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不是第一次登台了,更何況又經過了認真的排練,所以演得很順利,也很成功。


    大幕一閉,自稱是“第三世界”的演員們,“嘩”的把楚蘭圍了起來,用一種帶示威性的變了形的動作和變了聲的腔調向她祝賀:


    “好!你是第三世界的開路先鋒!”


    “第三世界是最有前途、最有希望的,未來屬於第三世界!”


    “第三世界要抱團兒,為爭取演出權而鬥爭!”


    “……”


    一種情緒被壓抑得太久了,往往會借某個偶然的事件突然爆發。魏欣喊了句:


    “走,找頭頭請戰去!”


    大夥潮水般地跟著他向金戈和羅誌蘭湧去。


    楚蘭跟隨大夥剛走了兩步,被追上來的肖天虹一把拉住:


    “別跟他們瞎起哄!領導會說你剛演一場戲就翹尾巴!”


    “這怎麽是翹尾巴呢?正當要求嘛。”楚蘭理直氣壯。


    “正當要求?你可真糊塗!他們上台,我不就得下台?”


    “這樣倒好,逼著你提高演技!”


    這倒是楚蘭的真心話。


    楚蘭見丈夫把過多的精力用在人事關係上,而不是用在提高藝術素質上,曾心疼地勸說他。可他卻自我陶醉地說:“在劇團裏混,心裏不多長幾根豆芽菜還行?咱一沒當團長的媽,二沒當導演的爸,要在舞台上立得牢,得全靠自己眼皮活。我要不把羅團長花攪住,這頭把武生的交椅,還不早就叫導演的兒子奪走了?這是一門很深的學問,並不比紮上大靠,登上高底靴,學翻空心斤鬥容易……”楚蘭說他變得太世故,他卻說這叫“興啥啥不醜”。所以,楚蘭今個還真想借“第三世界”演員的力量,促促他這個“第二世界”的人物。


    肖天虹眨巴著大眼睛想了想,接上去說:


    “看著咱們夫妻同台,有的人眼裏都要出血了,我不信你就看不出來?”他聲音顫抖,聽得出是動了真感情。


    “你不要把人家想那麽壞嘛……”


    “實際上就那麽壞。不信,咱走著瞧!”


    “走著瞧就走著瞧!”楚蘭扭頭向“第三世界”的演員們走去。


    “第三世界”的演員們唧唧喳喳向金戈、羅團長、魏導演提著要求。金戈見他們提得差不多了,提高嗓門說:


    “你們的心情,我們完全理解,並且立即就研究,請大家先迴去休息吧。”


    金戈趁熱打鐵,當即就把羅誌蘭、魏世傑等藝委會成員召集到劇場休息室連夜研究起來。


    第一個站出來表態的自然是魏世傑了:“我完全讚成青年們的要求,這也是我多年的宿願。這件事現在辦不是早了,而是晚了。當然,什麽事都要有個認識過程,甚至要交點必要的學費。”


    他看羅誌蘭一眼,羅誌蘭正以手扶腰,側身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想心事。


    他繼續說:“不過,也不能搞一刀切。比如肖天虹,就不一定馬上換,應該說他還是個青年……”


    “可他的思想早老化了!”有人不耐煩地打斷魏世傑的話。“藝術上他更是不求進取!”


    金戈接上去說:“老魏呀,你這堂堂的大導演,怎麽也信仰起那種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的庸人哲學來了?毛遂敢自薦,你怎麽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敢推薦?我看魏欣基本條件不錯,應該讓他登台亮亮相。”


    魏世傑能有什麽話好說呢,隻好默認。


    藝委會成員紛紛表態,支持給b角排戲,讓魏欣登台。最後,隻剩下羅誌蘭一個人沒表態了。


    羅誌蘭的內心世界裏,正發生著10級地震,刮著12級颶風,經曆著山唿海嘯般的思想裂變。昨晚演出腰扭傷後,她認為是偶然失誤,再好的馬也有失前蹄的時候嘛。她不服老,不灰心,所以才有排練場上的第二次扭傷。今晚楚蘭化妝遲到時,她還雄心不減,壯誌不已,躍躍欲試。但她也清楚地看到,把楚蘭推上台去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不然,明明是楚蘭遲到了,為啥大家還替她說話、幫她化妝呢?看得出,連女兒也不支持自己上戲。特別是她在台下看演出時,見楚蘭扮相那麽漂亮,再低頭看看自己汽油桶一樣的體形:見楚蘭表演那麽灑脫自如,再想想自己力不從心的笨拙動作:見觀眾對楚蘭那麽傾倒,再想想觀眾對自己的冷漠、嘲笑,她不能不承認自己已“無可奈何花落去”,不能不承認“雛鳳清於老鳳聲”。正因為此,當魏欣帶領“第三世界”的演員們請戰時,她才沒暴跳如雷。要是在往常,難聽話在嘴邊上放著呢:“你們是第三世界?那不用說我是霸權主義嘍!粉碎了四人幫,黨和人民重新給了我這個權,怎麽,你們想來奪呀?”她強壓抑著自己,這些話沒敢說出口。但她又不甘心就這樣退出舞台。八歲起闖牌子到如今,容易嗎?從山溝到城市,從小窩班到百花劇團,從跑野台到現代化舞台,哪一項不凝聚著她的心血?眼下牌子闖開了,要拍電影了,要名利雙收了,卻讓她下台,把這一切的一切拱手讓給兩姓旁人,她的心能不淌血嗎?所以,從會議開始到現在,她一直沒說話,而是閉著眼,咬著牙,讓眼淚往肚裏淌,讓心火在胸中燒。可就在這時,金戈那句不信“瓜田李下”庸人哲學的話,使她茅塞頓開。是呀,你魏世傑有b角兒子,我就不能培養個b角閨女出來?魏欣可以頂掉肖天虹,小蘭還興頂掉楚蘭呢!論年齡、論長相,小蘭哪一點不比楚蘭優越?至於演技嗎?隻要卡住小蘭的頭皮,叫她多吃吃“小灶”,多種種“自留地”,指日便能超過楚蘭。哼哼,到了那時,百花劇團還不照樣姓羅嗎?拍電影不還是羅家的人當主角嗎?想到這兒,她胸中的怒火熄滅了,臉上的陰雲消散了,輕鬆愉快地說:


    “老演員是應該當人梯,讓青年人踩著肩膀攀登藝術高峰。我同意給b角排戲,讓b角登台。”


    對她這個180度的大轉彎,開始大家還有點不大相信:當意識到這確實是真的時,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也許是職業特征,魏世傑更是激動得厲害。他上去攥住羅誌蘭的手,使勁搖著,久久不願鬆開,就差沒代表“第三世界”的演員們振臂高唿“羅誌蘭萬歲”了!


    氣象台預報,今天多雲轉陰。


    太陽像是知道自己一出來就會被那厚厚的雲層遮住似的,眼看六點都過了,還遲遲不肯露麵。天空吊著鉛塊似的烏雲,地麵麇集著蒸氣似的濃霧,潮乎乎,迷朦朦,叫人透不過氣來。


    羅誌蘭最討厭這種天氣。她覺得此時就像誰撕了一片烏雲,抓了一團迷霧,硬塞進她的心口裏,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她的腰遇上這鬼天氣,更是酸痛難耐。更何況在她心裏,還有一塊千斤巨石沒落地……所以,雖然昨晚上藝委會開到一點多,今早理應補補瞌睡,可她卻輾轉反側,怎麽也躺不住,索性起床。


    她來到客廳,活動一下腰肢,見小蘭屋裏還沒動靜,隻有牆上那電子掛鍾“嘀嗒嘀嗒”響著。這一嘀一嗒的響聲,在她聽來真比聽到滴撒芝麻香油的響聲都叫人心痛。可這個小蘭哪,咋硬是不知道珍惜它呢?這丫頭,你算摸不透她的脾氣,眼看著是塊演員材料,平時又愛唱愛跳的,可就是不用功,不成器。一叫她練功,她不是這兒疼哩,就是那兒癢哩。上台跑個龍套也是有一招沒一式的。一次她演女兵,差點誤場,手忙腳亂地抹個臉就往台上跑,竟有一縷燙發沒掖進頭盔裏,惹得觀眾亂指著她笑,說是個“西洋進口女兵”。羅誌蘭罵她不爭氣,她卻滿不在乎,說扮得再像也是假的,把羅誌蘭氣得罰她一星期不準登台。誰知,正中下懷,她一連在旱冰場泡了七個晚上。這不,眼下楚蘭都掛頭牌挑大梁了,所謂的“第三世界”的演員們也在嗷嗷叫請戰,可她心裏連動都不動,散戲迴來就睡,睡到大


    天明還不起床。真能把人給活活氣死!不行,從今天起非對她嚴加管教不可!


    她扶腰來到羅小蘭的門前,邊“咚咚咚”敲門邊喊:


    “蘭蘭,快起來吧!”


    她話在心裏時還火辣辣的,到了嘴邊卻又像摻進了果汁,聽起來甜津津的。啥辦法呢?貓老吃子,人老惜子呀。


    “啥事呀?”羅小蘭屋裏傳出懶洋洋、嬌滴滴的聲音。


    “快起來活動活動,媽媽給你說戲。”


    過了好一陣子,羅小蘭才打開門,揉揉惺忪的睡眼,瞅一眼牆上的掛鍾說:


    “才三點半就把人折騰起來,練功練功,幹脆不睡覺得了!”


    “什麽?才三點半?你再看看幾點了?”


    “再看看也是三點半!”羅小蘭嘴說再看看,可實際上並沒看。“你老眼昏花的,能有我看得清?”


    羅誌蘭還真以為自己看錯時間了,揉揉眼,再定眼一看,六點一刻,一點不差!這下她可來氣了。她最忌諱的就是那個“老”字,可女兒卻偏偏朝她心病上戳。她往沙發上一靠,氣唿唿地說:


    “你媽這雙眼,是三九天在冰雪裏,三伏天在烈日下,頂著風迎著火練出來的。上台能目光傳神,下台能描龍繪鳳,就是再等十年,也用不著戴老花鏡!你再看看,是我老眼昏花,還是你小眼昏花?”


    羅小蘭這才看清,原來是自己把大針當成小針了。於是連忙上去拉住羅誌蘭的手,撒嬌唱起了馬來西亞歌曲:


    “哎呀媽媽,你不要對我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沒出息……”


    “沒出息,沒出息!從今兒個起,你非得給我變得有出息!來,跟我學唱!”


    羅誌蘭抓起她的手,拍著板,用帶有疲勞音的沙啞嗓子教唱:


    “黃金嬋下山來喜難自禁,好似那籠中鳥兒歸了林!”


    羅小蘭眨巴眨巴長睫毛,清清嗓子,裝出一付挺認真的樣子跟著唱道:


    “黃金嬋——”“嬋”字剛一出口,拖腔就變成了蟬鳴聲,尖利刺耳。


    羅誌蘭生氣地使勁往她手上打一巴掌:“咋唱咧?黃金嬋說服父兄,隨姚剛下山救援,是什麽心情?要帶著感情唱,唱得既莊重又歡快。”


    羅小蘭調皮地一伸舌頭:“再帶著感情唱也是假的。”


    “又是這句話!”羅誌蘭勃然大怒,“死妮子,你非把我給氣死不可!”


    羅小蘭見媽媽真的動了氣,又忙拉起她的手唱道:


    “哎呀媽媽,你不要對我生氣……”


    “年輕人就是這樣沒出息!”羅誌蘭替她唱出下半句。“你就會給我來這一腔!你都二十來歲的人啦,難道媽的心思一點也不理解?”


    “理解,理解。戲比天大,要為黨的戲曲事業奮鬥一輩子,死也要死到舞台上!”


    “我說的是眼下。眼下媽上不去台了,你說咋辦?”羅誌蘭聲音顫抖,都快要落淚了。


    羅小蘭不假思索:“帶好徒弟嘛。楚蘭姐不就是你帶出來的?”


    “光帶出一個楚蘭怎麽行,一定得把你也帶出來!”


    “我?你不是早就說過,三歲看大,七歲知老,我一輩子也難成大器。再說我又不會假戲真做,咱娘倆幹脆河南到河北——兩省。”


    “你,你……”羅誌蘭沒詞了。她繃著臉,蹙著眉,踅著身子轉了兩圈,牙一咬下了最後的決心:“小蘭,實話告訴你吧,過些天電影製片廠要來看咱們的戲,而且十有八九要拍電影,媽媽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不傳給你能傳給別人?肚裏出肚裏熱,肚裏不出冷似鐵呀!”


    羅誌蘭這等於自己將自己渾身上下扒了個精光,把個羅小蘭驚得口瞪口呆。羅小蘭自幼為能有這樣一個有名望的媽媽而自豪。特別是粉碎“四人幫”後,更為有一個受過一幫偽君子迫害的媽媽而驕傲。她覺得媽媽是世界上最無私、最純潔、最偉大的女性,正像她在舞台上塑造的光彩奪目的黃金嬋。可現在站在她麵前的媽媽,卻突然變成了一個自私、狹隘、逢場作戲的人,變成了一個穿著鎧甲、戴著翎盔、擦著脂粉的“戲中人”。一旦把戲裝扒下來,就失去了奪目的光彩,變得暗淡無光。而羅小蘭要做一個沒有經過化妝粉飾的“真我”,她決不去像月亮那樣靠著太陽的恩賜發光。於是她說:


    “媽,我寧可默默無聞,無所事事,也不接受你的饋贈,更不願讓戲把我變成一個矯揉造作的戲中人!”


    羅誌蘭還是第一次在女兒麵前失去做母親的尊嚴。她要挽迴麵子,可又別無良策。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收是收不迴來的。也是急中生智,她突然找到為自己辯護的理由了:


    “蘭蘭,你也太單純幼稚了哇!人,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麽善良。就說魏世傑吧,當初退居二線,把肖天虹推上去,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最終的目的還不是要把他的寶貝兒子魏欣抬出來!昨晚魏欣為了爭角,就差沒領著一幫小青年上街遊行示威了!無奈,藝委會隻好決定給b角排戲。是他們這一鬧,才使我想起了你呀!”


    這一著還真靈驗,羅小蘭垂下眼皮不說話了。可她心裏卻翻騰得更厲害了。劇團裏,她除了崇拜媽媽,就是敬慕魏欣了。她敬慕他爽朗的個性,她敬慕他出眾的才華,更為他的懷才不遇而抱不平。他二人雖心照不宣,卻又不即不離,原因在於一個發狂似地熱愛戲曲藝術,一個對戲曲藝術冷若冰霜。她勸他一塊改行,他勸她熱愛本職,經常為此拌嘴吵架。可現在,她最崇拜的媽媽和最敬慕的魏欣,都不可避免地變成了“戲中人”,這劇團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呢?她下定決心,要立即離開這蒼蠅競血似的肮髒地,離開這永遠也洗不淨的大染缸!


    羅誌蘭見她不言聲,以為她被說服了,眉開眼笑地說:


    “我的乖,來,快跟媽學唱吧。過幾天媽給你補個b角,拍電影黃金嬋肯定是你的!”


    羅小蘭呆立不動。


    “來呀!”羅誌蘭上去拉她的手。


    羅小蘭將手用力一甩:“我要請調,再也不當這被人唾棄的鵪鶉戲子馬狸猴了!”說罷,一頭鑽進房間,“咣當”一聲將門關上,趴床上“嗚嗚嗚”痛哭起來。


    羅誌蘭突然覺得腰部錐刺般的疼痛,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精神徹底崩潰了,人也立即住進了醫院。オ


    魏欣排完戲,飯沒顧上吃,衣服沒顧上換,穿著被汗水溻濕的練功服,興衝衝地去找羅小蘭。


    是給b角排戲了?是他的才華得以施展?是戲排得特別順利?都是,但又不全是。他要把今天上午發生在排場上的,對百花劇團來說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件向羅小蘭報告。因為羅小蘭上午沒去排戲,送臥病不起的媽媽住院去了。


    當他看見羅小蘭家的屋門時,心裏產生了一種既親近又疏遠,既熟悉又陌生之感。孩童時節,他和爸爸是這屋門裏的常客,大人們坐一起談戲聊天,他就領著小蘭蘭在門口玩“過家家”。在那“打倒”、“炮轟”的年月,明著不敢來串門了,但心卻貼得更近了,偶爾找機會到這門裏來一次,比千裏探監都珍重。可自從爸爸提出要加快培養年青演員後,他就再沒有進過這屋門,他不願看羅誌蘭那嫉恨的臉。這也是造成他和羅小蘭既心照不宣,又不即不離的重要原因。也許是今天羅誌蘭住院去了,也許是因為那劃時代的事件關係著他和羅小蘭的命運,他決定立即來敲這久違的屋門了。


    “咚咚!”他懷著從未體驗過的異樣心情敲了兩下。沒有動靜。“咚咚咚!”他又敲了三下,仍無動靜。在這同時,他的心也在“咚咚”跳著,好像比敲門聲還急迫。“咚咚咚咚!”敲門和心跳以相同的節奏響著,分不清誰高誰低……


    此時羅小蘭正關在裏屋寫請調報告。她心裏已沒有值得牽


    掛的人了,自然也想不到還會有人來敲她的門。當越來越響的敲門聲終於震動耳鼓時,她惶惑了,邊往外走邊想:“會是誰呢?莫非是他……不,他從不到這兒來。來了也不理睬他,假聖人!”她開開門一看,啊,果真是他!她剜他一眼,猛地將門關上,背靠門站著,胸脯一起一伏直喘粗氣。


    魏欣不知她的心事,胡亂猜測著她這一舉動的含意:“莫非她在生我的氣?可我並沒惹著她呀!”昨天給楚蘭排完戲,他還拉她練會兒功呢。團裏組織集體練功,她應付:媽媽逼她下私功,她敷衍:可和他一起練功,卻特別認真。盡管老夫子們不承認愛情的力量,愛情的力量還是實實在在存在著。兩人邊練邊交流思想,這是他們獨特的戀愛方式。“莫非她在和我逗著玩?可過去從沒這樣逗過呀!”他倆既沒一起海灘河邊追逐嘻戲過,又沒清風明月下依偎私語過,更沒花叢草坪狂歡翻滾過。一句話,在他們的愛情史上,沒有小橋流水、花好月圓,沒有打玩罵俏、卿卿我我,甚至過密的來往接觸都沒有。正為此,連最親近的老師、同事和雙方父母都沒意識到兩人正在戀愛中。可今天是怎麽啦?他百思不得其解,進退兩難。


    羅小蘭不怕他再敲門,把門敲破她也不會開的:也不怕他轉身就走,那倒幹淨利落:就怕他隔著門板跟她磨嘴皮。他這個省戲校畢業的高材生,會說得她失去理智的。盡管她早就對戲曲藝術失去了興趣,可每和他一起練迴功,聽他講一迴戲曲藝術的寫意傳神、凝煉高雅、舉世無雙,她就對自己“戲假”的見解動搖一次,使她老也下不了離團改行的決心。可她既沒再聽見敲門聲,又沒聽見離開的腳步聲,也沒聽見高談闊論的爭辯聲,這下倒真使她沒轍了。這樣僵持了一會,她略微平靜了些,心想,這算怎麽迴事呢?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絕交嗎?他要做個“戲中人”,我偏要把自己的真麵目暴露給他,把他的假麵具徹底戳穿,絕交也絕得小蔥拌豆腐——一清二楚。於是她倏地側轉身來,猛地把門拉開,像法官傳罪犯似地冷冰冰說:


    “進來吧。”


    正呆立門口不知所措的魏欣,像機器人接到了指令,木然進屋。


    羅小蘭把門虛掩上,不給他讓座,自己也不坐,宣布起絕交宣言:


    “我原以為你是個性情爽朗、才華橫溢、超塵脫俗的太空真人。我敬慕你,為你的懷才不遇抱不平,慶幸我這輩子高山流水遇知音。可沒想到你也是個身穿鎧甲、頭戴翎盔、臉上擦著一層厚厚脂粉的戲中人。告訴你,我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泥淖陷渠溝。從現在起,你當你的聲震劇壇的大明星,我當我的默默無聞的小工人,咱一刀兩斷!請便吧!”


    她一手拉門,一手指著門外,下了最後通牒。


    魏欣像是當頭挨了一棍,懵了。很清楚,她不是在跟他逗,而是動了真肝火。可到底因為什麽呢?他覺得冤枉,非搞清楚不可:


    “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啦?你不說清楚我就不走!”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大有不搞清楚就要將沙發坐穿之勢。


    “自己做的事,裝什麽糊塗?”


    “我件件事都做得光明正大!”


    “為爭角色帶頭起哄也光明正大嗎?”


    “咋不光明正大?第一世界的演員寧可死到舞台上,也不讓第三世界的演員登台,就光明正大嗎?這豈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一席話噎得羅小蘭半天張不開嘴。她鬆開門,下意識地用手攏了攏波浪滾滾的秀發,仔細品味著魏欣話裏的含義。就在她剛剛品出一點酸楚的味道,剛剛萌發一點憐憫之情的時候,她媽媽那句“最終的目的還不是要把他的寶貝兒子魏欣抬出來”的話,又把剛剛萌發出來的那點憐憫之情一股風吹跑了。於是她說:


    “哼,打著為民請命的旗號,還不是為了擠掉別人,自己登台!”不知為什麽,她說這句話時並不那麽理直氣壯:而是低著頭看著腳尖,吞吞吐吐說出來的。


    這當然逃不脫魏欣那犀利的目光:“我不相信這話會是你說的。你根本就不關心團裏的事,團裏就是有人當皇帝你也不會管的。”


    “別管誰說的,你是不是這個目的?”


    “我來正是要把這件事的始末告訴你……”


    昨晚,魏欣挑頭請罷戰迴到家,怎麽也睡不著。他大睜兩眼躺在床上,等待爸爸歸來。這件“第三世界”的演員們為之奮鬥了好幾年的事,今天總算引起了領導的重視,興奮自不必說,更多的則是忐忑不安,不知命運到底如何。所以,聽見開門聲,他便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


    “爸爸,藝委會怎麽決定的?”


    魏導演欣喜的臉倏地變了:“誰叫你去帶那個頭?你讓我怎麽朝排練場上站?好事叫你給辦壞了!”


    魏欣嘟著嘴辯解說:“有啥不好朝排練場上站的?排罷a角排b角,a角不行b角上,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問題是在咱們團b角長期虛設,本來很自然的事情,反倒覺著不自然了。”


    パ哉呶摶猓聽者有心。魏導演眼前豁然開朗了:


    “對,根本的問題在於,要全麵地、徹底地、不折不扣地實行ab製,用ab製取代實際存在著的扮演角色的終身製!”


    他將這個想法向金戈匯報後,金戈當即表態:


    “好,就是要從這個根本製度上解決問題!”


    今天開排前,金戈當眾鄭重宣布了他來百花劇團上任後的第一個施政綱領:


    “從今天開始,劇團實行徹底的ab製,a角b角插花排,誰排的質量高誰就上,誰演出效果好誰就演。高與低,好與壞,既不能團長說了算,也不能導演說了算,要聽取觀眾的反映,由藝委會集體評議!”


    這無疑是百花劇團建團以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變革,話音未落,演員們就像瘋了似的鼓起掌來。毫不誇張地說,這掌聲在百花劇團也是空前的響,空前的長。當然也有人不鼓掌,肖天虹就一直低著頭,哭喪著臉,像誰欠了他二百錢……


    羅小蘭開始還用敵意的目光看著魏欣,但聽著聽著防線倒塌了,最後竟完全成了他的俘虜,撲過去抱住他的胳膊,吻著他那身發散著甜滋滋汗味的運動衫,斷斷續續地說:


    “怪我……冤枉了……你,你是個……好人……”


    魏欣沒有拒絕,他用手撫弄著她的秀發:


    “好蘭蘭,下午就跟我排戲去,啊!”


    “不,劇團太複雜了。”羅小蘭想說“媽媽和肖天虹決不會善罷甘休的”,但話到嘴邊又改了口,“你還是跟我一塊改行吧,請調報告我都寫好了。”


    “哪兒還不都一樣?沒聽人家說嘛,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


    “我嫌戲太假氣。”


    “戲從社會生活來,社會生活就有戲。你看看咱們團,本身不就是一台非常熱鬧的戲嗎?楚蘭不光把黃金嬋演活了,而且她不計較個人恩怨,舍己救戲,大義滅親的行為,不正說明她就是新時代的黃金嬋嗎?她剛才又向藝委會提出,要你演黃金嬋的c角,還保證b角上演時幫你達到登台演出的水平。你可千萬不能冷了她這顆火熱的心哪!”


    羅小蘭陷入了久久的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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