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來提了一盞燈籠,領著大少爺的手出了門樓。


    雪象是大了一些,胡同裏鋪上了厚厚的一層白絮,在人的腳下投射著暗淡的光。北風夾著雪粒,斜打在人的臉上似有灼痛。可憐的燈籠在人的手上漂搖不定,或許它也很冷。好在不遠,三叔家的門樓隱約可見。二爺在外作事,中院便閑置了多年,家人們定期過來清掃房舍和院落,隻走花園東門即可,大門好久沒打開過了。福來半側著身子,多少為少爺擋著風寒。他們略微低著頭,手藏在袖子裏,跟在燈籠的後麵快步走著。


    “福大爺,門樓下有人。”大少爺緊緊拽住了福來的衣袖。燈籠慢慢地移上去,確有兩團黑影擁在一起,一動也不動。待他們走近些,方才看清一個婦女斜靠在門框上,耷拉著頭,一個小女孩伏在她的懷裏,象是睡著了,臉上凝著晶亮的淚珠。她的睫毛長長的,那裏應該是一雙非常美麗的大眼睛。


    “少爺,人還活著。”福來把手指依次放在她們的鼻翼之下,感覺到遊絲一樣細弱的唿吸。


    “把門打開,人抬到屋裏去。”伯涵果斷地說,他甚至想都沒想就把那個女孩兒抱了起來。


    屋裏一切都是現成的。久無人居雖覺清冷些,但總比外麵暖和多了。福來把剛剛點著的火盆端進來,放在床邊,然後自然地退到了少爺身後。少爺的這一舉動他是非常讚同的,可下一步又該怎麽辦呢?


    “福大爺,你快找我三叔去吧,然後隻叫葦兒送過些熱湯熱水來,再不要告訴別人了。我也不能呆太長時間,免得人們都知道了。”他象是早已明白事情應如何發展。


    這一對可憐的母女,她們是病倒了?凍僵了?借著燭光,伯涵細細地端祥。就要過年了,她們沒有飯吃,沒有衣穿,生活該是怎樣的淒楚和辛酸啊!她們是誰?她們又來自何方?


    觀津口有一王姓人家,兄弟二人,擺船為生。妯娌倆帶著孩子在家做些針線,相處倒也和睦。隻歎好景不長,兄長病死,留下寡嫂孤女度日。天長日久,漸生嫌隙。多是弟媳風涼話語,白眼冷眉。嫂子善良溫純,處處忍讓。每每聽到“一人掙錢,百口吃飯”的話時,便想起自己那短命的冤家,向隅而泣。隻是顧及弱女,思前想後別無它路可尋,隻得棲身簷下,含淚吞聲。這一忍競又惹惱了那沒良心的小婦人,不分家吧,明擺著是累贅,分家吧,又舍不得那一半家產。於是她下了狠心要將這母女掃地出門,以絕後患。就象是獵捕羚羊的母獅,潛伏在草叢中,隻在等待最佳的時機。


    第二年久旱無雨,收成大減。年景不好,串親戚的少了,渡口上沒了生意,集市也跟著萎縮,再好的針線活兒也賣不出去。小院裏的吵罵聲一日緊似一日,那婦人趁著與男人吵架,借機指桑罵槐,把狗血一盆盆潑到嫂子的門前。漸漸地小村裏的女人們開始談論她如何給男人們喂奶,而男人們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越來越不老實了。她不敢出門,別人的目光象刀子一樣剜割著她的身心,她不敢去死,留下女兒一人背負著母親的恥辱活命。


    在一個初冬的早晨,她帶著女兒逃出了家,那個早已屬於別人的家。俗話說饑荒年米糧稀,她們常常是吃一頓,餓一頓,但卻拚命地向前逃著,仿佛身後有一血盆大口,隨時會將她們吞沒。她們沒有首飾珠寶,甚至沒有衣裳可當,有的隻是一點殘餘的生命來供她們慢慢消耗。有一段時間她們在一個財主家裏做短工,槳洗衣服、紡線織布、推米磨麵,為了一口飯吃,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深冬裏依舊穿著薄衣單衫,臘月頭上她忽然癆咯不止,吐血成縷。主人家怕受傳染,發了善心,三個菜窩窩就一把將人推出了門外。過年了,她們卻無家可歸,相互攙扶著走向生命的終點。


    娘,你快吃了吧,吃了病就好了。女兒說。


    閨女,娘都快不行了,吃了也白吃,還是你吃吧,別怪娘心狠,撇下你一個人。母親說。


    幹糧推來推去,淚水邊說邊流。一步步挪了七天,一口口吃了七天。在這樣一個風雪黃昏,她們是如何來到良家鎮,又怎麽會倒在這個門口呢?沒有人知道,也許正是天意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故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賦棋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賦棋子並收藏故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