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月,樊陰,辰末時分如荼戰火蔓延開。


    範誌背手而立,手中長弩被握得死緊,眼看著城樓上四處奔走的士兵,心始終懸著。


    被朝廷委任為樊陰刺吏後,他始料到早晚會有這一日,天下亂了,這時候被委以重任,無非就是送死。


    天邊,分明是日出,入了他的眼卻如日落。已經惦念不起家中的妻兒了,披上這許久未再綴身的甲胄後,他想起的是僅見過一麵的昭祖皇帝。


    昭祖的大昶,民風富庶,九世安居。殷後稱製時,雖朝中不少老臣反對,然大昶仍是被治理的井井有條。日中則移,範誌眼睜睜看著一切敗落,直至現今,生生的念著昭祖、念著殷後、念著昔日的大昶。


    “範大人,快抵不住了!”哨兵匆忙的奔來,一路跌跌撞撞,神色惶恐。


    “誰是主帥!”斜睨了眼垛牆雲梯上的殺戮,範誌閉上眼,問地頗淡。


    “時雲龍。”


    聞言,範誌驀地睜開眼,眸中滿是詫異費解:“不是淩玨塵,也不是許遜嗎!”


    他想不透,縱是自己老了,常年征戰的經驗還在。樊陰終是算得上難攻的城,淩申軍怎麽會派出毫無經驗的時雲龍來攻。


    哨兵用力的點著頭,目光仍是緊瞧著戰事。範誌沒有再猶豫,快步登上高台,如鷹般的眸銳光閃現,朝著遠處眺望。


    居高臨下,城門外的情形一覽無遺。有個瘦小的身影跨坐在馬上,腰間橫跨著刀,瞧不清她的表情,混跡在頗為淩亂的軍隊中,並不算顯眼。迎著風,旌旗不斷作響,耳邊盡是喊殺聲,範誌沉默了些會,跨下了高台。


    “傳令下去,說朝廷已經派來援軍,抵死都要撐住!”邊吼著,範誌邊走到垛牆處,親自舉起長弩,朝著在雲梯上掙紮的淩申軍射去。


    這才發現,淩申軍此次派來的士兵並不多。乍看去,至多也就千餘,舉著弩,他猶豫了。隻怕這不過隻是先遣軍,大軍還在後頭。朝廷是斷然不會派來援軍的,這一戰是否值得用萬千親兵的性命冒險!


    “大人……”前來通報的副將看出了範誌的猶豫,輕喚。


    “怕死嗎!”範誌迴神,意識恍惚。他已經無所懼了,隻怕連累了這些個年少氣盛的將士們,一腔赤血拋灑在這無謂的戰場上,當真無悔!


    副將沒有絲毫猶豫的頻頻搖頭,他知道如今的大昶不值得自己效忠,可那雙眸子裏仍是印著忠肝義膽:“末將不怕,為大人效忠,值!”


    再放眼其他將士,個個都無所畏懼的拚殺著,即使受了傷也未曾皺一下眉頭。範誌相信自己調教出來的人,絕不會臨陣退縮,如今聽聞了副將這般迴答後,更是沒了後顧之憂。


    隔著洋溢的灰塵霧靄,肉肉緊眉,隻瞧見城樓上範誌右臂一振,張嘴像是喊了什麽,昶軍頓時士氣大震,頗有誓死方休的味道。她有些哭笑不得,原先玨塵讓她來隻是想刺探下範誌的實力,並不指望她能有所功勳。


    畢竟樊陰是後援屯兵的要衝之地,幾番得失,縱然朝廷再亂,也萬不會派遣個無能之輩來把守。隻是肉肉沒料到,她竟然這般不經意的,就激發了敵軍昂揚的氣勢。


    “這老家夥居然還跟我杠上了!”說著,肉肉抽出腰間的刀,用刀背輕拍馬臀,夾緊馬腹,衝了出去。


    遠處喧囂馬蹄聲傳來,董盎難得麵色嚴峻的跨坐在馬上,身後尾隨著十幾個將士。“淩”字圖騰旌旗隨風搖曳,直至行徑雲龍跟前,董盎才勒停馬:“護城河上流的水源切斷了。”


    “攻!”頷首後,肉肉仰頭警惕城樓處的動靜,大好局勢,她不願就此撤兵迴營。


    既然決議領了兵,肉肉便沒打算過空手而迴。


    很快,範誌便發現,時雲龍統領的淩申軍雖少卻極精。主帥一聲令下,將士們即迅速架起攻城塔,護城河的水漸漸幹涸,衝車漸漸迫近。在拋石車和塞北弩炮的掩護下,他幾乎分不清敵我,隻能命令士兵們一個勁的往城樓下射箭。


    仰頭是漫天的箭雨,刺目的陽光有些灼傷了眼,肉肉微眯起雙眸,緊揪著箭樓上的範誌。耳邊充斥著士兵們的激殺聲,片片宛如熱血在倍看。撇了下嘴,肉肉覺得局麵失控了,此刻的她進退兩難了。


    眼看著搖搖欲墜的城門,撐下去樊陰必可破。然而那些遍野的屍體,流淌在護城河壕溝內的血水,卻讓她掙紮了。昶軍將士仍是撐著,抵死不降,玨塵一再交待她,不可戀戰,重挫了昶軍即可。


    先前的肉肉並不明白,直至現今她才懂,大昶還是尚有忠臣的,一如範誌。她相信,即使拚盡最後一絲血,他仍舊會硬撐。可趕盡殺絕並非玨塵想要的,自然亦不是她想要的。


    “攻下去,還是撤!”看出了肉肉眼中的動搖,眼看城門告破在即,董盎思忖再三,仍是問了。


    其實大可以自作主張以副將身份下令繼續攻破,然而,終是覺得軍紀不可違。


    沉默了些會,肉肉抿了下唇,心一橫:“攻下去,拿下樊陰。”


    她心軟,很想鳴金。可也知道這是戰場,容不得辦點退縮,這地方隻有敵人,沒有棋逢對手、惺惺相惜。


    “給我鳳羽箭!”能感覺到淩申軍必破的決心,範誌立於箭樓之上,喝喊。


    一旁候命的士兵忙遞上箭筒,卻忍不住擔憂的提點:“範大人,怕是距離太遠,夠不上。”


    隨大人操兵多年,對於大人慣用的手法自是熟識。眼下,兵臨城下來勢兇猛,隨時都會抵禦不住。大人定是想兵行險招,擒賊先擒王,傷了淩申軍的主帥,先逼退敵人。


    範誌並沒理會士兵的話,神情肅穆的張開弩,恍如伺機而動捕獲獵物的豹子。片刻後,望山已經對準了城樓下奮力廝殺的時雲龍,隻要輕撥懸刀,箭便離弦。他卻久久沒有動靜,隻是蹙著眉,不過是個眉清目秀的孩子,突然便聲明崛起,一統攻城之戰。


    關於時雲龍,他了解的並不多,身世、戰績都如一團迷霧,仿佛隻是個橫空出世的人,光芒遠不及淩玨塵與餘念修。越是如此這般,他反倒越是不敢輕率處之了,隔著頗遠的距離,他依稀仍能看見時雲龍那張尚還稚嫩的臉上,倏忽閃過刹那的不忍。


    殺敵時,她似乎連眼都不曾眨一下。任憑敵軍的血濺上她的臉,可那雙青澀的眸中,分明還是懵懂,始終未被這濃厚的血腥侵蝕。


    恍惚間範誌嗬出氣,遙想起自己離開薊都,妻女一路相送至祿南棧道,決絕轉身時女兒滿含不甘幽恨的話語,迄今言猶在耳。


    “恨不得男兒身,未能期以為誌,唯有千裏遠送征父,卻不能代上疆場!”


    他何曾不想得一男兒,子承父業,繼續為大昶保皇拚殺。然而這一刻,卻慶幸自己的子嗣不用見證這逐漸泯滅血性的廝殺,一生崢嶸,身上條條傷痕印刻下斑斑功績,登金殿,食珍饈,又如何!反不及,幼時田間鄉野那一勺涼透了的稀粥。


    感慨至深處,他猛地旋過身,須臾後,箭離弦,卻直刺入董盎的身體。


    “大人!”


    沒人能理解,既然距離算得剛好,為何範誌反倒沒傷了淩申軍的主帥。就連範誌自己也不能理解,他隻是在方才那一刹那被那雙澄亮的眸子觸動,仿佛那馬上坐著的不是時雲龍,而是自己的女兒。


    董盎未能反應過來,身子忽地一震,頓在了馬上。霎時,表情扭曲得近乎猙獰,猛襲而來的疼痛感讓他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驀地就從馬上跌了下去。


    “董副將!”


    不遠處士兵們擔憂的呐喊聲,誘得肉肉迴過頭。恰巧瞧見董盎壯碩的身子滑下馬背,腳卻纏在馬鐙上,馬兒受了驚,一路拖著他往前嘶哮疾奔。


    “真是蠢,殺的那麽專注做什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的道理都不懂!”


    咒罵了聲後,肉肉並未猶豫,果斷的舉起弓,一鼓作氣的衝著那匹馬連射了好幾箭。直至最後一箭,馬兒終於支撐不住,哀鳴著倒地,董盎籲出憋著的氣,吃力的抬頭看了眼倒在地上抽搐的馬,昏厥了過去。


    肉肉鬆了口氣,卻被更深的困惑震住了。她知曉自己的箭術還不至於如此精準,那促使馬斃命的最後一箭,不是她放的。而是來自樊陰的城樓上。


    旋過眸,她看見範誌仍舊舉著弩,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是他!是他傷了董盎,又救了董盎的命。隻是刹那的對視,肉肉就發現城樓上忽然亂了,哨兵們急忙奔走向範誌,身後傳來了錚錚馬蹄聲。


    西邊城牆忽地塌陷,耳邊傳來昶軍驚恐紊亂的唿喊聲:“塌了!城牆塌了,淩申軍的大軍到了!”


    肉肉眼睜睜的看著西邊城牆上那些個士兵迅速跌下,表情駭人極了,耳邊有哀嚎,有歡唿。讓她頓時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城牆坍塌,城門告破,樊陰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她卻傻了。


    還沒來得及迴過神,就覺得馬一陣顛簸,帶著她往城中奔去。


    身旁,傳來許遜熟悉的聲音:“玨塵就是料準了你不拿下樊陰誓不罷休,定是不會聽命鳴金,早命阿盅領人暗中挖了地道,直通樊陰城內。還傻愣著做什麽,跟我進城暢快淋漓的殺昶軍去。”


    隨著身後揚起的鋪天塵土,肉肉知道,誠如昶軍士兵們奔走相告的那樣,淩申軍的大軍來了。董盎已被董錯救上了馬,進城後,斷然會是一場血屠。


    一直覺得樊陰原就是座指日可破的城,即使僅被下令領著千餘士兵先遣,肉肉都未曾怕過。


    現今,卻怕了。


    她怕會親眼見證玨塵領兵血屠了所有昶軍,壘牆棄於城門外示威。怕自己在見血的那刻,骨子裏唿之欲出的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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