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一陣清脆的電話鈴聲把沙飛從午睡中吵醒了,他懶洋洋拿起話筒,正要張口,電話裏便傳來一個嗲聲嗲氣的聲音:“喂!請問是沙飛家嗎?”


    沙飛答道:“是啊,你是誰?”


    電話那頭魔術般轉成了一個老人的沙啞聲:“是小五子嗎,我是你爹,我在你們學校東麵的一個大門口,你快來接我!”


    沙飛正要迴話,隻聽得那邊“哢擦”一聲,便沒了聲息。


    沙飛撂下電話踏上自行車急急忙忙向學校奔去,沒騎多遠,便突然想起吳州大學也有個東門,父親會不會錯把吳州大學當成了自已的學校呢?吳州大學離家隻有半個小時的路,而太湖大學要騎一個多小時呢,還是先去吳州大學東門口看看吧,沒有再去太湖大學也多走不了多少路。想到這,沙飛便掉轉車頭向吳州大學方向奔去。果然,車近吳州大學,沙飛便看到東門口電話亭旁有一個人正坐在一隻扁擔上大口大口的抽著煙呢,正是父親!


    “你怎麽到現在才來?讓我等了這麽長時間!”在兒子麵前,父親永遠是一副教訓的派頭。沙飛便把事情的原委道了個清楚:“你幹嗎那麽快把電話撂了?”,


    “這兒打電話太貴了,就那麽一句話,那個幫我打鉛鍋子電話的女人問我要了十元錢,我還能多說嗎?出門在外總得省著點兒。”父親一臉的心疼。


    沙飛瞪大了眼睛:“啊呀,爸,你被騙了,一個電話最多五毛錢。”


    “五毛錢?這個歹女人!”父親說完憤憤地拿起扁擔狠命地朝地上的那個麻袋戳了戳,好象這個麻袋就是剛才那個騙他的歹女人一樣。


    “爸,這麻袋裏裝的什麽呀?”


    “叫爹,我聽不慣你叫這個‘爸’字!”父親糾正道,“你三哥呢,在家裏販了一百多斤茶葉,銷不掉。這個倔種,當初我不讓他販這玩藝兒,他偏要做。眼看這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呢,心裏也著急的慌,所以就來看看你這兒能不能幫他銷掉一些,都是親兄弟,你不幫他誰幫他!”


    “爸,不,爹,那三哥怎麽自個不來,這麽大熱天,讓您……”看著父親黑黝黝的臉,沙飛不禁有些心疼了。


    父親說:“哎,他呀,不敢來,怕你罵他。隻好讓我這張老臉出麵了。你呢,好歹在外麵做事,總比他有辦法。哎,小五子,你的房子離這兒有多遠啊?”


    沙飛並沒有迴答父親的問話,他向路中央招了招手,一輛出租車在身邊嘎然而止。那司機下得車來二話沒說就把那兩隻麻袋連同沙飛的自行車一起裝進車屁股裏。


    “爹,上車吧。”沙飛打開車門,但父親好象沒聽見自已的話似的瞪大兩眼朝前看著什麽,嘴裏還不停地咕嚕道:“一個大姑娘家還穿這麽破的衣服,真沒想到,你們城裏還有這麽窮的人!”


    沙飛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長得白白淨淨的姑娘正向這邊走來,那姑娘的穿著一身牛仔裝,上麵打滿了補丁,膝蓋上還露著一個大窟窿,好象是被什麽磨破似的,飄著長短不一的線頭,這陣城裏姑娘們正流行這種款式。看著父親那怪異的眼神,沙飛禁不住樂了:“爹,這可不是解放前的百納衣,是有意這樣做的,光是這一條褲子就要花好幾百塊錢呢。爹,快上車吧。”


    “幾百塊錢?看不懂,看不懂!”父親邊搖頭邊貓腰鑽進了車裏。


    “小五子,這是你們學校的車吧?這裏麵真涼快,我可是頭一迴坐。”父親的屁股在車上顛了顛,說道。


    “爹,媽現在身體還好吧?”沙飛並沒有直接迴答父親的話,他怕父親心疼錢。


    父親說:“好,好,你媽身體這幾年身體是越來越好了,不象以前總是生病。”


    車子拐七彎八,隻一刻鍾功夫便停在了樓下。沙飛拿出一張拾元票子交給司機。父親見狀,大為不解:“這不是你們學校的車嗎?怎麽還要錢?”


    “爹,這是出租車,要收費的。”


    “你咋不早說,我們一起走嘛,這十塊錢出的真冤枉!”


    “爹,這麽大熱天,能走嗎?還不把人熱壞了,再說……”


    “你這小子,走這點路算什麽!想當年,我和你叔叔在外麵買一張床,翻了三座大山,走了兩天兩夜不也過來了,你呀,盡瞎花錢!”父親教訓說。沙飛知道和父親爭執這些問題是等於白爭,便朝樓上指了指:“爹,到家了,我們家在四樓呢。”父親朝樓上望了望,便跟在沙飛後麵上了樓梯。進得家來,妻子將西瓜、茶水一起端到了父親麵前,父親並沒有坐下來享用,而是在各個房間轉悠開了,還不時地把頭伸到窗外張望。


    “小五子,你買這房子怎麽也不和我商量,聽聽我的意見?”


    “爹,難道我這房子買得不好嗎?”沙飛奇怪地問道。父親以前是造房老手,家裏從毛草房到樓房,都是他一手打造的。


    “不是不好,是劃不來。買房呢,要麽是一樓,要麽是頂樓,而且要最東麵或最西麵的頂劃得來。”


    “為什麽?”沙飛不解地望著父親。


    “你看你這房子上下左右,地麵牆麵都是和別人共用的,沒啥意思,不象東麵一樓三麵牆和地麵全是自已的,一樓還有個自已的院子,算起來還是一樓劃得來呢,可惜啊可惜,到底是年輕人,做事考慮不周全。”父親一臉的惋惜。沙飛聽了禁不住樂了,要是父親知道這一樓還有個大車庫,房價便宜三分之一,那就更不得了了。


    “爹,先坐下來歇歇,涼快,涼快!明個兒,我帶您到園林走走!”


    “不用了,還是先把茶葉問題解決了再說。”


    “明個是星期六,不上班,等下周一,我在學校看看再說。”沙飛道。


    父子倆正說著話,電話鈴響了。沙飛拿起電話,是三哥打來的,問父親到了沒有。沙飛和三哥聊了一陣關於茶葉的事,然後把電話遞給了父親,“三哥要和你講話。”父親接過電話,便大聲叫道,“喂!喂!喂!”然後把電話拿在手裏看了看,又連拍了兩下,“這個電話怎麽沒聲音?”沙飛一看不禁樂了,說:“爹,看您把話筒拿倒了,怎麽會有聲音?”父親聽了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把電話掉了一個頭,衝著話筒叫了一句:“我到了!沒事!”便嘎的一聲把電話撂下了,沙飛知道父親還是圖省那幾個子兒。


    吃過晚飯父子倆坐在陽台上聊起了家常,父親最喜歡給人講自已過去的故事,那些故事沙飛以前在家就已聽得耳熟能詳。小時候每當父親要重複自已的故事時,沙飛總時把頭一扭跑得遠遠的。現在不同了,沙飛也不再是從小的沙飛了,他知道有著光榮曆史的父親現在很孤獨,他那個時代已經遠去了,新的時代早已把他拋得遠遠的。從這層意義上來說,父親的孤獨也是一個時代的孤獨。沙飛知道在父親為數不多的不孤獨的時光裏,講自已的故事且有忠實的聽眾占了很大的比例。為了使父親不孤獨,父親在講自已故事時,沙飛盡量裝著第一次聽的樣子,充滿好奇且不時插進一兩句問話。果然,父親講著講著,臉上便神彩飛揚起來,大概是好多年沒聽父親講故事的緣故,沙飛聽著聽著竟不知不覺地跟父親的故事進入了一個久違了的世界……。


    父親是解放初期從相距三十裏地的沙家村搬到小丘村的。父親在兄妹四人中排行老大,雖然沒有文化,卻智慧過人,且有很強的管理能力。他剛來那陣,村子裏隻有兩大姓氏,也是兩大對立派別:李姓和曹姓。農村的派別往往是以家族血緣關係來劃分的。這兩大姓氏在小丘村曆史漫長而悠遠,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爆發一場爭鬥。父親來的時候李姓氣勢正旺,村裏的其他姓氏在李氏的淫威下過著一種小心謹慎的生活。父親當初為什麽把目光投向這樣一個小村落,沙飛至今也不明白。父親一生性情剛烈,喜歡過一種富於刺激挑戰的生活,這也許是他選擇


    這樣一個小村落的原因之一吧。事實上,父親搬來沒多久,便和李家幹上了。原因是李家將父親養的一頭小豬給打死了,說是這頭小豬吃了他家的麥苗。父親知道這事純屬子虛烏有,是李家給他的一個下馬威。父親知道隻要這次被打趴了,那他一輩子就別想在村子裏抬起頭來,而且以父親的懍性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咽下這口氣的,但他也知道光憑自已的力量是難以與李家抗衡的。實際上,在此事發生之前父親便已悄然活動於公社、大隊及村裏曹姓和其它幾家小姓氏之間,並在村裏成功地建立了反李統一戰線。小豬事件的發生也可以說是父親反李的突破口,就在小豬被打死的當天,父親請來公社大隊有關領導,當著全村人的麵將那死豬當場開膛破肚,結果連一根麥苗的影子都沒有。那李姓大戶沒料到父親會給他來這一手,在全村人麵前出盡了洋相,不但當眾在上級領導的要求下向父親道歉,還賠了五塊錢。雖然這五塊錢遠遠換不迴一頭小豬,但它的意義並不在於錢的多少。父親用這五塊錢在自家門前矗起一塊大石碑,並請人在上麵刻了“邪不壓正”幾個大字。第一個迴合的較量父親便打了一個漂亮的大勝仗。但李家也不是輕易就範的,雖然對父親不再象以前那樣小瞧了,但伺機反攻的陰謀一直沒有中止。父親深知沒有自已的勢力,“依靠軍閥打軍閥”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於是他便采用“摻沙子”的辦法從外麵引進了一批“人才”,沒幾年便在村子裏在李曹兩姓之外形成了自已的“第三勢力”,並將已坐陣十來年的李姓隊長趕下台去,自個兒登上了生產隊隊長的寶座,這一坐就是三十多年。其間,父親領著全村人積極響應黨的農業學大寨號召,大搞革田成方,把原來七拐八彎的農田變成了棋盤的模樣,父親也因此成了全鄉貫徹三麵紅旗的典型,年年受到鄉裏縣裏的表彰。有好幾次,上麵想調父親到公社做事,但父親總是說自已沒文化不是那塊料,硬是給推掉了。其實父親一心想著怎樣把生產搞上去,使全村人過上富裕的好日子。怎奈農田雖變成了棋盤樣,但糧食產量並不見往上長,過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的人們在隊裏幹活的時候也是懶洋洋的。原因在哪裏呢?聰明的父親此時也大有黔驢技窮之感。有一次他無意中聽說安徽小岡村在搞農田承包,覺得有門兒,便親自到那裏跑了一趟,迴來便領著大夥偷偷搞起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結果被李姓抓住了機會上告到鄉裏縣裏,父親也受到了免職審查的處分,並被關在了公社的一間小黑房子裏。事隔三十年之後李姓重新執掌了村裏的大權。然而,盡管時勢變幻,但父親早已在村裏樹起了崇高的威望,為父親上下鳴不平的人絡繹不絕。終於有一天,從上麵傳來了好消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要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了。父親又重新迴到了村裏當上了全村的掌舵人。他帶領全村人挖渠開路,養奶牛搞副業。沒幾年,把村子搞成了全鄉致富先進典型,一下子冒出了十來個萬元戶,父親在村裏也蓋起了幾間大瓦房。


    “小五子,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們村裏可輝煌呢,每天來參觀的人一波接一波,村裏人臉上也是陽光燦爛的。唉,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說到這裏父親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後麵的故事雖然沙飛沒聽過,但也不難想象出來。事實上,父親威信最高的時候也是他人生走下坡路的開始。曾幾何時,父親悲哀地發現,自已這支多少年培育起來的精幹隊伍在悄悄地進行著嘩變,村子裏的年輕人一個個背起行裝跑了,跑到一個個知名的或不知名的遙遠的陌生城市去了。缺少了年輕人的村裏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喧囂,父親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感。令父親感到不解的是,那些個出去的年輕人,過年迴來時穿著自已看不慣的衣服,理著自已看不慣的頭發,吐著自已聽不懂的新名詞。而且每年開春時節,總會在村裏矗起幾幢小洋樓,而且一幢比一幢漂亮。“難道外麵的錢就那麽好賺?”每每這時父親常常圍著自已當年立的那塊大石碑和親手蓋下的老屋發楞,他不知道這個世道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盡管村裏的房子越蓋越漂亮,但人氣卻一天天地減弱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日趨冷淡了,同在一個村,也難得有見麵的時候。


    “村裏人越來越少總不是個好事,說不定那一天村裏隻剩下空空的房子了。哎,沒有人,房子再漂亮有什麽用?看來,咱們村子要敗落了。”父親的聲音裏透著一種濃濃的惆悵。


    “爹,不會的,別看大家現在都出去打工了,到了打不動的時候還會迴來的,那時村子裏的人準比現在多,葉落歸根嘛。”為了安慰父親,沙飛順口編了一個理由。


    父親說:“但願如此啊!”說完又象想起什麽似的補充道,“小五子,你這個清明節有沒有時間啊?”


    沙飛問:“有事嗎?”


    父親說:“我想把你爺爺的墳再好好修一修,順便也祭祭祖,把我們沙家的香火好好的延續下去。”


    “好啊,到時我請個兩天假迴去,我也有好幾年沒給爺爺上墳了呢。”沙飛說。每次聽父親提到“爺爺”,沙飛的臉上總要現出一種因不具體而略顯抽象的光彩來。爺爺死得早,聽父親說是死於一場大火,爺爺死時才48歲,用現在的話說是“英年早逝”了。爺爺從前村裏是大戶,光房子就有二十多間,那場大火不但把爺爺燒死了,而且把家裏的財產幾乎燒個精光,沙家的衰敗就是從那時開始的。爺爺死後,父親和堂兄堂弟們由於剩下那點可憐的財產分割鬧翻了,父親是個要強的人,一怒之下便帶著奶奶搬離了沙家村,來到了現在的小丘村,開始了重整沙家的創業行動。父親在小丘村紮下根以後,與堂兄堂弟們的關係又慢慢地恢複了,畢竟血濃於水嘛。


    爺爺墓地位於沙家坡的一個山崗上,這整個山崗全是墳墓,而最搶眼的要數爺爺的墳墓了。沙飛從未見過爺爺,爺爺甚至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父親說,爺爺從來不愛照像,說照像會把人的魂魄給收了去,自已老了時就請人畫像。那場突然而至的大火使爺爺連畫像沒來得及留下就走了。聽父親說爺爺是個大圓臉盤,如一輪滿月,眼睛特有神,個子很高,一米八零開外,臂上突出的肌肉健壯得似乎要炸裂開來,往那裏一站簡直就象一座黑鐵塔,要不是那場大火,爺爺沒準會活到一百多歲呢。生前鶴立雞群的爺爺死後也是同樣的風光。爺爺的墓地座落在山崗的最高處,那是父親花了三百塊錢建造起來的,是一個十米見外四周用水泥澆灌的的圓形大丘,丘前五人多高的墓碑上“沙之光之墓”幾個黑色大字在山崗上顯得格外醒目,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那是政府建的一座烈士紀念碑呢。更令人稱奇的是爺爺的墳墓上竟然長著一顆一丈見高的刺瑰樹,原先沙飛以為是父親特地種上去的,後來父親告訴他,這顆樹完全是自個長的。在老家,要是誰家的墳頭上長了樹,大家便以為那是後代要出大人物的一個征兆。“你看果然應驗了,現在沙家出了第一個大學生,而且還出了個教大學的,將來說不定還會出個沙主席呢!這也是咱們祖上包括你爺爺生前積的德啊。你們呢一個個都給我好好讀書,有祖上陰德庇護你們,隻要你們肯用功,一定會象沙飛叔叔那樣有出息的。”沙飛每次迴家,父親總是不厭其煩地用這樣的話對沙家後輩進行著這樣的教育。


    “你爺爺的墳墓原先在那個山腳下,背靠山崗,前麵對著一個大池塘,風水也是蠻不錯的。當初遷墳時,我們把你爺爺的墳打開後竟從裏麵竄出有一條大蟒蛇來,把大家嚇得夠嗆,而且令人稱奇的是,那蛇走後,還有一縷輕煙從墓中升起。後來聽算命的講,那是皇氣,要是不牽的話,後代人還要發達,至少出一個皇帝是沒問題的。”父親這話,沙飛不知聽過多少次了,但父親總也講不夠似的,而且每次講到這裏臉上總是混雜著一種光榮和遺憾的表情,好象他這一生中最可惜的一件


    事就是遷了爺爺的墳。


    父親講完自個和爺爺的故事,已是十點多鍾的光景了。沙飛怕父親太過興奮,就勸父親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九點多鍾,沙飛帶著兒子和父親一起來到了剛剛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滄浪亭。昨天晚上下了一場雨,園子裏的樹葉象剛洗過且撒了香水一般,清新中散發著一種淡淡的香味。這滄浪亭雖是吳州四大名園之一,但由於地理位置較偏,所以平時遊人並不多。父親是屬於急性子人,盡管上了年紀走起路來卻特別的快,沙飛帶著兒子在後麵趕都趕不上。


    吳州的園林亭榭特別的多,爺爺以前是做木工的,或許受到爺爺的影響,父親對木製的東西也特別的感興趣,那些假山假水他一概不看,單對亭內屋內木桌木椅木門之流大發研究的興趣。沙飛卻是沒有父親那種耐心,和兒子在亭外捉花胡蝶玩。父子倆正玩得開心,忽從亭內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喂,注意點,勿要碰東西!”沙飛趕忙奔進亭子,隻見父親正用手在一把紫檀木的龍椅上摸來摸去,並不理會那女的,並且仿佛不過隱似的,還一屁股在龍椅上坐了下來。


    “喂,哦(我) 叫納(你)勿要手!”那女的聲音更大了。


    “不要手(摸),坐坐總可以吧!這椅子放在這裏不就是給人坐的嗎?”父親一臉的不高興。


    “爹,這是給大家看的,不是坐的。”沙飛見狀,急忙解釋道,“這位女同誌講的‘不要手’,就是‘不要坐’的意思。”說完自已也覺得有些好笑,他不禁想起了自已有一次在寧波開會時,當地的一位領導在介紹寧波經濟發展經驗時,用他那濃重的寧波話說“寧波的發展經驗,總結起來三句話:一靠警察,二靠妓女,三靠不能講。”在場的人一片嘩然,那位領導還為自已的發言引起這麽大的反響而高興呢,還是旁邊的一位小姐看出了個中原因,便又用普通話把那領導的經驗重複了一遍,原來那三句話是:一靠政策,二靠機遇、三靠北侖港。”


    “哦,原來是這個樣子,我知道了,這和看菜差不多,咋不在上麵貼個標記呢?”父親道。父親曾經是一位手藝不錯的廚師,家裏鄉親每每遇到紅白事都要請他去做菜燒飯。那時,鄉親們家裏很窮,菜做少了,不象;做多了,經濟上又費不起。因此,那些個經濟拮據的家庭便將桌上的一些菜(通常是魚肉之類)貼上一張紅紙條,以示此菜可看不可吃,就象博物館的標本一樣。


    在滄浪亭裏轉悠了半天,父親興致依然不減,吳州園林有個缺點,廁所太少。父親內急,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個方便之門,便一頭撞了進去,急得門外一個戴著紅箍箍的老頭直叫喚:“喂,交錢!交錢!”


    父親迴過身來,一臉的疑惑:“這拉屎撒尿還要錢?天下竟有這種怪事!我不問你要錢就算不錯了!”


    沙飛見狀,忙將五角錢遞了那老頭,那老頭從桌上拿起兩張草紙朝父親揮了揮。


    “不要!”父親也把手一揮,顯然還在氣頭上。


    出得廁所,父親對沙飛說:“小五子,這兒什麽都好,就是人不好,椅子不讓你坐,尤其是這毛坑,還要你交錢才能進,真是沒得道理。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家把小學毛坑裏的糞挑迴家養莊稼每年還要向學校交錢呢!這城裏的人也真是浪費了,一個毛坑修得象我們鄉政府的辦公室一樣,還專門派一個人看管,值得嗎?”


    沙飛正要說什麽,隻聽得“呸”的一聲,一團粘乎乎的東西從父親口中噴簿而出。


    “罰款!交錢!五元錢!”那個戴紅箍箍的老頭似乎是早有預料似的朝父親奔了過來。


    沙飛趕忙向紅箍箍遞上了五元錢。


    父親大怒,“小五子,你錢多的作騷啊!這個鬼地方,不看了,不就幾個破舊桌椅嗎?有啥稀奇!我們家從前多的是!”隨後,一甩手,徑直向大門怒步而去。


    “爹,等一等!”沙飛拖著兒子的小手追了上去。


    “爹,今天累了晚上早點休息吧。明天呢,我再帶你到拙政園、虎丘去逛逛。”吃晚飯,沙飛對父親說。


    “這吳州園林好是好,就是人不好,不是騙錢,就是要錢,我也沒那份興致了。再說了,茶葉銷不掉,錢收不迴來,我這心裏玩得也不紮實啊!唉,說起這錢的事,我心裏就窩火。你三哥一年的錢還不夠填老丈人家那一窩子錢袋,你三嫂七大姑八大舅,小孩做十歲,老人過生日,簡直象唱大戲一樣,你家歇鑼我上鼓,出了東家奔西家。而且呢,這禮一個比一個大,簡直沒個完,真不知發了那門子邪了。碰到這樣的事,簡直倒黴透了。你們不在他身邊,眼不見心不煩,不象我和你媽和他們住在一起,看著心都煩,想想還是出來的好,遠走高飛,親戚有什麽事,用不著你來我往的,倒是省了不少心。”父親越說越氣,沙飛怕父親再談下去,今晚要氣得睡不著覺了,便趕忙說,“您呢年紀大了,三哥也不是小孩子了,用不著管他們的事。再說,這些事您也管不了,還是自已身體要緊,別把身體煩壞了。你快休息吧,這茶葉的事,明天早上我們一起到市場看看。”父親聽了果然順氣多了,連說好好。沙飛輕輕地把門帶上,不一會,房間裏便“唿嘩唿嘩”地傳來了震天鼻酣聲。父親一生很少生病,感冒也很少找上門。而且,即便感冒也從來不打針吃藥的,過幾天就好,這也許得益於父親那良好的睡眠。


    迴到自個房間,沙飛把父親帶來的茶葉拿出來看了看,又沏了一杯茶,茶的味道還不錯,但模樣黑乎乎的,不太好看,估計不好銷。茶葉總共三十斤,一千八百元錢,幹脆,就把這錢給父親得了,免得他心煩。但仔細一想,覺得這樣做又有些不妥,這倒不是幾個錢的問題,怕是三哥嚐到了甜頭,對自已產生了依賴,這次銷了茶葉,將來沒準又冒出個芝麻西瓜來。而且也難保大哥二哥不一一仿效,雖是兄弟,但媳婦卻是人家的人。上次,弟弟從部隊帶迴來幾套複員的衣服,因分配不公,妯娌間差點打起來了。想來想去,還是不管的好,至於父母親那裏,再多勸勸他們不要管兒女的閑事,反正也不和他們在一個鍋裏吃飯……。


    吃過早飯,趁太陽還不熱烈的時候,沙飛拿了一袋茶葉和父親一起來到吳州最大的南門茶葉批發市場。七月份正是茶葉銷售淡季,市場裏幾乎見不到來買茶葉的人。走了幾家,見了父親帶的茶葉,沒有一家不搖頭的,但父親還是不死心,他從沙飛手中拿過那袋茶葉徑直奔到一個中年婦女麵前說: “要不要茶葉?我隻賣成本價,六十元一斤,便宜著呢。”


    “先看看再說。”中年婦女似乎對茶葉的價位還有些興趣,隻見她把那茶葉用手扒了扒,又撮了點放在嘴裏嚼了嚼,然後用一種美中不足的口氣道:“味道還不錯,隻是成色差了點。”


    父親精神大振:“那你說多少?”


    中年婦女搖搖頭道:“我不說,說了就要買的。”


    父親一副生怕她不買的樣子:“哪有這種說法?不要緊的,你開個價。”


    中年婦女又搖了搖頭:“不,這是我們這兒的規矩,第一筆生意說了就要做的。”


    沙飛見實在無戲可做,便對父親說:“爹,算了,咱們到別外看看。”


    父子倆圍著市場轉了一圈,什麽成果也沒有,父親一臉的無奈與憤怒:“我叫那個死鬼不要搞這種玩藝,他偏不聽,我不管了。”


    “爹,我看這樣吧,這茶葉先放在我這兒,我再想想辦法。你呢,在這兒好好住一段時間。”沙飛怕父親再憤怒下去,便趕緊說道。


    父親說:“那樣也好,我呢,在這兒也住不習慣,家裏還有兩畝地,最近天旱,我也得迴去照應照應。”


    第二天一大早,任憑沙飛如何地挽留,父親還是急火火地趕迴去了。臨走前,父親從懷裏摸出一個小袋子,從裏麵拿


    出幾張百元大鈔遞給沙飛說:“小五子,我來之前,你媽讓我把這五百塊錢帶給你,請你把它寄給在江西的姐姐。”


    沙飛接過錢,一臉的不解:“爹,我們家小鎮上不是同樣可以寄的嗎?你這麽遠……”


    沒等沙飛把話說完,父親便道:“前幾天,我們鎮上有一個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被搶了五百塊錢,在鎮上寄你媽不放心,楞是讓我把錢帶來讓你寄。說現在電視裏天天播放吳州的好人好事,在你們這兒寄安全。唉,這次我來你這裏感到和電視裏說得不一樣,你看我昨天剛下車就被人騙了。不過,這錢呢既然帶來了,你就幫著寄一下,再說我年紀大了,帶迴去也不方便。不過,你寄的時候千萬要小心,最好找個人和你一快去,有情況也好有個關照。”


    聽了父親的話,沙飛覺得很好笑,但卻怎麽也笑不起來:“爹,其實在哪兒寄都一樣,既然你不放心,那我就幫您寄吧。”


    父親走的第二天,沙飛把錢給姐姐寄了過去。


    又過了一個禮拜,沙飛把三十斤茶葉原封不動地寄了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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