滯後了不行，太超前了也不行，就像踩鋼絲，從哪邊摔下來都是失敗，非要沿著從中間走過來才行，晃蕩幾下都不要緊。”
一味地批評沒有打動魏良才，這有批評有表揚，客觀、公正、善意、理解、推心置腹地交談，反而打動了他。他深深地點了點頭：
“請社長放心，我一定把造成的損失，雙倍地補償迴來……當然，不隻是經濟的，更是政治的！”
金戈伸出渾厚有力的手，握住魏良才那幹瘦綿軟的手說：
“好，我看著你的行動！”金戈說罷轉身離去，可剛走了兩步又轉迴身來說：“我還要再給你打打預防針——這179個邊遠訂戶，重新上門找他們補訂容易，但要保證他們每天都能看到當天的報紙，可就難了啊。這就要看你們的服務到不到家嘍！”
“張總，你看還有什麽事沒有，沒什麽事就散會啦。”
“等等，我有個問題要提請編委會審議。”
“哦，那你說吧。”
“就是報紙發行問題。據我了解，我們有不少采編人員不務正業，走街串巷，登門入戶去征訂報紙，為的是從發行部那裏拿迴扣，最多的已經拿了1000多塊。請編委會研究決定立即製止這種錯誤行為！”
由各部室主任以上領導組成的編委會當即就炸了鍋，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
“怎麽會有這種事，簡直是太過份啦！”
“他們有膽量承包，就應該有能力完成征訂任務，怎麽拉我們編輯記者給他們幹活？”
“這不是腐蝕我們的采編隊伍嗎？長此以往，報社非爛掉不可！”
“……”
聽著大家的議論，張菊生心裏別提有多舒坦了。本來這種事應該在上午召開的社長辦公會上研究的，屬行政事務一類問題嘛。如果說涉及到辦報方向問題，當然也可以提交黨委會討論。但他卻不在社長辦公會上提出來，因為他覺著社長辦公會人太少，產生不了轟動效應。而且弄得不好又是2：1被否決，達不到他要達到的目的。黨委會和社長辦公會差不多，也是被金戈牢牢控製住的。而編委會就不同了，社領導加各部室主任，共有9個人組成，而且直接涉及到各部主任的權威性和切身利益，肯定會一唿百應的。當然啦，讓研究編務問題的編委會，來研究這個行政事務問題，是有點驢唇不對馬嘴。但顧不了那麽多了，先捅出去造成輿論再說。他金戈搞群眾評報不也是要大造輿論嗎？辦報的人誰不懂這個？他覺著自己過去吃虧就在於太老實了，不懂得借力，不懂得打旗號。比如這改革開放的旗號，你能打我也能打。你搞群眾評報是改革，舉辦舞會是開放:我讓編委會討論行政事務問題，不也是改革開放嗎？改革會議製度，開放編委會職權，多麽冠冕堂皇，又多麽順理成章！他聽著大家的議論，不失時機地插話說：
“當初魏良才寫了一篇《上海奇葩綻古城》的新聞，拿了人家500塊錢的紅包，我們又是公開曝光，又是行政處罰。現在這麽多記者拿迴扣，而且數量超過千元，該怎麽處理？決策失誤的責任該由誰來負？下一步該怎麽辦？必須立即作出決定！”
眾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金戈。因為自辦發行是他提議搞起來的，如果有問題的話，責任應該由他來負。如果要解決問題的話，也要由他這個社長、黨委書記、編委會主任站出來表個態、說句話、咬個牙印才行。
金戈掃視了一圈，不緊不慢地說：
“各位編委，這件事本不應該在編委會上提出來，也不應該由編委會來討論解決，所以我現在宣布，編委會休會。”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張菊生忙強調說：“問題必須立即解決，我們不能眼看著那麽多人犯錯誤！”
有人隨聲附和著：“問題是不能拖，是得有個說法……”
金戈接下去說：“什麽組織管什麽事，什麽會議解決什麽問題，這有一定之規，不能亂了套。職權不清，必然帶來責任的錯亂，那就非打亂仗不可。”
張菊生步步緊逼：“我看你是有意迴避矛盾！”
金戈仍是那麽不緊不慢：“編委會休會，不等於不解決問題。我提議，下麵接著召開社長辦公會。考慮到在坐的都已經聽了張總的發言，不統一認識必然造成思想混亂，那咱就幹脆開一個擴大的社長辦公會，擴大到各部室主任參加，大家有沒有意見？如果沒有意見，下麵就接著召開擴大的社長辦公會，請記錄員把會議記錄本換一下……我首先要向大家說明的是，張總剛才提這個問題，事先發行部兩位經理向我請示過……”
“社長原來知道哇，怪不得呢。”眾人交頭接耳議論著。
金戈繼續說：“黨委會對發行改革定下的原則是：獨立核算，自主經營，自負盈虧。這些具體事，原則上是不需要事事請示匯報的，由他們自己決定就行啦。這就是我所主張的領導作風，大的原則定下來後，放開手腳幹就是嘍。我不希望上級過多地幹預我們，我們也不要過多地幹預下級。不然大家就會無所措手足，還有什麽積極性和創造性？”
“那也不能放任自流呀！”有人打斷金戈的話。
“別著急，這也正是我下邊要說的意思。放手讓下邊幹，讓下邊試，讓下邊闖，並不等於放任自流。我時時在關注著這件事，在調查研究，在學習探索。因為我也不是神仙，也不是事事都懂，也不比下邊高明多少。尤其是對我這個半路出家搞新聞的人，又處在這個改革開放的年代。自辦發行本身就是一種改革，是我們過去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遇到事情不能先堵，先否定，先下禁令:要允許試驗，允許失敗，錯了允許改正，不能一棒子打死。那樣的話，誰還敢去試、去闖、去改革，豈不要永遠踏步不前，事業就永遠也不會有大的發展。”
“看來你對他們的做法是默認的啦？”又有人等不得了。
“你聽我給你往下說嘛。張總剛才說這些情況，我在調研中也掌握了，而且同參與這件事的記者做過探討，還翻看了一下新聞學、新聞史和外國報刊的發行經驗，初步形成了以下三點認識，說出來就教於大家。”
在坐的各位都不言聲了，靜心傾聽著。
金戈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有板有眼地說：
“首先，是通過采編人員的積極參與，發行量大大增加了。截止到目前的統計，訂閱數比去年同期增長了38％，照這樣的速度發展下去，三年發行量翻一番的目標，不但能夠完成，而且很有可能要超額完成。同誌們，這是多麽可喜的形勢啊！這是我們過去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為什麽？就因為沒有找到一種機製，沒有辦法把采編人員訂報的積極性調動起來。而采編人員素質高，對客戶又最熟悉，出去訂報最有號召力。現在這種機製找到了，這就是自辦發行:調動采編人員出去訂報積極性的辦法也找到了，這就是訂報有獎，多訂多獎。
“其次，采編人員出去訂報，還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副產物，就是了解市場、關注市場、服務市場。出去訂報的過程，就是一個搞市場調查的過程，調查我們報紙的市場分布，調查訂閱我們報紙的人群階層，調查讀者的閱讀興趣。他訂我們的報紙，為什麽要訂我們的報紙:他不訂我們的報紙，又為什麽不訂我們的報紙？這樣再寫稿編稿心裏就有數了，就不會我隻管寫隻管編，報紙賣不賣得出去我不管。這無形中拉近了我們與讀者的距離，拉近了與市場的距離。而且這種感受是實實在在的，是刻骨銘心的，是多少教育課都難以達到的。其實，這並不是我們的發明創造，一些市場發達的國家的報社，早就有意識地這樣做了。日本甚至要求所有進報館工作的編輯記者，都要上街去當當報販，賣賣報紙。這是市場逼出來的，我國早晚也要走到這一步。
“最後，是編輯記者出去訂報紙，該不該拿報酬的問題。我們現在正處在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實行的是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付出了勞動，就應該拿報酬。更何況，社會上允許搞第二職業，第二職業當然是要掙錢的，我們的編輯記者出去訂報紙，為什麽就不能領取報酬呢？有人稱這叫迴扣，我認為這與迴扣有著本質的不同，與魏良才搞有償新聞拿紅包更是不能同日而語——記者寫稿是他的本職工作，報社已經付給他報酬了，他不應該再額外多拿一份，而且還衝擊了報紙的廣告市場，損害了報社的利益和形象。記者出去訂報拿報酬
就不同了，這是他的份外工作，也可以視為第二職業，既擴大了報紙的發行量，帶來了相應的廣告效應，又不用報社付給他報酬，報酬是發行部從20％的發行費裏支付的，一石三鳥，何樂而不為？”
部主任們麵麵相覷，緊繃著的臉漸漸鬆馳了，有的還露出了會意的笑容。
張菊生不能不佩服金戈的心智和辯才，更對他的含而不露、後發製人而生畏。但他又不甘心就這樣敗下陣來。想想他剛開始發難時的成竹在胸，其勢洶洶，被稱作“各路諸候”的部室主任們可都看在眼裏。而且這幾乎已是他扼守的最後一塊陣地，李副總編被金戈征服了，記者黨委委員劉長青被金戈拉過去了，就剩這些各部室主任還沒公開亮過相。他要是再敗下陣來，豈不是把整個報社都拱手讓給他姓金的了嗎？在人們心目中他不光跌落成了二把手、配角，甚至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成了六個指頭撓癢——多那一道，成了名符其實的多餘的人。他不敢再往下想了，無論如何要守住這塊陣地，無論如何要穩住現在的地位，無論如何要保住自己的麵子。於是他使出了最後的撒手鐧，說：
“我們的編輯記者都是國家幹部，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還是共產黨員，不能把他們混同於普通的老百姓。讓他們為了錢出去走街串巷，登門入戶搞征訂，不光有損國家幹部和共產黨員的形象，而且還嚴重腐蝕了我們的幹部隊伍和共產黨員隊伍。這樣下去，我們的報紙還是黨報嗎？我們的報社還是社會主義公有製嗎？”
他這撒手鐧還真厲害，金戈一時還真找不出能駁倒他的理由。既是被逼無奈，也是急中生智，他腦子裏突然冒出個新奇的名詞，讓他興奮不已：
“我看實行一社兩製，兩條腿走路也未嚐不可！編輯部這邊搞全民所有製，發行部那邊搞集體所有製。在不影響本職工作的前提下，全民所有製的工作人員，也可以幫助集體所有製的單位幹活。幹活不是無償的，而是要領報酬的。”
“一社兩製，挺新鮮的，可就是沒聽說過。”
“改革開放嘛，就是要敢為天下先。”
“不是說隻要沒有明令禁止都可以試嘛。”
“……”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著。
張菊生拍案而起，聲色俱厲道：
“這不叫改革開放，這叫複辟倒退！這並不是什麽新鮮玩藝兒，解放前的同仁報館，現在的港澳台報館，乃至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報館，不都是這樣搞的嗎？！”
金戈也“霍”地站了起來：
“你這是亂扣帽子！我們全民所有製的主體沒有變，黨報的性質也沒有變。恰恰相反，這樣搞擴大了發行量，為報社飛速發展提供了強有力的物質保障，使公有製的主體進一步加強了，使黨報的陣地進一步擴大了，有什麽不好？”
張菊生：“你……你這是強詞奪理！”
金戈：“你……你這是死不講理！”
張菊生：“跟你講不清楚，我要以一個共產黨員的身份，去向市委宣傳部反映情況！”
金戈：“那是你的權利，到哪反映都行！”
擴大的社長辦公會就這樣不歡而散。オ
這天一上班，金戈就接到一封市委宣傳部轉來的讀者來信，打開來一看，隻見上麵寫道：
尊敬的市委宣傳部領導：
我是市郊30裏鋪的黨支部書記。從市晚報上發的“重要啟示”得知，從明年元月1日開始，晚報要改“郵發”為“自發”了。於是我就委托前來采訪的趙記者，訂了1份明年的報紙。可昨天晚報發行部突然又將訂報款給寄了迴來，說路途遠不便投遞，如郵寄就要增收郵寄費，且不能保征當天就能收到報紙，最早也要到第二天或第三天才能寄到。這意思很清楚，就是不歡迎我們訂報。這實在是太叫人寒心了！
我們農村基層黨組織，習慣性的把報紙稱為“二紅頭文件”，我們要從上邊了解黨和政府的方針政策，了解國內外大事，了解致富信息。可現在倒好，幹脆不讓我們訂了，就是訂了也不能及時送到，還要比城裏多花錢。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我們遠郊農村本來就窮，不扶持我們一把，反倒要硬敲我們的竹杠，真是閻王爺不嫌鬼瘦！
我估計遭受同樣命運的不隻我們一家，希望市委宣傳部能出麵做做工作，不要剝奪我們的訂報讀報權！
此致
敬禮
30裏鋪黨支部書記石大樁
1985年12月16日
趙部長在群眾來信處理意見簽上批示道：
轉晚報社金社長查處。這決不僅僅是一份報紙的問題，而是關係到黨報在農村基層黨組織和人民群眾心目中的形象，關係到黨和政府的各項方針政策能不能宣傳到千家萬戶，也關係到自辦發行的成敗。請盡快查清，堅決糾正，並對當事人進行嚴肅地批評教育，以杜絕此類事情的再度發生。並請將處理結果報市委宣傳部。
趙
1985年12月19日
“怎麽會出這種事？”金戈自言自語著，立馬下樓朝位於報社大門左側的發行部辦公室走去。發行部辦公室是一排三開間平房，經理、副經理在右手一間，財會、統計在左手一間，正中一間是接待室，有門與左右兩間相通。金戈走進接待室，映入眼簾的是正麵牆上各發行站征訂數量日進度一覽表，一目了然，很有激勵作用。
蒙蒙第一個發現金戈進來，喊了聲：“社長！”把其他人全驚動了，齊刷刷站起來迎接。魏良才忙讓座。蒙蒙忙沏茶。姚青見金戈麵容嚴肅，忙試探著問：
“金社長一大早就來我們發行部視察，是有什麽事吧？”
金戈沒好氣地說：“哪來那麽多視察？我是來找茬兒咧！請你們兩位經理看看這封信！”說著將宣傳部轉來的那封信遞了過去。
姚青接過信迅速展開來看著，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青，握信的手氣得也直顫抖，然後把信往魏良才前麵的茶幾上一拍說：
“魏經理，這是咋迴事？”
魏良才拿起信掃了一眼，便一切全都清楚了，怯怯懦懦地說：
“我這完全是從發行成本考慮，覺著每天要為這一份報紙跑那麽遠的路，太不劃算了，所以就……”
姚青：“為啥不給我通氣兒？不跟我商量？”
“我覺著這是件小事，征訂工作又在我分管的範圍之內……”
金戈接上話茬說：“你呀，腦子裏隻有錢錢錢，根本就不考慮社會效益！要知道我們是黨報，是黨和人民的喉舌，不是早先你家開的磨坊……”
金戈這話，一下子觸到了魏良才的病根。他父親和祖父過去都是開磨坊的，在西門裏有三間門麵房，房後縱深是一個大院，院裏盤著3盤石磨。打從魏良才記事時起，父親和祖父就常向他灌輸經商之道，諸如：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準受窮:飯是一口口吃進去的，錢是一分分摳出來的:生意不講情麵，不賺錢親娘老子也不做……後來公私合營了，父親到國營麵粉加工廠當了個營銷科長，把麵粉加工生意做到大半個中國，人稱外號“魏喂不熟”，他在生意場上的狠勁可想而知。
但聽了金戈的批評，魏良才並不服氣，梗了梗頭說：
“對我們家的過去，我也在時時檢討，小業主的經營思想，不足效法。可我這次用的恰恰是目前國際上正在流行的一種報紙發行新理念，叫做控製發行法，是美國一位名叫威廉、布萊肯勃格的報業經營研究者最先提出來的。意思是報紙的發行經營者，要有意識地放棄那些發行成本過高的訂戶，把發行量控製在一個適度的範圍內，以減少不必要的虧損。”
金戈循循善誘說：“我們哪，既不能食古不化，也
不能食洋不化。洋理論不一定適合我們的國情。他們是以追求最大利潤為根本出發點的，而我們則是要把社會效益放在第一位。做一個發行部經理，想問題，辦事情，首先要考慮到這一點，不然就會走到邪路上去。”
金戈見對他震動不大，又一語破的說：
“要是單純論經營，你也許比姚青還要強些，但為啥叫姚青當經理，叫你當副經理，就因為姚青腦子裏有政治，而你腦子裏隻有利潤。你這個毛病要是不改，一輩子也不會有大的出息！”
魏良才依然是低頭不語，顯然，他還是想不通。
金戈斜他一眼，繼續說：
“一時你可以想不通，允許你有一個思考的過程，消化的過程，認識的過程，但你必須無條件地執行，這是死命令！像30裏鋪這樣退訂報款的總共有多少份？”
魏良才嘟囔著說：“大概有一百多份。”
“準確數字，到底有多少份？”
“我也說不清楚，這要問統計員。”
蒙蒙還是第一次見社長發這麽大的火，戰戰驚驚地報告說：
“總共179份。”
金戈轉對蒙蒙：“你為啥也不向姚經理匯報，不向我反映？迴去給你爸爸說一聲也好嘛，也不至於把這麽多訂戶推出去！”
蒙蒙畏畏縮縮地說：“上次編輯記者參與征訂報紙的事，我無意中說了出去，給你造成那麽大的麻煩，好幾天我都吃不好飯睡不好覺:這次無論如何我不敢再說了，何況魏經理還專門交待我不讓說出去……”
“你呀，可真是個孩子！”金戈覺著她又可氣又可愛。
蒙蒙低頭絞著手指說：“我爸媽都說我該談戀愛了，還把我當孩子……”
眾人都忍俊不禁地笑了。金戈更是哭笑不得，轉對魏良才說：
“你立即派人上門，把這179份報紙給補訂迴來，少一份我拿你是問！”
他緩了緩口氣又說：“不是說你魏副經理一切都不好，發動編輯記者出去征訂報紙這個主意就不賴，盡管有不同認識，甚至還告到了市委宣傳部。市委宣傳部反饋迴來的意見說，改革嘛，允許試驗，利大於弊就可以幹。可你這控製發行不能搞，起碼現階段不能搞。做事情太滯後了不行，太超前了也不行，就像踩鋼絲，從哪邊摔下來都是失敗，非要沿著從中間走過來才行，晃蕩幾下都不要緊。”
一味地批評沒有打動魏良才，這有批評有表揚，客觀、公正、善意、理解、推心置腹地交談，反而打動了他。他深深地點了點頭：
“請社長放心，我一定把造成的損失，雙倍地補償迴來……當然，不隻是經濟的，更是政治的！”
金戈伸出渾厚有力的手，握住魏良才那幹瘦綿軟的手說：
“好，我看著你的行動！”金戈說罷轉身離去，可剛走了兩步又轉迴身來說：“我還要再給你打打預防針——這179個邊遠訂戶，重新上門找他們補訂容易，但要保證他們每天都能看到當天的報紙，可就難了啊。這就要看你們的服務到不到家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