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竹接到金戈的一封來信，說他被借調到了軍寫作組，最近一段在閉門讀書，現在正啃《資本論》，接下去還要啃《資治通鑒》和《二十四史》等書，要她“有事獨立處理，沒事可少來信”。
能靜下心來讀一段書，聞竹自然高興，“讀書寫字天下第一樂事”嘛。對“有事獨立處理，沒事可少來信”，她可就不大理解了。從戀愛到結婚還不到一年，朝夕相處的時間加到一起，也不過兩個來月，情感交流的主要形式就是“兩地書”。聞竹恨不得每天一封信，即使不寫到信紙上，也要寫到日記裏，或者寫到心裏頭，她有對他說不完的體己話，抒不完的恩愛情。
最近就有一件事，聞竹正想同他商量呢。地區師範專科學校要從各縣選拔一批教員，她要不要去試一試？如果能被選中，既能照料年過七旬的父母雙親，又能在學識上更進一步，教大專跟教中學當然不一樣，教學相長嘛。當然是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啦，離父母近了，離公公婆婆就遠了。自從她同金戈結婚後，韓苗每周日就不再往金家跑了，照料金戈父母的事自然就落在了她這個做兒媳的身上。這樣一個涉及兩個家庭和個人前途命運的大事，她不能自作主張，一定要聽聽金戈的意見。
金戈很快便迴信了，支持她到師專一試。說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是老大，父母才50來歲，弟弟妹妹也都大了，可以照顧他們。而她是老小，父母都已年過七旬，就一個姐姐還遠在天涯，非她迴去照顧他們不可。再說，從長遠來看，韓家寨這個家遲早是要搬的，早一天搬走就早一天擺脫“外來戶”的厄運。他解釋說，“有事獨立處理”是要她增強獨立意識，少點依賴思想，像這種近在眼前的涉及到兩個人乃至兩個家庭的事，自然還是可以商量的。
聞竹從他的措詞中似乎意識到了點什麽，可又什麽也不明白。師專選拔教員競爭相當激烈，有許多準備工作要做，眼前不允許她去考慮那麽多。
憑著河南大學中文係高才生的牌子，憑著生在開封，長在開封，父母又都在開封，不用學校安排住房等有利條件，對聞竹的檔案審查順利通過了。
考試關對她這個剛剛大學本科畢業的青年教師來說也不是問題，看圖命題作文更是難不住她。
圖很簡單，幾棵青草，一個打開了蓋子的軍用水壺。
聞竹展開想像的翅膀自由翱翔，她想起抗美援朝前線的上甘嶺戰役，敵人為了拿下這塊戰略要地，實施了焦土政策，炮彈把陣地上一米多深的土石整整翻了幾個身。我人民誌願軍為了守住這塊陣地，在坑道裏堅持了整整43天，食品吃光了，水也喝完了，戰士的嘴裂開一道道血口子。萬般無奈，大家隻好喝小便。小便由白到黃，由黃到紅，由紅變成紫紅色，最後成紫黑色的粘條子，直至連坑道頂壁潮濕的泥巴都一點點刮下來吃下去。老班長為了給受傷的戰士找口水喝，爬到陣地外麵，找到僅存的幾顆綠草。他先把綠草上的露珠一滴滴用手指彈到軍用水壺裏，再把綠草一棵棵拔起來，準備帶給受傷的戰士吃。可就在這時，敵人發現了他，一梭子彈掃射過來，老班長犧牲了，隻剩下這幾棵綠草和一個打開了蓋子的軍用水壺……
她把這篇看圖作文命題為《戰壕情》。
閱卷老師被她豐富的想像，巧妙的構思，生花的妙筆，充沛的情感和準確的命題深深打動了，給了她所有參加選拔老師中的最高分。
選拔中最難過的一關是教學試講。環境生，教材生，教學對象生，要鎮得住，要把課講活，要使課堂上的氣氛活躍起來，沒有點真本事，沒有點個人魅力，沒有點出奇製勝的招數，是根本拿不下來的。有不少教師都過不了試講關，個別新教師鎮不住，方寸一亂，講錯了，被學生抓住把柄，嘲笑起來，不得已哭著鼻子離開了課堂。聞竹當教師也不過才2年多，能行嗎？連她自己都有點惴惴不安。
輪到聞竹試講了，試講在師專階梯教室進行，試講內容是毛澤東的詞《沁園春•；雪》。ノ胖裉ぷ擰岸Ａ辶濉鋇納峽瘟逕走進教室，鈴聲落的時候她已站在了講課桌前。隨著“起立！”“老師好！”“同學們好！”“坐下！”的口令聲和問好聲，她麵帶有點僵硬的微笑與學生交換了一下眼神，也看到了坐在後排的師專的校長、教研組長和幾位老教師，不用說他們都是考官。
同學們看清了，這是一位年青的女教師。她梳著兩條齊肩短辮子，穿著深藍色西裝褲，雪白的襯衣紮在褲子裏，顯得格外精神。她相貌姣好，有幾分儒雅，看上去書卷氣十足。隻是身體有點兒單薄，給人的直感好像是分量不大夠似的，有點壓不住台。
“我姓聞，聞一多的‘聞’，單字一個‘竹’字，梅蘭菊竹的‘竹’。這一課由我試講，希望同學們能給以配合。”
她用目光掃視了一圈，看到同學們的目光是平淡的。
“今天我和同學們一起來學習毛主席的詞《沁園春•；雪》。讀過這首詞的同學請舉手——”
一多半同學把手舉了起來。
“請會背這首詞的同學把手舉起來——”
有一少半同學把手舉了起來。
“好，我們集體背誦一下這首詞，不會背的同學可以看著課文一起讀。預備——開始！”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
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弛蠟象，
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オ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
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
隻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オ
這一背一讀，是既一樣又不一樣。背的同學多了幾分自豪感，讀的同學多了幾分緊迫感，但同樣都調動了進一步深入學習這首詞的積極性，課堂氣氛也開始活躍起來。
聞竹的心裏也稍稍放鬆了一些，堅定了她按照計劃講下去的信心：
“同學們在學習這首詞時遇到些什麽問題，請提出來好嗎？”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願先開口。畢竟他們都是農村來的學生，靦腆多於開朗。
“沒關係的，有問題提出來，是動腦子的表現；然後大家共同探討，共同受益，不是很好嗎？”
在她那鼓勵的目光掃視下，一位留茶壺蓋頭，穿土黃色家織布上衣的學生站起來道：
“‘風騷’、‘風流’，在俺那鄉裏都是貶義詞，要說哪位女子風騷、風流，那這位女子就甭想在人前抬起頭了。可在毛主席這首詞裏，顯然都是作褒義詞用的，不知到底該怎樣來理解？”
“好，這個問題提得帶有一定的普遍性！”聞竹既是對那位同學的鼓勵，又是實事求是有感而發：“據我所知，在坐的同學多數來自農村，畢業後也都要迴到家鄉去教書。我雖然生在長在城市，可畢業後一直在農村教書，知道咱們地區的老百姓，對‘風騷’、‘風流’的理解，確實都是當貶義詞的。因此，正確掌握這兩個詞的含義，對我們今後的學習、生活和教學，都會很有幫助的。不過，我先不作解答，請在坐的哪位給解答一下好嗎？”
她又一次用鼓勵的目光掃視著同學們，但很遺憾，沒有人主動舉手。因為這實在是一個不太好解答的問題。
就在這時，她和坐在後排的校長的目光相遇了。校長的目光似乎在說：“看你怎麽辦？”課堂實際和她的設想相距甚遠，一時間還真叫她沒了主意。也是急中生智，她靈機一動，對，何
不出奇製勝！於是她說：
“據我了解，在坐的有一位北師大中文係畢業的高才生，這個問題請他迴答怎麽樣？”ゾ馱詿蠹醫煌方傭議論著、猜測著是誰的時候，她又開口了：
“校長，請吧！”
校長愣了一下，但很快便醒過神兒來，並以身作則，立即必恭必敬地站了起來。
坐在校長身旁的教研組長掩口而笑。他覺得這太突然了，但也太有意思了，將軍將到了主考官校長大人頭上，過去從來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校長不假思索，侃侃而談：
“‘風流’一詞有3種含義：一是指有功績而又有文采的；二是指有才學而不拘禮法的；三是指跟男女間放蕩行為有關的，也就是剛才那位同學所說的貶義詞。‘風騷’一詞有2種含義：其一，風是指《詩經》的《國風》，騷是指屈原的《離騷》，後人用來泛指文學；其二，是指婦女舉止輕佻。迴答完畢，請老師指正！”
“我看可以給滿分！同學們覺得怎麽樣？”
課堂上響起熱烈的掌聲、議論聲、讚歎聲，氣氛顯得十分活躍。
聞竹這才長長舒了口氣，講起課來徹底放鬆了，更加得心應手了，板書也寫得特別工整秀麗。她有條不紊，循循善誘，深入淺出地講解了毛澤東這首詞的時代背景、思想內涵及藝術特色，並不時地走下講台，走到學生中間，與大家做近距離地交流。以至於到下課時，大家把她團團圍住，問這問那，好像是老朋友一般，久久不願離去。
但她這堂試講課，卻在教研室的老師裏引起了不小的爭論：
“哪有這麽講課的？搞得課堂上亂糟糟的！”
“這不是拿主考官開涮嗎？簡直是出怪招！”
“叫我看也不能一概否定，學生的學習積極性還是給調動起來了嘛！”
“……”
最後校長一錘定音：
“我倒是很讚賞她這種授課方式！不是講教學改革嗎，應該允許試驗。老師作為課堂的組織者和主講人，可以采取一切調動學生學習積極性的手段。叫我看呐，她這不隻是一堂試講課，而是教學改革的一堂示範課。對下麵坐著的這些未來教師的示範作用，是難以估量的，意義是深遠的……”オ
當聞竹到師專報到後，提起筆來要把這一切告訴金戈時，又想起了他那封措詞奇怪的來信，她決定順便問問他，看看到底是什麽意思，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出乎聞竹意想之外的是，金戈的來信除了祝賀她被師專接收外，就剩一句“我一切均好，勿念。”幹巴得像一封明傳電報，對她提出的疑問連一句必要的解釋都沒有。這到底是怎麽迴事，莫不是出了什麽變故？當然，她是不可能知道金戈的難處的。麵對嚴格的檢查，對金戈來說，是與其說不清，不如幹脆不說，以免弄巧成拙，引起更大的疑問和麻煩。
她又想起結婚時韓苗的那封來信。雖然事後董朝臣向她做了解釋，他同韓苗也已結了婚，金戈同韓苗不大可能這麽快就舊情複萌。但上海畢竟是舊時的十裏洋場、花花世界，是深不見底的“大海”。連《霓虹燈下的哨兵》裏的陳喜排長都要叫結發妻春妮“靠邊站”了，何況金戈和她是一見鍾情，從相識到結婚總共才3個月時間，主要又是靠通信來往，她對他的了解畢竟是有限的。更何況金戈又是位風流才子，風流往往不專。自己又不在他身邊，說不定又被哪個輕薄女子勾引了去。不然，怎麽會對她這麽冷淡呢？
聞竹百思不得其解，決定再寫封信給金戈，說打算趁暑假去上海探親，看他做何反應。
金戈的信迴得很快，但信上不同意她暑假期間赴滬探親，說此間他要下部隊采訪寫作，待完成任務後他會迴家看望他們的。
這更引起了聞竹的猜疑，她決定不再給他寫信，事先買好車票，7月1日一放假便立即乘車赴滬，給他來個突然襲擊，看看他到底在幹什麽？
盛夏酷暑，千裏尋親，心懷疑慮，日夜兼程，辛勞自不必說。
下了火車，聞竹拎著提包，乘公共汽車直奔位於四平路上的軍部大院，在政治部大樓三樓找到了軍寫作組。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寫作組長，弄明白她的身份和來意後，熱情地接待了她：
“快坐下喝杯水，消消汗。”
“金戈是在這裏上班嗎？”
“是……是呀。”
“他人呐？”
“他……下……下部隊去了。”寫作組長言不由衷。
“部隊離這兒遠嗎？”聞竹隻想立即見到金戈，對他的言不由衷沒去多想。
“哦，除了上海市外，蘇北、蘇南還有好幾個機場和好幾個高炮師呢。”
“那他什麽時候迴來？”
“哎呀，這我可……說不準，至少也要……一兩個月吧……”寫作組長隻能硬著頭皮把謊撒到底。
聞竹沒轍了，她真後悔自己沒聽金戈的話，冒冒失失跑了來，白白浪費錢財不說，還耗費了不少時間。更要緊的是金戈知道了會怎麽想，會怎麽看，這豈不是在夫妻間播下了不信任的根苗！不行，不能再耽擱了，她決定立即返迴開封去。
“既然是這樣，那我就迴去了。不過，我有個請求，希望不要把我來上海的事告訴金戈，免得給他添心病，帶來不必要的精神負擔。”
“好的好的，這個我能做到。”
寫作組長眼裏流露出同情的目光。不過，此時的聞竹，對這目光並不完全理解。
返迴火車站的公共汽車上，聞竹渾身像散了架子一樣難受。沒了精神支撐，加之天氣悶熱難耐，隻覺得四肢酸疼，頭腦昏漲，止不住又暈車嘔吐起來。這一嘔吐，反而使她清醒過來：既然這麽千辛萬苦地找了來，不見金戈一麵，連個電話都沒通，怎麽能這麽快、這麽簡單、這麽輕易地就迴去呢？自己來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自己的感覺絕對不會錯，肯定是出了什麽事。要不然寫作組長為何支支吾吾，閃爍其詞，言不由衷？不弄個水落石出，不弄個明明白白，豈不是白跑了一趟？
可又怎麽去了解呢？她想起了金戈的老同學、老戰友、好朋友董朝臣。對，就找他去，他肯定會知道金戈的一些情況。於是她決定中途下車，改乘去江濱機場的汽車。
到了機場門口，她給董朝臣打了個電話。
董朝臣對她的突然到來，感到十分的驚訝。本來是應該把她接進機場，安排在招待所住下，同她敞開談談；可考慮到金戈給毛主席寫信前同他的約定，考慮到金戈此時的下落不明，隻好抱憾，約她在五角場小酒館會麵。
聞竹在小酒館一見到董朝臣，眼淚止不住“唰”地就流了出來。這是委屈的淚，是艱辛的淚，是無奈的淚。奔波疲勞、天熱難耐加上心裏焦慮，使她那本來就白皙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此時又淚流滿麵，恰似那流淚的白蠟燭。
董朝臣一麵不住地安慰她，一麵要了幾樣清淡可口的飯菜。待她逐漸平靜下來，談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董朝臣邊勸她吃飯，邊考慮著該如何對她說。
打從金戈被“借調”到軍寫作組之後，董朝臣就再也沒見過他。他給他打過好幾次電話，軍寫作組的人總是說他下部隊采訪去了，要麽就是說他關門讀書去了，或者閉門寫作去了。有一次，他到軍裏辦事，借機到寫作組去了一趟，刨根問底地打探金戈的下落。寫作組組長臉拉得老長說：“人家自己要閉門謝客，我們就不要再強人所難了吧！”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他隻好作罷。但他後來靜下來想想，覺得事情有點蹊蹺。你就是走得再急，也不能不給一個樓裏住宿，一個樓裏辦公的老同學、老戰友、老朋友打個招唿吧！就是走時不打招唿，走這麽長時間了，總也該來個電
話或來封信吧！連人家茹畫那麽特殊的情況，還知道來封信呢！這麽一想，他反而意識到了什麽：噢，說不定他這是有意為之，就是要和他斷絕往來，免得連累了他。如此看來，他可能是真的出事了，說不定已經被他們抓起來或軟禁起來了。如果是這麽一種情況，對聞竹，金戈當然也就不好明說了，他們也不會允許他對她說的。可不說又怎麽行呢？不說勢必引起聞竹的無端猜疑，造成不必要的誤會，甚至影響到夫妻感情和關係。這不，麻煩不就來了，活像秦香蓮千裏京城尋夫。如果她既找不到金戈，又沒個真實可信的說法，那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董朝臣翻來複去地這麽一想，決定硬著頭皮把他的判斷和想法告訴她，讓她有個心理準備，讓她好自為之。於是他說：
“聞竹嗬，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我隻恨自己不能替你分憂，沒有盡到一個老鄉應盡的責任，才讓你急成這個樣子……”
他把兩年來金戈所經曆的風風雨雨和種種思索和盤托給了聞竹，然後道：
“我估計很可能是他寫給毛主席的信被他們截獲了，他們害怕他再站出來揭露他們的陰謀，就采取了這種名為借調、實為軟禁的卑鄙手段……”
聞竹被驚得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
“那他們會不會對他下毒手？”
“很難說。不過暫時不會，因為現在他們還在打著紅旗反紅旗，如果他們對他下毒手，對上對下都不好交待，那不是等於自我暴露嘛。”
“那他們要狗急跳牆呢？”
“所以我們要想辦法搭救他，首先要摸清楚他們把他關在了什麽地方，我現在就正在做這方麵的工作……不過我相信邪不壓正，真理終究要戰勝謬誤，正義終究要戰勝邪惡，毛主席、黨中央不會坐視他們搞陰謀詭計不管的。老帥們不就一直在和他們鬥爭嗎？近幾個月開展的‘批陳整風’運動，深入下去說不定就要搞到他們頭上了。最近我聽一個高幹子弟說，在去年8月份召開的廬山會議上，毛主席就批判了他們搞‘天才論’，說有人想當國家主席。毛主席不是公開號召全黨都要讀點馬列，學會識別政治騙子嗎？‘政治騙子’指誰，我看指的就是他們這一夥。他們哪，是兔子尾巴——長不了！”
聽董朝臣這麽一分析，聞竹心裏踏實了許多，也明白了許多——金戈所以那樣給她迴信，就是要叫她去想，叫她去悟啊。但她還是想早一點見到金戈，便征求董朝臣的意見說：
“你看我該怎麽辦？要不要留下幫你們做點什麽？”
董朝臣撲甩著手：“不用不用。你要立即迴去，不然必定觸動他們那敏感的神經，對金戈會更加不利。你隻要多支持金戈，別分他的心就行了。”
“這沒問題，我相信他是對的，更相信自己的選擇不會錯！”
“是啊是啊，到現在我還記著你們倆婚禮上的即興詩，特別是他那句‘風雨同舟渡橫流’和你那句‘夫唱婦隨走五湖’，真讓人羨慕，讓人嫉妒！”
“你和韓苗不也很令人羨慕，很令人嫉妒嘛！噯，韓苗還好嗎？”
“好好。她呀，和你一樣，總是對自己的丈夫不放心……”
聞竹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返迴開封的火車上，聞竹一路想了很多很多。她想著自己的丈夫，首先顯現在腦海裏的是邂逅相遇時，他贈她那首《文竹頌》：“身無嬌顏媚春日，輕搖枝葉笑疾風。”不錯，這是贈給她的，可是他在邂逅她之前就寫成的。想想那首詩何嚐不是在寫他自己，表達他自己疾惡如仇的高遠誌向和情懷呢？詩言誌，詩言誌啊！繼而她又想到婚禮上他那首即興詩，看來在那時，他對今天的遭遇就已有預感，就早有思想準備。不然，何來“風雨同舟渡橫流”？同時不難看出，他是太看重她了啊！可如今她都做了些什麽呀？遇到變故，首先想到的不是信任他，支持他，而是對他情感的懷疑……她恨自己的小肚雞腸，狹隘自私，不過又覺得委屈了自己，不是愛他愛得太深何至如此呢。好在並沒直麵說破，否則，可就對他傷害太深了啊！對，不能再遲疑了，這時候他最需要自己對他的理解和支持，得趕快向他表明自己的心跡。可又怎麽表達呢？又不能寫信直抒胸臆……她苦苦思索著。
一迴到家裏，她就巧妙地寫了這樣一封信。オ
戈，我的白馬王子：
我之所以這麽稱唿你，是因為當你讀到這封信時，已是我們邂逅相愛一周年了。
此時此刻，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們相識時，你贈我那首《文竹頌》。現在細細品味起來，我才突然發現，這既是對我的希冀，同時，寫的又何嚐不是你自己和你自己的誌向呢！
還有婚禮上你那首即興詩，今天看來，我更悟出了它的真實含義，心有靈犀嘛……不信，不信你想想我那首詩是怎麽寫的——“夫唱婦隨走五湖”，還有“不讓古今大丈夫”。這就是你的竹子！
舊事重提，記憶猶新，我和你，永遠永遠都不會忘卻，更不能忘卻。
戈，請來信談談你的讀書心得。能靜下心來讀書，我真是太羨慕你了。讀書寫字，天下第一樂事嘛！
天熱了，要特別小心別讓蚊蟲叮咬了！
你的竹子
1971年7月5日オ
從此之後，他們的兩地書裏，用的多是這樣一些隻有他們自己才能讀懂的語言。
能靜下心來讀一段書，聞竹自然高興，“讀書寫字天下第一樂事”嘛。對“有事獨立處理，沒事可少來信”，她可就不大理解了。從戀愛到結婚還不到一年，朝夕相處的時間加到一起，也不過兩個來月，情感交流的主要形式就是“兩地書”。聞竹恨不得每天一封信，即使不寫到信紙上，也要寫到日記裏，或者寫到心裏頭，她有對他說不完的體己話，抒不完的恩愛情。
最近就有一件事，聞竹正想同他商量呢。地區師範專科學校要從各縣選拔一批教員，她要不要去試一試？如果能被選中，既能照料年過七旬的父母雙親，又能在學識上更進一步，教大專跟教中學當然不一樣，教學相長嘛。當然是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啦，離父母近了，離公公婆婆就遠了。自從她同金戈結婚後，韓苗每周日就不再往金家跑了，照料金戈父母的事自然就落在了她這個做兒媳的身上。這樣一個涉及兩個家庭和個人前途命運的大事，她不能自作主張，一定要聽聽金戈的意見。
金戈很快便迴信了，支持她到師專一試。說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是老大，父母才50來歲，弟弟妹妹也都大了，可以照顧他們。而她是老小，父母都已年過七旬，就一個姐姐還遠在天涯，非她迴去照顧他們不可。再說，從長遠來看，韓家寨這個家遲早是要搬的，早一天搬走就早一天擺脫“外來戶”的厄運。他解釋說，“有事獨立處理”是要她增強獨立意識，少點依賴思想，像這種近在眼前的涉及到兩個人乃至兩個家庭的事，自然還是可以商量的。
聞竹從他的措詞中似乎意識到了點什麽，可又什麽也不明白。師專選拔教員競爭相當激烈，有許多準備工作要做，眼前不允許她去考慮那麽多。
憑著河南大學中文係高才生的牌子，憑著生在開封，長在開封，父母又都在開封，不用學校安排住房等有利條件，對聞竹的檔案審查順利通過了。
考試關對她這個剛剛大學本科畢業的青年教師來說也不是問題，看圖命題作文更是難不住她。
圖很簡單，幾棵青草，一個打開了蓋子的軍用水壺。
聞竹展開想像的翅膀自由翱翔，她想起抗美援朝前線的上甘嶺戰役，敵人為了拿下這塊戰略要地，實施了焦土政策，炮彈把陣地上一米多深的土石整整翻了幾個身。我人民誌願軍為了守住這塊陣地，在坑道裏堅持了整整43天，食品吃光了，水也喝完了，戰士的嘴裂開一道道血口子。萬般無奈，大家隻好喝小便。小便由白到黃，由黃到紅，由紅變成紫紅色，最後成紫黑色的粘條子，直至連坑道頂壁潮濕的泥巴都一點點刮下來吃下去。老班長為了給受傷的戰士找口水喝，爬到陣地外麵，找到僅存的幾顆綠草。他先把綠草上的露珠一滴滴用手指彈到軍用水壺裏，再把綠草一棵棵拔起來，準備帶給受傷的戰士吃。可就在這時，敵人發現了他，一梭子彈掃射過來，老班長犧牲了，隻剩下這幾棵綠草和一個打開了蓋子的軍用水壺……
她把這篇看圖作文命題為《戰壕情》。
閱卷老師被她豐富的想像，巧妙的構思，生花的妙筆，充沛的情感和準確的命題深深打動了，給了她所有參加選拔老師中的最高分。
選拔中最難過的一關是教學試講。環境生，教材生，教學對象生，要鎮得住，要把課講活，要使課堂上的氣氛活躍起來，沒有點真本事，沒有點個人魅力，沒有點出奇製勝的招數，是根本拿不下來的。有不少教師都過不了試講關，個別新教師鎮不住，方寸一亂，講錯了，被學生抓住把柄，嘲笑起來，不得已哭著鼻子離開了課堂。聞竹當教師也不過才2年多，能行嗎？連她自己都有點惴惴不安。
輪到聞竹試講了，試講在師專階梯教室進行，試講內容是毛澤東的詞《沁園春•；雪》。ノ胖裉ぷ擰岸Ａ辶濉鋇納峽瘟逕走進教室，鈴聲落的時候她已站在了講課桌前。隨著“起立！”“老師好！”“同學們好！”“坐下！”的口令聲和問好聲，她麵帶有點僵硬的微笑與學生交換了一下眼神，也看到了坐在後排的師專的校長、教研組長和幾位老教師，不用說他們都是考官。
同學們看清了，這是一位年青的女教師。她梳著兩條齊肩短辮子，穿著深藍色西裝褲，雪白的襯衣紮在褲子裏，顯得格外精神。她相貌姣好，有幾分儒雅，看上去書卷氣十足。隻是身體有點兒單薄，給人的直感好像是分量不大夠似的，有點壓不住台。
“我姓聞，聞一多的‘聞’，單字一個‘竹’字，梅蘭菊竹的‘竹’。這一課由我試講，希望同學們能給以配合。”
她用目光掃視了一圈，看到同學們的目光是平淡的。
“今天我和同學們一起來學習毛主席的詞《沁園春•；雪》。讀過這首詞的同學請舉手——”
一多半同學把手舉了起來。
“請會背這首詞的同學把手舉起來——”
有一少半同學把手舉了起來。
“好，我們集體背誦一下這首詞，不會背的同學可以看著課文一起讀。預備——開始！”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
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弛蠟象，
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オ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
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
隻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オ
這一背一讀，是既一樣又不一樣。背的同學多了幾分自豪感，讀的同學多了幾分緊迫感，但同樣都調動了進一步深入學習這首詞的積極性，課堂氣氛也開始活躍起來。
聞竹的心裏也稍稍放鬆了一些，堅定了她按照計劃講下去的信心：
“同學們在學習這首詞時遇到些什麽問題，請提出來好嗎？”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願先開口。畢竟他們都是農村來的學生，靦腆多於開朗。
“沒關係的，有問題提出來，是動腦子的表現；然後大家共同探討，共同受益，不是很好嗎？”
在她那鼓勵的目光掃視下，一位留茶壺蓋頭，穿土黃色家織布上衣的學生站起來道：
“‘風騷’、‘風流’，在俺那鄉裏都是貶義詞，要說哪位女子風騷、風流，那這位女子就甭想在人前抬起頭了。可在毛主席這首詞裏，顯然都是作褒義詞用的，不知到底該怎樣來理解？”
“好，這個問題提得帶有一定的普遍性！”聞竹既是對那位同學的鼓勵，又是實事求是有感而發：“據我所知，在坐的同學多數來自農村，畢業後也都要迴到家鄉去教書。我雖然生在長在城市，可畢業後一直在農村教書，知道咱們地區的老百姓，對‘風騷’、‘風流’的理解，確實都是當貶義詞的。因此，正確掌握這兩個詞的含義，對我們今後的學習、生活和教學，都會很有幫助的。不過，我先不作解答，請在坐的哪位給解答一下好嗎？”
她又一次用鼓勵的目光掃視著同學們，但很遺憾，沒有人主動舉手。因為這實在是一個不太好解答的問題。
就在這時，她和坐在後排的校長的目光相遇了。校長的目光似乎在說：“看你怎麽辦？”課堂實際和她的設想相距甚遠，一時間還真叫她沒了主意。也是急中生智，她靈機一動，對，何
不出奇製勝！於是她說：
“據我了解，在坐的有一位北師大中文係畢業的高才生，這個問題請他迴答怎麽樣？”ゾ馱詿蠹醫煌方傭議論著、猜測著是誰的時候，她又開口了：
“校長，請吧！”
校長愣了一下，但很快便醒過神兒來，並以身作則，立即必恭必敬地站了起來。
坐在校長身旁的教研組長掩口而笑。他覺得這太突然了，但也太有意思了，將軍將到了主考官校長大人頭上，過去從來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校長不假思索，侃侃而談：
“‘風流’一詞有3種含義：一是指有功績而又有文采的；二是指有才學而不拘禮法的；三是指跟男女間放蕩行為有關的，也就是剛才那位同學所說的貶義詞。‘風騷’一詞有2種含義：其一，風是指《詩經》的《國風》，騷是指屈原的《離騷》，後人用來泛指文學；其二，是指婦女舉止輕佻。迴答完畢，請老師指正！”
“我看可以給滿分！同學們覺得怎麽樣？”
課堂上響起熱烈的掌聲、議論聲、讚歎聲，氣氛顯得十分活躍。
聞竹這才長長舒了口氣，講起課來徹底放鬆了，更加得心應手了，板書也寫得特別工整秀麗。她有條不紊，循循善誘，深入淺出地講解了毛澤東這首詞的時代背景、思想內涵及藝術特色，並不時地走下講台，走到學生中間，與大家做近距離地交流。以至於到下課時，大家把她團團圍住，問這問那，好像是老朋友一般，久久不願離去。
但她這堂試講課，卻在教研室的老師裏引起了不小的爭論：
“哪有這麽講課的？搞得課堂上亂糟糟的！”
“這不是拿主考官開涮嗎？簡直是出怪招！”
“叫我看也不能一概否定，學生的學習積極性還是給調動起來了嘛！”
“……”
最後校長一錘定音：
“我倒是很讚賞她這種授課方式！不是講教學改革嗎，應該允許試驗。老師作為課堂的組織者和主講人，可以采取一切調動學生學習積極性的手段。叫我看呐，她這不隻是一堂試講課，而是教學改革的一堂示範課。對下麵坐著的這些未來教師的示範作用，是難以估量的，意義是深遠的……”オ
當聞竹到師專報到後，提起筆來要把這一切告訴金戈時，又想起了他那封措詞奇怪的來信，她決定順便問問他，看看到底是什麽意思，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出乎聞竹意想之外的是，金戈的來信除了祝賀她被師專接收外，就剩一句“我一切均好，勿念。”幹巴得像一封明傳電報，對她提出的疑問連一句必要的解釋都沒有。這到底是怎麽迴事，莫不是出了什麽變故？當然，她是不可能知道金戈的難處的。麵對嚴格的檢查，對金戈來說，是與其說不清，不如幹脆不說，以免弄巧成拙，引起更大的疑問和麻煩。
她又想起結婚時韓苗的那封來信。雖然事後董朝臣向她做了解釋，他同韓苗也已結了婚，金戈同韓苗不大可能這麽快就舊情複萌。但上海畢竟是舊時的十裏洋場、花花世界，是深不見底的“大海”。連《霓虹燈下的哨兵》裏的陳喜排長都要叫結發妻春妮“靠邊站”了，何況金戈和她是一見鍾情，從相識到結婚總共才3個月時間，主要又是靠通信來往，她對他的了解畢竟是有限的。更何況金戈又是位風流才子，風流往往不專。自己又不在他身邊，說不定又被哪個輕薄女子勾引了去。不然，怎麽會對她這麽冷淡呢？
聞竹百思不得其解，決定再寫封信給金戈，說打算趁暑假去上海探親，看他做何反應。
金戈的信迴得很快，但信上不同意她暑假期間赴滬探親，說此間他要下部隊采訪寫作，待完成任務後他會迴家看望他們的。
這更引起了聞竹的猜疑，她決定不再給他寫信，事先買好車票，7月1日一放假便立即乘車赴滬，給他來個突然襲擊，看看他到底在幹什麽？
盛夏酷暑，千裏尋親，心懷疑慮，日夜兼程，辛勞自不必說。
下了火車，聞竹拎著提包，乘公共汽車直奔位於四平路上的軍部大院，在政治部大樓三樓找到了軍寫作組。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寫作組長，弄明白她的身份和來意後，熱情地接待了她：
“快坐下喝杯水，消消汗。”
“金戈是在這裏上班嗎？”
“是……是呀。”
“他人呐？”
“他……下……下部隊去了。”寫作組長言不由衷。
“部隊離這兒遠嗎？”聞竹隻想立即見到金戈，對他的言不由衷沒去多想。
“哦，除了上海市外，蘇北、蘇南還有好幾個機場和好幾個高炮師呢。”
“那他什麽時候迴來？”
“哎呀，這我可……說不準，至少也要……一兩個月吧……”寫作組長隻能硬著頭皮把謊撒到底。
聞竹沒轍了，她真後悔自己沒聽金戈的話，冒冒失失跑了來，白白浪費錢財不說，還耗費了不少時間。更要緊的是金戈知道了會怎麽想，會怎麽看，這豈不是在夫妻間播下了不信任的根苗！不行，不能再耽擱了，她決定立即返迴開封去。
“既然是這樣，那我就迴去了。不過，我有個請求，希望不要把我來上海的事告訴金戈，免得給他添心病，帶來不必要的精神負擔。”
“好的好的，這個我能做到。”
寫作組長眼裏流露出同情的目光。不過，此時的聞竹，對這目光並不完全理解。
返迴火車站的公共汽車上，聞竹渾身像散了架子一樣難受。沒了精神支撐，加之天氣悶熱難耐，隻覺得四肢酸疼，頭腦昏漲，止不住又暈車嘔吐起來。這一嘔吐，反而使她清醒過來：既然這麽千辛萬苦地找了來，不見金戈一麵，連個電話都沒通，怎麽能這麽快、這麽簡單、這麽輕易地就迴去呢？自己來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自己的感覺絕對不會錯，肯定是出了什麽事。要不然寫作組長為何支支吾吾，閃爍其詞，言不由衷？不弄個水落石出，不弄個明明白白，豈不是白跑了一趟？
可又怎麽去了解呢？她想起了金戈的老同學、老戰友、好朋友董朝臣。對，就找他去，他肯定會知道金戈的一些情況。於是她決定中途下車，改乘去江濱機場的汽車。
到了機場門口，她給董朝臣打了個電話。
董朝臣對她的突然到來，感到十分的驚訝。本來是應該把她接進機場，安排在招待所住下，同她敞開談談；可考慮到金戈給毛主席寫信前同他的約定，考慮到金戈此時的下落不明，隻好抱憾，約她在五角場小酒館會麵。
聞竹在小酒館一見到董朝臣，眼淚止不住“唰”地就流了出來。這是委屈的淚，是艱辛的淚，是無奈的淚。奔波疲勞、天熱難耐加上心裏焦慮，使她那本來就白皙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此時又淚流滿麵，恰似那流淚的白蠟燭。
董朝臣一麵不住地安慰她，一麵要了幾樣清淡可口的飯菜。待她逐漸平靜下來，談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董朝臣邊勸她吃飯，邊考慮著該如何對她說。
打從金戈被“借調”到軍寫作組之後，董朝臣就再也沒見過他。他給他打過好幾次電話，軍寫作組的人總是說他下部隊采訪去了，要麽就是說他關門讀書去了，或者閉門寫作去了。有一次，他到軍裏辦事，借機到寫作組去了一趟，刨根問底地打探金戈的下落。寫作組組長臉拉得老長說：“人家自己要閉門謝客，我們就不要再強人所難了吧！”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他隻好作罷。但他後來靜下來想想，覺得事情有點蹊蹺。你就是走得再急，也不能不給一個樓裏住宿，一個樓裏辦公的老同學、老戰友、老朋友打個招唿吧！就是走時不打招唿，走這麽長時間了，總也該來個電
話或來封信吧！連人家茹畫那麽特殊的情況，還知道來封信呢！這麽一想，他反而意識到了什麽：噢，說不定他這是有意為之，就是要和他斷絕往來，免得連累了他。如此看來，他可能是真的出事了，說不定已經被他們抓起來或軟禁起來了。如果是這麽一種情況，對聞竹，金戈當然也就不好明說了，他們也不會允許他對她說的。可不說又怎麽行呢？不說勢必引起聞竹的無端猜疑，造成不必要的誤會，甚至影響到夫妻感情和關係。這不，麻煩不就來了，活像秦香蓮千裏京城尋夫。如果她既找不到金戈，又沒個真實可信的說法，那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董朝臣翻來複去地這麽一想，決定硬著頭皮把他的判斷和想法告訴她，讓她有個心理準備，讓她好自為之。於是他說：
“聞竹嗬，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我隻恨自己不能替你分憂，沒有盡到一個老鄉應盡的責任，才讓你急成這個樣子……”
他把兩年來金戈所經曆的風風雨雨和種種思索和盤托給了聞竹，然後道：
“我估計很可能是他寫給毛主席的信被他們截獲了，他們害怕他再站出來揭露他們的陰謀，就采取了這種名為借調、實為軟禁的卑鄙手段……”
聞竹被驚得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
“那他們會不會對他下毒手？”
“很難說。不過暫時不會，因為現在他們還在打著紅旗反紅旗，如果他們對他下毒手，對上對下都不好交待，那不是等於自我暴露嘛。”
“那他們要狗急跳牆呢？”
“所以我們要想辦法搭救他，首先要摸清楚他們把他關在了什麽地方，我現在就正在做這方麵的工作……不過我相信邪不壓正，真理終究要戰勝謬誤，正義終究要戰勝邪惡，毛主席、黨中央不會坐視他們搞陰謀詭計不管的。老帥們不就一直在和他們鬥爭嗎？近幾個月開展的‘批陳整風’運動，深入下去說不定就要搞到他們頭上了。最近我聽一個高幹子弟說，在去年8月份召開的廬山會議上，毛主席就批判了他們搞‘天才論’，說有人想當國家主席。毛主席不是公開號召全黨都要讀點馬列，學會識別政治騙子嗎？‘政治騙子’指誰，我看指的就是他們這一夥。他們哪，是兔子尾巴——長不了！”
聽董朝臣這麽一分析，聞竹心裏踏實了許多，也明白了許多——金戈所以那樣給她迴信，就是要叫她去想，叫她去悟啊。但她還是想早一點見到金戈，便征求董朝臣的意見說：
“你看我該怎麽辦？要不要留下幫你們做點什麽？”
董朝臣撲甩著手：“不用不用。你要立即迴去，不然必定觸動他們那敏感的神經，對金戈會更加不利。你隻要多支持金戈，別分他的心就行了。”
“這沒問題，我相信他是對的，更相信自己的選擇不會錯！”
“是啊是啊，到現在我還記著你們倆婚禮上的即興詩，特別是他那句‘風雨同舟渡橫流’和你那句‘夫唱婦隨走五湖’，真讓人羨慕，讓人嫉妒！”
“你和韓苗不也很令人羨慕，很令人嫉妒嘛！噯，韓苗還好嗎？”
“好好。她呀，和你一樣，總是對自己的丈夫不放心……”
聞竹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返迴開封的火車上，聞竹一路想了很多很多。她想著自己的丈夫，首先顯現在腦海裏的是邂逅相遇時，他贈她那首《文竹頌》：“身無嬌顏媚春日，輕搖枝葉笑疾風。”不錯，這是贈給她的，可是他在邂逅她之前就寫成的。想想那首詩何嚐不是在寫他自己，表達他自己疾惡如仇的高遠誌向和情懷呢？詩言誌，詩言誌啊！繼而她又想到婚禮上他那首即興詩，看來在那時，他對今天的遭遇就已有預感，就早有思想準備。不然，何來“風雨同舟渡橫流”？同時不難看出，他是太看重她了啊！可如今她都做了些什麽呀？遇到變故，首先想到的不是信任他，支持他，而是對他情感的懷疑……她恨自己的小肚雞腸，狹隘自私，不過又覺得委屈了自己，不是愛他愛得太深何至如此呢。好在並沒直麵說破，否則，可就對他傷害太深了啊！對，不能再遲疑了，這時候他最需要自己對他的理解和支持，得趕快向他表明自己的心跡。可又怎麽表達呢？又不能寫信直抒胸臆……她苦苦思索著。
一迴到家裏，她就巧妙地寫了這樣一封信。オ
戈，我的白馬王子：
我之所以這麽稱唿你，是因為當你讀到這封信時，已是我們邂逅相愛一周年了。
此時此刻，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們相識時，你贈我那首《文竹頌》。現在細細品味起來，我才突然發現，這既是對我的希冀，同時，寫的又何嚐不是你自己和你自己的誌向呢！
還有婚禮上你那首即興詩，今天看來，我更悟出了它的真實含義，心有靈犀嘛……不信，不信你想想我那首詩是怎麽寫的——“夫唱婦隨走五湖”，還有“不讓古今大丈夫”。這就是你的竹子！
舊事重提，記憶猶新，我和你，永遠永遠都不會忘卻，更不能忘卻。
戈，請來信談談你的讀書心得。能靜下心來讀書，我真是太羨慕你了。讀書寫字，天下第一樂事嘛！
天熱了，要特別小心別讓蚊蟲叮咬了！
你的竹子
1971年7月5日オ
從此之後，他們的兩地書裏，用的多是這樣一些隻有他們自己才能讀懂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