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州隸德的熱鬧程度不下於薊都,富甲天下的商人還有一些告老的達官顯貴,都喜歡在此選地建宅安家。


    朝廷國庫也大多仰賴隸德每年的賦稅,更是鮮少嚴加管理,民風肆意。


    這一日的天,陰雲疊壓,雲層中偶爾會泄下一絲陽光,稍縱即逝。


    向來繁榮的隸德城靜謐的近乎詭譎,恍如一座死城。隻有城門鍾樓處凝重的鍾聲,久久迴蕩著。


    與此相較,一直冷清的城郊今日反而熱鬧異常。


    百姓團團簇簇的圍著,整齊劃一的駐守士兵們全都身著墨黑色的甲胄,是淩申軍特有的沉穩之色。麵對擁擠不堪的圍觀人群,他們隻是緊握住手中的長纓,卻並未嚴加阻攔。時不時的,能迸出他們溫和的提點聲,讓百姓們小心著點別擠傷了。


    肉肉隨手搭在範誌的肩上,居高臨下的遙看著那些百姓。印入眼簾的是行色各異的臉龐,有些模糊。隻是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一張張帶著燦爛笑意的臉。用一種景仰欽佩的目光,仰視著他們。


    曾幾何時,她也不過隻是湧在人群裏,掂起腳尖,探頭探腦看故事的人。


    怎麽也沒有料到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被旁人看的故事。


    “死小子,你今天倒挺識相,怪安靜的。”範誌粗聲粗氣的橫了眼雲龍,沒料到聒噪的她也有這麽深沉的一麵。


    “沒什麽,在深思些大事而已。”垂下眸,肉肉撥了撥衣裳,對於這一身人模人樣的交領右衽長袍,她怎麽都適應不了。


    “是不是在深思這繁瑣的程序要折騰到什麽時候,能不能趕上用午膳!”抵死,範誌都不信雲龍那腦子裏能承載什麽大事。


    “不是。”撇眼了範誌,肉肉憤恨的咬牙,這些她早就問過玨塵,不但能趕上午膳,膳食還不錯呢。挺直身板後,她端起了幾分認真的架勢:“老家夥,倘若今日玨塵稱帝後,他是不是就是真正的皇帝了,可以三妻四妾了!”


    範誌禁不住的嗤笑:“即便他不是皇帝,男人三妻四妾也實屬正常。”


    “是嗎!”怔念著,肉肉楊眉朝社稷壇上瞧了過去。


    正中立著的是玨塵,肅穆的十二章紋冕服綴身,更顯俊挺。人群中,他是真正的出色,讓肉肉生生的移不開視線。


    玨塵稱帝的舉措,來的很突然,隻因為個把月前肉肉的一句玩笑,“朝廷政變,蜀王殺了晉王和堃後,自己稱帝了。不如你也稱帝吧,那樣我就能做皇後了,多囂張。”


    那……真正隻是一句玩笑。當晚,他也不過隻是聽過一笑置之。


    肉肉怎麽也沒料到,他隔天就召集了許遜等人商議,雷厲風行的圈定隸德為都城,大興土木開始建社稷壇。近來,大夥都籌忙著稱帝事宜,就怕出了差錯,惹來流言蜚語。唯獨肉肉,覺得自己閑得格格不入。


    興許是才短短數月,發生了太多事,讓近來的肉肉總覺得患得患失的。眼前的,也許隻是下一刻所緬懷的。迴想之前那一次次傳迴來的消息,每迴都讓她覺著心驚……蜀王和餘念修聯盟了,蜀王謀反了,蜀王稱帝了……緊隨著,人人自危,天下三分了。


    餘念修和蜀王的盟約撐不了多久,這肉肉早知道,兩個同樣狠決的人,總有一天會鬥上。


    隻是,肉肉想不明白,玨塵為何偏選在如此混亂的時候稱帝。


    “發什麽愣,在看什麽!”見雲龍仰著頭,默不作聲的看著天空,董錯略有擔心的追問。總覺得最近的雲龍太過消沉,大家都忙,也難免忽略了她。


    “這天陰得難受。”肉肉收迴目光,隨意擲了句。


    不遠處,玨塵已經開始祭土地神和糧食神了。董錯識相的壓低聲音,頗覺感歎:“是呀,要變天了。”


    “已經變了吧……”如若不是餘念修尚還沒有這個能耐,怕是也會稱帝了。如此這般的天地,能不變色嗎!肉肉眨了眨幹澀的眼眶,祈願著能再次見到曾經蔚藍的蒼穹。


    “玨塵倉皇稱帝,你是不是不開心!”猶豫了會,董錯還是問了。


    忍不住的,看董錯這窮緊張的模樣,肉肉險些想笑出聲,幸是憋住了:“不是,我有那麽小心眼嗎!他做事自有他的理由,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玨塵。”


    “嗯,急是急了些,卻也萬般無奈。他需要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去和大昶抗敵,如果等到餘念修穩固黨羽,率先稱帝後。淩申軍想要連根拔起那兩方人馬,怕是難了……”


    “董大哥。”忙不及的,肉肉微笑著截斷了董錯的話:“你不需要替玨塵跟我解釋那麽多,他沒有跟我說,自然是覺得我不會因為這些事而庸人自擾,玨塵了解我。我想,如果我真的不快樂,他會寧願放下所有,即便逆天而行,也不會逆我而行。”


    這話,讓董錯微訝。記憶裏的時雲龍,是怎也說不出這番話的,他一直清楚她的個性如同男兒,不拘小節,凡事釋然。


    可這一刻,卻無法不去換種心情打量她:“丫頭,真的長大了。”


    是長大了嗎!


    肉肉噤聲,細細品著心底泛出那股無奈。能有選擇的話,還真不想用這雙仿似看透世間冷暖的眼眸,去打量這權欲橫流的世界……


    “吾皇萬歲!”


    思緒遊走的時候,一陣轟響飄入肉肉的耳中,她瞧見底下的士兵們一個個跪著,放聲的喊,嘶聲力竭般的。想來,這持續了許久,又是天壇祭奠,又是拜神的儀式,總算是完了。仿佛隻是一刹那,又好像走了好遠好遠的路,往後她便再也不能任意妄為的喚那個男人“寶貝”了。


    玨塵微撫了下寬大的衣袂,臉色凝重的睥睨著底下,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似乎,隻是想靜靜聆聽這種唿喚。


    霎時,肉肉側偏過頭,無端的笑。


    她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很久之前,夜半的山林裏,這個男人也是這樣靜靜立著,身前跪著那些他私放走的鄉民。這錯覺的畫麵,讓她的笑容宛如春風般的暖,一直還是最初的那個人,身份變了,原來他始終不會變。


    驀地,玨塵轉過頭,隻是在人群中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視線。直至目光對上肉肉的,他才稍稍放緩了表情,露出的笑容是帶著孩子氣的憨。分明的,肉肉能看見他像是鬆了口氣的模樣,這累人的儀式也把他折騰的夠慘了吧。


    “義父,我想讓雲龍……”


    並不是預料之外的,玨塵轉過頭,看向淩固,剛開口,還沒來得及把想法完整的說出來,肉肉就衝上前打斷了:“義父,玨塵是想讓我做個將軍。能領兵打仗,奮勇殺敵,展現出我無所不能那一麵的將軍。”


    邊說,肉肉還邊暗地裏緊握住玨塵的手。能感覺到他手心一顫,滿是詫異的目光瞪著她。


    太清楚玨塵想說的是什麽了,他想趁現在告訴所有人,時雲龍便是曾經在薊都險些嫁給餘念修的時肉肉,她根本就是個女人,不該在掛帥上陣。


    他想讓她做他的皇後,換做從前,肉肉會飄飄然的欣然接受。


    可正如董錯說的,不同了,她該長大了。


    她不要做皇後,至少現在不要。她沒有母儀天下的能耐,做了皇後就不能大口吃肉,不能調戲姑娘,不能再常和許遜他們廝混了,這點覺悟她還是有的。


    她更清楚,自己是萬萬接受不了和第二個女人分享玨塵的,以她的性子,大有可能衝動之下把那個……或者那些女人活活折磨死,死了再鞭屍。為了不讓自己的惡名流傳千世,肉肉需要斟酌。


    “這些聖上自己作主就好。”看著身前眼神糾纏的這兩人,淩固淺笑,又怎麽會不知曉玨塵原先的用意。雲龍的顧慮亦是他的顧慮,自也不打算點破,順著說了下去。轉身打算差遣儀仗迴城前,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麵色冷峻叮嚀:“雲龍,往後稱唿該改了。”


    “是,義父!”肉肉迴得很大神,心裏卻覺得怪別扭了,是太過熟悉了,“皇上”這兩個字讓她覺得挺拗口。


    想得太入神,以致於肉肉並沒察覺玨塵惱羞成怒的視線,正直直的逼視著自己,像是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了。


    直到總算用完午膳,能各自迴房稍事修整了,她才終於意識到,這一次玨塵氣的不輕。


    “時肉肉!你最好給我個理由!為什麽拒絕!!”就在肉肉剛想關上房門,換下這身繁複衣裳時,玨塵猛地踹開房門,吼聲傳來。


    倘若隻是拒絕,也罷了。可恨的是,她連讓他說出口的機會都不給,先前是誰嚷嚷著說做皇後很囂張的。他為她策劃了多少,甚至連婚禮的行程,聘禮,都讓端潤去籌備完善了。


    吞了下口水,肉肉頭一迴見到怒成這樣的玨塵,一時竟有些語塞。


    她承認自己確實衝動了,至少先前該知會他一聲,卻不明白不過是一時忽略,何至於讓他那麽生氣。


    “你曾在薊都那麽爽快的答應嫁給餘念修,可你至今都還在猶豫究竟要不要嫁我!”當真是被氣急了,玨塵甚至忘了自己現下的身份,忘了場合,脫口怒嚷出聲。他不想去比較,更不想這麽蠻不講理的醋意橫生,然而卻克製不住。


    他隻是想得到全部的肉肉,想讓她滿心滿眼全是自己,隻記得他給她的縱容,忘了從前的那些痛。


    總算明白了他的心思,肉肉無奈的翻了下白眼,見四下已經有士兵好奇的探望過來。她趕緊拉進玨塵,用力的關上門。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不自覺的,有些被嚇到,肉肉連說話也開始結巴起來。


    “嗬,夏侯儼玄早些就派人來談聯盟,說一起抗衡餘念修,我一直暫擱不表。現在,我恨不得能立刻殺了他。”玨塵隻覺得心底有淡淡的惱悔,他總是顧念太多,尤其是她的感受。明白她不願見到太多殺戮,才猶豫未定。


    而今,他是真的恨,恨自己的不爭。


    “淩玨塵,你瘋了是不是!”這些個無端的指責,也讓肉肉的火氣升了上來,早把義父叮囑過要注意稱唿的話給拋到九霄雲外了。用力的,她狠狠推開欺壓上前的玨塵:“我喜歡你,想嫁你,做夢都想做你的皇後,驕傲站在你身邊,陪你一起睥睨天下!這些我從來就沒有隱藏過,你怎麽就對我說得出這種話!”


    “我……”這樣坦率直白的話,讓玨塵一時無言以對了。他應該是真的瘋了,怎麽就能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你什麽你,你有病!不給你機會開口,是因為不想你剛稱帝淩申軍就亂,好不容易那些將士能接納我了,如果這時候讓大夥知道,領著他們攻城其實是個女人,誰能心服。這也就罷了,頂多鬧上一陣子也消停了。可你別忘了,我是懷帝寵妃的女兒,是大昶朝廷的人,你若是力排眾議娶了我,你又憑什麽服眾!”


    一邊說著,肉肉邊來迴用力踱著步,每一步都踏得極重,用力的發泄。


    她不再是以前那個天真無憂的傻瓜了,不是每次考慮事情都那麽直條條。玨塵若是沒能顧念到的事,她必須去顧念,因為想做他的唯一。


    聞言後,玨塵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頭,尚還記得上一次爭吵,也是因為自己的衝動。每迴一牽扯上肉肉和念修,他便會犯傻。原來一直以為的不介意,隻是刻意的隱忍,愛到這般濃烈後,誰能當真不介意。


    “對不起,我隻是……”


    “我知道,隻是太愛我了。”明明很生氣的,可當觸及到玨塵手足無措的笨模樣,肉肉偏是端不出火氣了。轉念才想起更重要的是:“夏侯儼玄找你共抗餘念修!”


    “嗯,我沒應。如果有天我必須殺了餘念修,也不願勞他人之手。”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恩怨,有過兄弟情,有過水火不容,旁人誰都觸碰不得。無論念修如何顛覆,玨塵依舊抵死不願讓他死在別人手上。


    “我怎麽也沒想到,夏侯儼玄竟能毒過晉王爺,甚至連年僅七歲的左淤都不放過。”肉肉至今都覺得震驚,那個看似溫潤的男子,藏得太深。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當時安旅安然無恙,當真跟著了他,那現今又會亂成什麽樣。


    “和餘念修一樣,他無牽無掛了。晉王輸在是真正的愛上莫堃,我想他是疲了,寧願跟著莫堃一起死,也不願在掙紮在朝野紛爭中,人言可畏,永無寧日。夏侯儼玄要稱帝,左淤自然要死。”


    晉王雖毒,卻有致命傷。換做從前,玨塵是了然不清的,現在他比誰都能懂。如果有天眼看著肉肉活得那麽辛苦,漸漸被蠶食了秉性,他也寧願帶著她一起去死。閉上眼,擁著她長眠,去念想最初見麵的那一幕,凝固的美好。


    “我有話想跟你說。”突然的,玨塵定睛,格外認真的凝視著肉肉。


    “嗯!”


    “我稱帝了,卻還是無法在你麵前自稱為‘朕’,因為依然是你的淩玨塵。此生,我隻會有一個皇後,唯一的,那個陪著我寵辱不驚,刀山火海的女人;絕無二心。”


    肉肉抿唇默然,她不想再說話,也不想去追究若幹年後他是否還能這樣斬釘截鐵的說這番話。既然認定,那就至死不渝;了然了,也通透了,她相信自己值得讓這個男人也同樣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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