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願再看到這裏的日出和日落。”


    現在,他卻又真實地迴到了那裏——洛城,雙月園。


    木蕭蕭兮易落,風戚戚兮黃昏。沒有太陽,他沒看到這裏的日出,也將看不到這裏的日落。但太陽每天都照常升起,升起便終將沉落,他就生活在日出日落中,每一次仰望都將無限感傷。


    又一次體會“物是人非”的情境。


    梧桐樹下,踏著落滿黃葉的紅磚小路,風起處,葉紛飛。秋風蕭瑟,黃葉飄落,秋風落葉裏,有多少滾燙的淚水在揮灑。無言的目光撫過凋零的枝頭,幾片殘留的黃葉在秋風中搖曳,將目光寫滿無限的淒涼。


    搖曳的黃葉,是在等待,還是在流連?是在悲戚冷秋的到來,還是在高唱生命的最後樂章?


    這樣的時光並不陌生,這樣的光景最是熟悉。曾經就是在這樣的光景中走過一年沉重的歲月。那時的光景仍在,似乎絲毫沒有改變:依舊的山,依舊的水,依舊的阡陌,依舊的樓台。隻是曾經一同行走的那些麵孔,被一陣陣秋風吹散了、吹遠了。他們還在的,隻是從另一個時空和東方旭默默相對,或麵帶微笑。那笑是如此的縹緲,一陣風過,也被吹散了、吹遠了,吹進東方旭的心中。


    他的心中此刻又是怎樣的世界呢?


    為什麽又迴到這裏?


    東方旭望著低沉的天空,早已茫然。很久以來,他便沒有清醒過。經曆那許多事後,誰又能清醒?


    秋。


    東方旭不能不想到他的二姐——夢秋。二姐一定睡在這淺淺的秋中,做著同樣淺淺的夢吧。二姐陪伴奶奶去了,把我留下陪著爸爸媽媽,我們的少年不就是這樣度過的嗎,一切又迴到過去罷了。過去是那麽美好,現在的二姐也一定帶著同樣的微笑。


    東方旭想著想著,嘴角移動出一個微笑的姿勢,姿勢之中飄出的卻是淒清的秋風。他的眉頭稍蹙,他的雙目微合,飄散出鷹眼一般深沉的目光,消散在同樣深沉的天空中。


    天灰白。


    “哥……”是白靈兒的聲音。她就站在身旁,一直靜靜地站在他身旁。


    “我要走了……”仍是白靈兒的聲音。她彎腰拉起行李箱,眼波流轉,如風中的一泓秋水。


    “我送你。”東方旭許久才從沉湎中迴轉出來,接過白靈兒手中的行李。


    “不用了,哥。” 白靈兒深情地望著他,望著他身後的教學樓,教學樓上“為成功做準備”的大字在秋風中巋然不動,“你還是迴去吧,我自己去火車站……”她不忍心說出那樣的話。東方旭是唯一一個會送她上大學的,她的心裏是多麽希望他能一直送她到站台,然後在他溫柔的目光中遠行。但東方旭的憂傷使她不得不口是心非。


    東方旭沉默著。他沒有繼續要求前去相送,隻呆呆地望著白靈兒好久好久。直到天光漸暗,地下又飄落了一層黃葉,他緩緩伸出雙手將白靈兒擁抱。


    白靈兒的淚水流落在他的肩頭。


    離別的話語不需再說,擁抱和淚水早已傾訴一切。


    白靈兒坐進洛城開往新疆石河子的列車。車笛鳴響的一刻,她透過車窗向後遠遠遙望,她不是在哥哥的視線中啟程的,但她感覺得到哥哥正在向她遙望,向她前去的方向遙望,她相信自己會一直生活在哥哥的遙望中。


    隻要有哥哥的遙望,天涯不再遙遠,荒漠不再孤單。


    她多想哥哥能永遠陪在她身旁,就像以前從小到大一樣。她甚至想他不隻是自己的哥哥,而比哥哥更加親密,就像剛才一樣,她可以緊緊依偎在他的胸前。隻是想,她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她怕,她怕一張口所有的一切都會像夢一樣隱去,醒來隻是孤零零一個人睡在黑暗中。那樣的夜晚對她來說是多麽多麽的孤單和恐懼。她不願失去唯一的哥哥。


    白靈兒要前去報到的大學在新疆石河子,一所她沒有填報卻被調劑到的大學。收到錄取通知書後,她整整痛哭了一夜,但她終沒有像東方旭一樣選擇再複讀。她隻是想著早一點自力更生,至於什麽大學已不想挑剔。她已向命運屈服,雖然那樣是痛苦的,但在命運中掙紮不更加痛苦嗎?


    東方旭便在命運中掙紮著。


    他再一次選擇複讀,除了心底的那一絲不甘,剩下的便是責任。父母的驟然老去,二姐的悲痛離去,母親不再清醒的神誌,使他感到自己的肩上有著許許多多的擔子。他覺得自己該活得爭氣一點。他更加不甘心自己的失利,不甘心就此向命運低頭。他覺得那不該是自己。於是,他再一次愴然地走進複讀學校的大門,那一刻,他戴著手套放在衣兜裏的左手緊緊地攥起,像又握著一方夢,雖然他感到了揪心的痛。


    然而,當他真的走迴校園,望著“物是人非”的秋天,更多的卻是哀痛。迴憶往往是痛苦的,特別是站在現實中迴憶。


    白靈兒走後,他孤單地在黃葉中又站了許久。終於再一次握起雙手走進教學樓,步履深沉,卻殘餘著一口氣。


    他依然走進理科十二班。十二班還在原來的位置,還是原來的老師。他沒有改換其他的班級,他對那裏的一切都已有了深深的感情。


    人都是有感情的,何止東方旭一人。他一走進教室,便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江洋,還有江洋的同桌——洛汐。


    東方旭猛然一怔,仿佛突然間時空逆轉又迴到了從前,或是之前的一切都是大夢一場,現在夢醒了發覺仍在過去。


    但東方旭很快便發現一切都已改變。


    江洋笑嗬嗬地迎上去:


    “嗨,東方旭,你終於來了。班主任幾天前就說你也要迴來,嗬嗬,我們真是有緣啊!”說著,幫忙接過東方旭手中抱著的書本。“來,來,我們都給你收拾好座位了。”江洋一如既往的親切熱情,此刻卻令東方旭無限感動。


    “你……你們,你們也迴來了?”十分明顯的問題,東方旭忍不住仍問了出來。


    “可不是嘛,大詩人!”鋼鈴響處,洛汐笑睜著一雙大眼答道。她依然胖乎乎的像個企鵝,“歡迎歡迎啊,一路辛苦啦!你都迴來了,我們心理平衡多了,快請坐,嘿嘿。”


    東方旭便被他倆拉著,坐到他們後麵的座位上。三人相聚,如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般格外喜悅。尤其是江洋洛汐二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要對東方旭講,或並不是純粹要講給東方旭聽,而隻是想說出來而已。雖然不久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也都惆悵憂愁過,此刻在他們臉上已絲毫看不出一點憂鬱的痕跡,反而是無比的歡欣,發自內心、真誠的歡欣。


    什麽是真正的友情?這就是真正的友情,共度患難的友情,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友情。東方旭被這樣的友情深深溫暖著,嘴角終於也露出一絲淡淡的笑。


    世事如棋,人生如夢。他們能在他鄉異地的高四相聚已是偶然,何況重新又在高五相聚。他們此刻的心情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理解的,他們也不需要他人去理解,他們高興已來不及。


    “唉,真沒想到我們還要迴到這裏來,最加想不到的是你也迴來了,緣分啊緣分,真是太有緣分了,改天我們一定要到菩薩前燒上一柱高香。”江洋望著東方旭開玩笑道,從他眼底,東方旭看出一線憂傷。


    “收!收!收!燒你個大頭鬼啊燒!我才不希罕這緣分呢,什麽破緣分,還要和你們同學真是倒黴,倒了大黴了!”洛汐說著奴起厚厚的嘴唇,一幅不屑的神情,然後又“撲哧”一聲笑開了。像吹飽的氣球忽地放手,氣球向後飛去,洛汐一笑也後仰過去。


    “瞧把你樂的,我隻是說和東方旭有緣分,誰說和你有緣分來著,一聽和帥哥有緣就原形畢露了吧——整個一花癡!”江洋接著打趣道,直笑得洛汐雙頰飛紅。


    三人一邊玩笑,一邊講述起高考後的經曆,又紛紛感歎不已。天意弄人,他們卻保留


    著可貴的樂觀,並不認為自己被捉弄了,反而認為是在和上天爭鬥——“與天鬥,其樂無窮”,他們便都樂了。


    他們的故事講來大多相似,不同的他們誰也不願意說,就像東方旭的左手,一直被他深深藏在衣兜裏。


    老戰友再次相逢正暢談之際,他們的班主任老師推門而入,徑直向東方旭走來。班主任身後還跟著一女生,粉麵含笑,機巧可人。班主任一直走到東方旭桌前,用手指了指東方旭身旁的空座,對那女生說:“你先坐這吧,不合適以後再調換好吧。”


    女生點頭坐下,“咯咯”一陣歡笑,像春晚的風鈴,稚嫩清純。


    洛汐睜圓一雙好奇的大眼睛,匆忙湊上前去打聽起來:“你叫什麽名字,從哪兒來的?”


    “我叫文雯,‘文成公主’的‘文’,‘晴雯’的‘雯’,好熱啊,瘋掉了要!剛從家裏來的,你們現在就開空調啦,那不是要熱傻了都?知道嗎,剛才走過你們校園,黃葉都落了一地,真的,那場麵真是好看呐,等會下課了一定要再去好好看看,什麽時間下課啊?對了,你叫什麽呐?”說完又“咯咯”笑個不停。


    不隻洛汐一時怔住了,連江洋、東方旭也一時倍感思維滯鈍,隻覺得有一串珠子在瞬間相繼滑落,速度之快,過程之流暢,三人都一時反應不過來,最後隻剩下她那清脆無止境的笑。錢鍾書先生說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年輕女人的地方笑多,但像那女生一樣無緣無故就笑個不止的仍實屬罕見。


    “文文?雯雯?文雯?雯文?噢,是文雯!”江洋盯著天花板思忖了好久,才弄清楚文雯的名字到底是哪兩個字,不禁連連搖頭,自歎愚鈍之極。


    洛汐可沒那份心思去想,想也未必想得出來,所以幹脆拿起文雯的課本看個明白,不由“噢”一聲頓悟過來。隨即想起對方也問到自己的名字,剛想迴答,不料文雯又飛快地拋出一串長珠子,那速度比小李飛刀還快。


    “哎呀,我的筆記忘帶了,剛買的一本小說也忘帶了,哎,媽呀,瘋掉了要!學校超市在什麽地方啊?我得去買幾本筆記去。你在哪個宿舍?我住在110,嗬嗬,110,多好玩呐!不過這學校宿舍條件倒真不錯,還有那麽大一塊鏡子,幸虧我沒把家裏的那塊大鏡子搬來,嗬嗬,真謝天謝地!下節課上什麽啊?別上數學就好,我最討厭數學了,什麽東西嘛那麽煩人!高考剛過,數學課本立馬就都被我燒了,算借的別人的,真可憐,我高考數學才考了九十三分,不過語文也隻考了一百零六分,可能是我的作文又寫跑題了,你不知道,我平時作文就老跑題,唉,瘋掉……”說完自顧自地,右手支托下巴望著黑板發起呆來,雖然她一連提出了很多問題,卻完全沒有想得到迴答的意思。其實即便她想要迴答,洛汐也答不上來,她的思維速度加大馬力也根本追不上文雯的語速。於是洛汐連連讚歎不已,江洋也隨之附和。


    “人才!奇才!天才啊真!”江洋一邊讚歎,一邊自卑詞匯量太少,言語無法盡達己意。


    文雯對著黑板出神良久,忽地轉過頭盯住東方旭不放,直盯得東方旭莫名其妙,忽又“撲哧”一聲笑開花來:“我沒注意到身旁還坐著個人,你是我的同桌吧,叫什麽名字?”


    東方旭好不容易聽清楚這麽一句話,隨即後悔不該聽清;前旁的江洋也聽清了,不然不會樂得手舞足蹈的。東方旭沒有迴答,或者說不知道怎麽迴答,一臉不改的深沉。


    文雯仍一直盯著他,就像在觀賞動物園裏一隻稀罕的小動物,然後微微皺起眉頭,尖挺的小俏鼻子下一張伶俐的小嘴說:“你怎麽這麽冷啊給人感覺?這樣可不好。我媽說了,年輕人要像太陽一樣光輝燦爛才好。不過你倒挺有福氣,我這顆小太陽一定會讓你燦爛起來的,嗬嗬……”說完又獨自笑起來,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令人歡欣的事情似的。


    江洋、洛汐好像也遇到了那樣的事情,一個個無限歡喜。


    隻有東方旭無語,這樣的女生他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但絕對是第一個做同桌的;若在兩三年前也許隻是小菜一碟,而此時他大腦中的歡樂中樞早已退化,興奮傳導很遲鈍了。隨著上課鈴響起,他緩緩低下頭學習。


    學習——東方旭已把它列為高五的唯一任務,要一刻不放鬆地去完成。


    *****************


    如果說高四是對高三的重複和發展,那麽高五便純粹是對高四的重複。重複的生活除枯燥乏味外,更多的是鬱悶。一到上課,東方旭便會想到在去年相同的時刻也是這樣上的課,而那時的人卻大都走開,唯獨他們三個被留了下來。於是他頓感鬱悶,且常常伴隨著一種時空交錯的混亂感,頗感心神交瘁。


    高五,東方旭仍然沒有住學校宿舍,還是住進了他曾經住過的那間租房,房裏的書桌和床都依舊,似乎還能聞出它吸過的煙味,或者還有其他什麽味道。東方旭躺到床上,不由想起隔壁房間裏的人來,不知此時房間裏住著什麽人。其實捫心自問,對於那間屋子裏曾經住過的那個人他就了解嗎?想來覺得自己很愚蠢,也很無情。


    “希望她現在一切都好。”東方旭暗暗念道。


    夜如夢。卻已不見葉如夢。


    隔壁房門突然輕輕響動,很熟悉的聲響。東方旭下意識地從床上站起來,打開門。


    他什麽也沒看見,樓道裏光線暗淡。


    他轉過身去,但不死心,又轉迴身,燈光依舊幽暗,光霧中卻一個明媚的身影。那身影朝東方旭悠然轉過來,一雙眸子閃亮著,皓如明月,澄似秋波。


    “葉如夢……”東方旭心海裏一陣翻湧,麵容卻依舊冷漠如秋,隻說出了這三個字,他卻默默地將房門在麵前關上。


    葉如夢卻一直站在原地未動。直到樓道裏的燈全都熄滅,她仍站在黑暗的樓梯口。她是喜歡黑暗的,因為黑暗中它可以將心中的淚水幽幽流出。


    這次她卻沒有流淚,轉身走下樓梯。她的腳步很輕,樓梯處的燈依然熄著。


    夜


    毀滅了一切


    夜


    又創造了一切


    隻是相思不能忘卻


    東方旭靜靜地躺在床上,躺在夜裏,像一泓無波的秋水,從表到裏一樣的沉寂。他心有所思,卻不知所思何物。是許清依嗎,飄渺如遙遠的夢境;是二姐嗎,傷感如凋零的水仙花;還是靈兒,還是蒼天碧海荒漠淒原?東方旭任由心思無聲地流淌,不去追尋那心靈之水來自何處去往何方。


    他這樣躺著,在想到清依之後,卻想到了葉如夢,並夢幻般地看到了她。他知道那隻是自己的想象,但卻感覺那麽真實。他知道自己一直躺在床上,卻又感覺真的是剛出去迴來似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產生那樣的感覺。


    漆黑的夜,仿佛墳墓。


    東方旭舒展雙耳,卻沒有聆聽;爭著雙眼,卻並未凝望。無論如何,他終究還是聽到了敲門聲,打開房門,終究還是看到了葉如夢的雙眸。


    東方旭打開燈,關上門。世界頓時隻剩下燈光下一間房的天地。


    “沒想到你會迴來,你也沒想到迴來會再見我吧?”葉如夢冷冷一笑,“我從不相信命運,但有些真的好像是冥冥中注定的,就像……就像你會那麽討厭我,”葉如夢停下來,凝望著東方旭的眼睛,繼而視線環顧房間一周,“你不知道吧,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這房間。”


    東方旭插進衣兜的左手猛地抖動了一下,引起心潮波瀾起伏的湧動。他因自己長期對葉如夢的誤解自慚形穢,更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羞愧不已。


    葉如夢卻依舊冷笑,淒婉而哀傷。


    “人的感覺是虛幻的,人的所見、所聞、所想,有時並不是真實的,人隻能體會到自己的孤獨,卻無法體會到他人的孤獨……”房間裏有她和東方旭,但葉如夢卻像是在


    自言自語。


    “對不起……”東方旭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葉如夢的眼中忽地泛起淚花。


    很多時候,人的眼淚能承受別人長期的冷酷和委屈,卻無法承受一句理解和道歉。


    眼淚在葉如夢轉身走出房門的刹那間滑落。


    夜,便像是浮在淚水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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