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四年初的天,秋意未盡,恍然就到了初冬,幹燥的天空份外的白,雪花在天空紛飛而下,如粉如沙如霧,撒在朱牆琉璃上,精雕玉砌的殿舍上,傲雪淩霜的枝葉上。即便如此,眾人麵上的笑卻沒有被冰雪融化,殿裏宮人點了炭火弄得室內如春溫熱。晴天之下,一陣旋風忽來,卷起雪沫晶瑩便在空中蓬勃地翻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明麗的氛圍與皇宮中的喜氣洋洋相得益彰。


    盛世大唐,朝皇室貴戚的奢婚是曆史上是少見的,受寵的公主出嫁都耗費資財钜萬。新城長公主雖則是再嫁,高宗顧念胞妹之情,不但為其在潤州大舉興建新第,極盡豪華,還與群臣賜帛數十萬匹,故此朝野上下紛紛私下送厚禮以拉攏新城,新科駙馬韋正矩更是升為奉冕大夫。


    玄色布幔搭起的走廊從嫋波殿一直鋪出宮門,新城長公主出嫁時將乘著豪華精美的鳳輦經過此處。宮中處處紅綾飄揚、鞭炮齊鳴、喜氣盈盈,連續十日的慶祝慶典不斷,特別是嫋波殿更是雙喜剪紙貼得到處可見,連民間亦為此躁動起來,公主出閣之日,沿途一早便人群似海,彼此挨擠著要目睹此盛事。


    鸞車鳳傳王子來,龍樓月殿天孫出。


    然而,在嫋波殿中,現實卻是一片沉寂,沒有笑麵也沒有感激的淚水。緞輕錦輕為端坐銅鏡前的公主提著玉柄大朵纏枝梳妝鏡照著頭後,好讓她隨時看到發型是否滿意。案上點了幼兒手臂粗的紅燭,在銅鏡折射下屋內顯得特別明亮,映襯著紅紗金漆,格外地刺眼。


    外間不斷傳來笙歌隱約,而在她耳中,卻變得很是諷刺,舉國歡慶,不過是為固皇權再次把手上籌碼分派出去,這些曼妙歌聲不過是女子心底細不可聞的嗚咽聲。她低眉看著自己的手輕輕擺放在膝蓋上。上麵再沒有洗不掉的油畫顏料與鬆節油的味道,白玉似的指尖隱隱透著無力。


    錦衣玉食消豪氣,李如荼又能做些什麽呢?綾輕為她細細綰發,時而因為與她太靠近了連大氣都不敢吸,手上偶爾顫抖了一下。


    “嘶……”李如荼不覺疼得抽氣,嚇得綾輕往後退了一步。跪在地上:“奴婢誤傷公主鳳體,求……求公主恕罪。”


    伴著哈哈朗笑,李明慢慢步入殿中,或明或暗的燭光下他顯得有點詭秘。


    李如荼從銅鏡倒影看著他,同時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發髻上珠翠環繞,他眼中清冷鄙夷,似乎兩個人同樣地失落同等的寂寞。


    “莫不是你想出嫁之日見血光?”李明含笑擺擺手,屏退眾人。


    看著眾人小心翼翼退下。李如荼靠近銅鏡細細觀察自己地妝容。補上唇脂。輕輕問:“你來殺我麽?”


    “怎敢。”李明調侃道:“誰不知新城長公主千萬寵愛一身。我不過一個小小曹王。今日一別不知幾時再見。來送別你而已。


    李如荼手上一頓。很驚訝他如此容易就放棄滅了自己地機會。迴道:“那麽你送了何種賀禮與我?”


    李明陰森地笑了起來。帶點猙獰在她耳邊探頭過來。一同出現在銅鏡內。嚇了她一跳。似乎很是滿意她地驚嚇表情。他道:“你地賀禮。我在法門寺已送了與你。”


    李如荼手上一鬆。和田玉龍鳳呈祥白玉頭飾哐當跌在台上。摔個粉碎。


    “這物事不吉利。摔了正好。”李明興致勃勃地從珠光寶氣地首飾盒間重新挑了支戴海榴花戲鳳釵。為她細細別上。似是為自己出嫁而裝扮地女子。眼中迷霧。讓李如荼不禁止住了抗議。


    他可曾如此梳妝,渴望自己是個女子,與自己心愛的男子同享畫眉之樂呢?


    愛。令他絕望,殺了那個深愛的男子。


    李如荼不知自己已經問了出口:“你可曾有後悔?”


    忽爾,殿中的驟寒,李明笑容僵住了,手中卻繼續為她打點妝容,良久才道:“他,不能殺了皇上。”李如荼心中一驚,眼瞄了四周幾下,低聲喝他。“你怎生如此大膽。就不怕被砍頭。”


    他唇上揚一抹輕笑,李如荼一時錯覺以為庾夕來到她身邊。同樣的淡薄,同樣的無情。莫非心死的人便是如此展笑?


    “如果皇上死了,這個朝野將會麵臨劫數,李氏江山就此斷送,我……不能看著百姓因此蒙難。”


    李如荼一時氣結,這白癡,話中不就是忌憚武後的幕後操縱麽,這朝堂江山遲早是她地獵物,他犧牲掉自己心愛之人不過是可笑的舉措。


    “說什麽為天下蒼生,你不過是豬腦袋要留住一個虛無的皇朝,你怎知女人就不能治理更好呢?”


    他膘了她一眼,輕笑,似是譏諷,似是無奈,道:“你婦道人家亂點江山矣,還是早早嫁離這個是非之地罷了。”輕歎一聲,他又道:“此後,你我恩怨一筆勾銷,遠離朝政,好好過你地生活。”


    怎麽好,還不是給駙馬掐死!李如荼再次氣結,說不出話來。


    銅鏡中,看到他得意的笑臉,格外的純真,不似往昔的深沉隔離。她遠離之後,他們之間便再無牽絆再無阻隔了麽?這些不堪迴想的過去,她、他甚至皇帝,是否都在此日之後,忘得一幹二淨,煙消雲散?


    半晌,李如荼歎道:“我宮裏之人,你幫我好好安排吧,我亦無力為他們做些什麽了。”


    李明點點頭,從李如荼耳上奪過一隻耳環,疑道:“你這鳳凰不似鳳凰,手藝太差了吧,待我明日奏請皇上把他們都撤了迴鄉?”


    李如荼靜靜道:“那是鶴的造型。”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隻是人已逝,情難逝,何苦!”李明微一沉吟,一把將耳環收在懷中,道:“好罷。我把此物作為一個信物,他日你有求於我便持此來求。”


    李如荼嗤之以鼻,也不理會他,心中輕歎,若能忘記,那該多好!


    “公主。吉時已到,請讓延福為您引路吧!”延福不顧禮儀地在外輕唿,帶點哽咽。


    李如荼心中一熱,允他入內,溫和地看著他,道:“延福,你之後被派去哪裏當差?”


    延福眼中帶濕,低聲迴道:“稟公主,小的沾了公主的恩露。公主出嫁後被鳳儀宮那邊要去了。小的……小地但願長此服侍公主啊!”說罷便低聲哭泣了起來。


    李如荼心中一驚,居然是武後把他要去了,不過此番別離她也未知命數。隻能盼他自求多福了。


    “去去去,別哭了帶了穢氣。”一年長貴婦上前斥道,又轉麵堆笑對李如荼道:“公主,讓我給你披上蓋頭吧。”


    李如荼正眼也沒有瞧她,對地下不敢作聲卻不住抽氣的延福道:“好好做事,別侮了我的名,知否?”


    “是,謹遵公主教誨。”延福退到一旁,低著頭。卻仍能感受到他的不舍。


    “好了,吉時到了。”貴婦催促著。


    “稍等!”她緩緩轉身麵對銅鏡,鏡中的她盈盈而立,身上嵌金線紐銀邊地紅色嫁衣格外奢華,裙擺拖在地上,外罩銀線輕紗,清風吹來,隨風輕輕搖曳,萬種風情。如此一身大紅。反倒把她蒼白無色的麵容襯得更似飄渺,那是如何光彩耀眼也無法遮蓋的寂寥。


    貴婦輕輕拿起繡著翔鳳遊龍的彩雲錦蓋頭,緩緩為她覆上。


    外麵地世界,被眼前的大紅顏色慢慢遮蓋了,直到最後便成了隔絕世間地清一色紅。


    鳳簫鸞管間,李如荼被隔絕在紅色之內,任由誰誰的手牽著,踏上鋪好的玄色布幔,走過精巧的走廊。走過權力爭鬥的漩渦。走過宮人羨慕的眼神,走過曾經生死的過往。走向難以預知地未來。


    潤州:今江蘇省鎮江。


    唐製地婚禮可以參考:青宮朱邸翊皇闈,玉葉瓊蕤發紫微。姬薑本來舅甥國,


    卜筮俱道鳳凰飛。星昴殷冬獻吉日,夭桃李遙相匹。


    鸞車鳳傳王子來,龍樓月殿天孫出。平台火樹連上陽,


    紫炬紅輪十二行。丹爐飛鐵馳炎焰,炎霞爍電吐明光。


    綠紺紛如霧,節鼓清笳前啟路。城隅靡靡稍東還,


    橋上鱗鱗轉南渡。五方觀者聚中京,四合塵煙漲洛城。


    商女香車珠結網,天人寶馬玉繁纓。百壺淥酒千斤肉,


    大道連延障錦軸。先祝聖人壽萬年,複禱宜家承百祿。


    珊瑚刻盤青玉尊,因之假道入梁園。梁園山竹凝雲漢,


    仰望高樓在天半。翠幕蘭堂蘇合薰,珠簾掛戶水波紋。


    別起芙蓉織成帳,金縷鴛鴦兩相向。茵飾地承雕履,


    花燭分階移錦帳。織女西垂隱燭台,雙童連縷合歡杯。


    藹藹綺庭嬪從列,娥娥紅粉扇中開。黃金兩印雙花綬,


    富貴婚姻古無有。清歌棠棣美王姬,流化邦人正夫婦。


    明拓高延福墓誌銘:


    唐高延福乃高力士之父。早年力士在宮中因事坐累被遂,高延福收養為子,故冒其姓。高延福後因高力士之故而揚其名。高府君墓石明時尚存,後流失至農家。後農家欲改為柱,為清乾隆時畢阮購得,石賴以不毀,然字已多殘損磨滅。此拓則仍完美,當是明時舊拓也。至可珍貴。是冊後有前人詳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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