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平靜中逐步趨於機械化。對東方旭來說,每日除了教室、食堂、租房,便隻剩對清依的思念。思念經深秋的黃昏落葉一襯,便格外地悲遠。


    想起清依,東方旭便會獨自一人到校園走走,校園不大,也不太小,環境卻還不錯:假山池塘交相輝映,竹林小徑幽深彎長。東方旭漫無目的地走著,時不時地就會遇上葉如夢,而每次遇到葉如夢,她臉上都是笑容在綻放,仿佛她的世界裏永遠沒有憂愁,殊不知笑容背後的憂愁更令人悲傷。東方旭顯然還看不出那笑容背後的憂愁。


    “葉如夢,你真的住在我隔壁?”至今,東方旭對葉如夢仍不十分了解,而葉如夢卻好像很了解他。


    “是啊,千真萬確。”


    “那我怎麽好像沒見過你?”


    “那就是你的問題而不是我的問題了,我是經常見到你的。”


    東方旭越發不解起來,或許是自己沒留意,他如是解釋著。事實上他課外時間真的很少留意身邊的事,因為腦子裏大多是許清依。


    比如除了同桌江洋之外,它周圍的那些人他仍都不怎麽認識,雖然坐在一起,卻幾乎沒怎麽說過話。


    江洋平時也不怎麽說話,卻很喜歡寫東西,所以大多時候都是他的筆在代替他的嘴運動。東方旭看過他寫的文字,滿帶傷感,卻文采飛揚,詞句之間飽含深情。


    當江洋默默地寫著他的心情時,坐在東方旭前排的女生,時不時會轉過頭來好奇地看著江洋,也默默地不作聲,臉上帶著微笑。那是一張平凡的臉,於是呈現出來的也是一副平凡的微笑。平凡的東西往往引不起注意,江洋和東方旭二人就都沒注意到。


    “喂,江洋,能不能拜讀一下你的大作啊?”前麵的女生輕輕地問江洋,仍是平凡的臉平凡的微笑。


    江洋立刻抬頭笑道:“我隨便寫的,都是垃圾,沒什麽好看的。”不過他還是給她看了。


    江洋給人的感覺總是那麽隨和友善,東方旭最欣賞他這點。


    “厲害,隨便寫都能寫得這麽好,真是厲害!”女生看完一篇後稱讚道。


    江洋略微顯得不好意思起來,臉紅了紅笑著說:“這算什麽,東方旭寫的詩才叫好呢。”說著看看同桌的東方旭。


    東方旭正在看書,沒有一點反應,似乎根本就沒聽見他們談到自己。


    那女生望望東方旭,一對大眼睛眨了眨,並沒有因東方旭的冷漠而覺得委屈,反而繼續開心地和江洋聊著:“這位看起來好像非常深沉。”


    江洋開懷一笑,湊上前去說:“這才是高手,深不可測!”


    那女生用手遮著嘴笑了,這種動作美女做出來一定很是賢淑,可是她作出來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她雖然繼承了楊貴妃的雍容,卻沒有繼承楊貴妃的華貴,特別在今天這個審美標準和唐朝完全不同的時代,便隻能充當小醜的角色。但小醜大多是快樂的,而且還能給別人帶去快樂,她就看來很快樂。


    “對了,我還不知你名字是怎麽寫的呢。”江洋說著臉又紅了一瞬間,其實他連那女生名字的發音也不知道。


    “我叫洛汐。洛城的洛,潮汐的汐。”洛汐笑著說,她顯然是知道江洋不知道自己叫什麽。


    江洋的臉一下子又紅了,臉瀟灑,紅也瀟灑。


    說話之間,洛汐又用好奇的眼光看了東方旭很多次,像在審視一個怪物似的。東方旭自始至終都毫無反應,一成不變的冷漠,給人一種遙不可及的感覺,好像他把整個世界都忽視了,世界同樣把他也忽視了似的;事實上,世界沒有忽視他,他也沒有忽視世界,隻是他不想去麵對眼前的世界。他也說不出為什麽不想。


    說東方旭沒有忽視這個世界,是因為他知道洛汐身上總帶著一串鈴鐺,江洋卻不知道。因為一進教室,洛汐就用手捂住自己的腰間,不讓鈴鐺發出聲音,而在教室外從她身旁走過,就能聽到一串清脆的鈴聲,那鈴聲曾使東方旭記起許清依的笑。


    洛汐好像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拍東方旭的桌子,對著東方旭說:“東方旭,我可不可以向你請教一個問題?”


    東方旭抬起頭,仍一臉靜默,似乎在等待洛汐發問,洛汐看了看隻好說:“你為什麽這麽冷酷,這麽深沉啊?”兩個“這麽”在她嘴裏的發音格外重。


    東方旭沒有立刻迴答,洛汐認為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反而有一絲懼怕。


    東方旭看到她表情的變化,感到自己是那麽無情,遂笑了笑說:“裝的,你沒聽說過故作深沉嘛,就是說我這樣的。”


    洛汐便又恢複了原來的笑,平凡而快樂的笑。


    江洋也笑了,笑得開懷,笑東方旭總是故意說自己是故作深沉,其實他感覺得到東方旭內心也很深沉,深如潭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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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旭的天空終於有了一絲陽光,使他的心透過陰霾似乎又有了一線希望,那就是他成績上的提高。


    在這樣一個高手聚集的班級,學習成績要想出類拔萃,即使對東方旭也不是一件簡單事,所以他才格外的欣慰。但這欣慰無論多強烈都注定不可能將東方旭徹底變迴原來的模樣,當他在掌聲中走上講台時,仍是千秋不改的冷漠深沉。站在講台上,他的視線略約仰望,眉頭稍蹙,雙眼微合,用低沉的聲音說:


    “曾經有一個夢想讓我渴望飛翔,而突然折斷翅膀的我,冥冥中來到這裏等待涅槃重生;一直以來沒看到什麽希望,不是因為悲傷,而是我不知道我的夢現在何方。無論怎樣,在我落淚之前,我會依然堅強,因為我還沒放棄我的夢想,不管它是在此地還是在他鄉……”


    “或許每個人都有一個夢,每個人都有一個希望,是夢使我們相聚一處,是希望讓我們不怕再次跌傷。我想說的是,不管未來的結局怎樣,我們都應該珍惜共同奮鬥的戰場,把這偶然卻珍貴的相聚收藏。”


    東方旭語調低沉,卻能使人的血液渴望燃燒,話音未落台下已是掌聲一片。


    或許東方旭真的能在涅槃中實現飛翔,如果他能在這樣的平常中走過這一年,如果這一年能不發生那些令他崩潰以至徹底沉淪的事情。但事情卻偏偏不合人意地發生了,毫不留情地發生了。或許這就是葉如夢說的命運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而那命運,有時並不像手掌上的“生命線”,掌握在自己手中。


    人類最本質的悲哀便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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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旭一直認為,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至少他堅信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他並未感到自己命運的變化,隻是感覺大姐好久沒來看他了。難道大姐知道我情緒已經穩定,還是她最近工作很忙,東方旭這樣想著,等待寒假的到來,迴去和大姐好好聊一聊天。大姐是唯一一個能和他無所不談的人,就像東方旭和許清依的事便隻有她一個人清楚。


    寒假轉眼到來。


    放寒假,東方旭是和白靈兒一起坐車迴去的,家裏沒人來接他,不知為什麽,他向家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


    汽車穿過洛城中心,新年的氣息已觸手可及,處處洋溢著喜慶和繁忙。看著車外的喧鬧,東方旭不禁想,如果沒有了新年不知人們會少多少歡樂,少多少期冀。有了新年人們就似乎有了目標,有了一個個的裏程碑。而過年對於他來說卻成為了一個痛苦的迴憶。


    車內的白靈兒卻一如往常的沉默,且還多了一些悲傷,畢竟她現在能迴去的隻是一個空家,沒有溫暖的空家。


    東方旭看著白靈兒,不知該說些什麽,他感覺白靈兒是此刻這世上最不幸的人,他甚至想邀請她到他家去過年,若在以前他會毫不猶豫地說出來,而


    且還會添油加醋開些玩笑,而現在東方旭卻無法說出口,她怕一說出口就會把她心上的傷疤揭開,鮮血會再次流出。


    還是讓傷疤自然脫落吧,東方旭這樣想著便什麽也沒說,默默地看著窗外。


    不知何時白靈兒睡著了,頭微微靠在東方旭肩上。東方旭一路上一直保持著一個坐姿,一動未動,他怕稍一動彈就會驚醒白靈兒。而她也許好久沒有這麽睡過了,即使到了家也永遠隻有一個人,不會睡得這麽踏實。她有多累啊,特別是她的心,一顆孤單的心。東方旭這樣想著,忽然心疼起白靈兒來,感覺她好像自己的妹妹,他也多想把她當作自己的妹妹。他望著白靈兒靠在自己肩上的睡臉,既可愛又疲憊。東方旭多想讓車就這樣一直不停地開下去,而白靈兒也能一直睡下去,她太需要別人的嗬護了。


    過了很久,當車身跳動的時候,白靈兒還是醒了。她把頭從東方旭肩上抬起,望著東方旭輕微地笑了。能看到她此刻的笑,東方旭比誰都高興,他甚至暫時忘記了自己的悲傷。想了一會兒,東方旭對白靈兒說:


    “靈兒,我想跟你說件事。”


    白靈兒吃驚地望著東方旭,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稱唿她,也是第一次用這麽溫柔的語氣和她說話。


    “我想,你可不可以做我妹妹,不知你願意有我這樣個哥哥嗎……”


    白靈兒低下了頭。從下麵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顫抖,眼睛裏是淚水在旋轉。願意還是不願意?她什麽也沒說。


    “真的,我不是在開玩笑。”東方旭更加認真地說,“我保證會好好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哥哥的。”


    白靈兒抬頭望著東方旭,臉上已是兩行淚水在流淌。


    是啊,十二年多了,他倆彼此都已是百分百地了解。對白靈兒來說,以前東方旭雖然喜歡和自己對著行事,但是足以稱得上一個好哥哥。特別是童年的那些迴憶,此刻又紛紛出現在腦海裏,白靈兒一下子感到東方旭是那麽的親切,仿佛一直以來就是自己的哥哥,隻是現在才知道而已。當她一個親人也沒有的時候,當她最孤單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哥哥坐在旁邊,做她睡覺的枕頭,白靈兒無比地激動,淚如泉湧。她好想一頭撲進哥哥的懷裏放聲大哭一場,但她還是隻點了點頭,淚水早模糊了雙眼。


    東方旭感到無比高興,高興的不是他有了個妹妹,而是白靈兒有了個哥哥。


    下車後東方旭先送白靈兒迴家,其實所謂的家就是一座空房子。白靈兒的爸爸媽媽自離婚後就都搬了出去,隻是偶爾迴來給白靈兒送些生活費。再沒有其他人照應,確實隻剩孤單單一個人。


    白靈兒打開家門和東方旭一起走進時,卻看到她媽媽正在收拾房間,沙發上坐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母女倆視線相對。白靈兒好想撲上去叫一聲媽,然後讓媽媽不要走,但她一動也沒動。母女倆都沒動,相對著淚水流下來。


    還是東方旭拉著白靈兒走上前,問了一聲阿姨好,白靈兒的媽媽才趕緊擦幹眼淚應著,上去摸著白靈兒的肩將她看了又看。


    “靈兒,跟媽媽去過年吧,我是來接你的,你叔叔也同意。”白靈兒的母親說。


    沙發上的男子也站起來,笑著說:“是啊,靈兒,跟你媽媽過去吧,還能和你姐姐一起玩。”


    白靈兒早聽不下去了,連連搖頭,說:“我哪也不去,我就呆在家裏,我有哥哥照顧,你們放心好了。”


    “哥哥?什麽哥哥?”白靈兒母親吃驚地問道,視線轉移到東方旭臉上。


    東方旭連忙答道:“我是靈兒幼兒園就一起上學的同學,會像哥哥一樣照顧靈兒的。”


    白靈兒的母親立即發起火來:“你什麽東西?敢讓靈兒叫你哥哥?你敢打靈兒什麽主意小心我叫人剝了你的皮!不是好東西!”


    東方旭張了張嘴,喉結上下滾動。


    “媽!我的事現在已用不著你管了,你還是迴去一家人過年吧!”白靈兒強忍著眼淚大聲說。


    白靈兒的母親立刻熱淚盈眶,提起包踉蹌著走出門外。那中年男子掏出一疊百元鈔票放到茶幾上,也跟了出去。


    白靈兒立刻撲進沙發大哭起來。


    東方旭一下也不知所措,坐到沙發上對白靈兒說:“都是我的錯,早該想到阿姨會在,我就不該送你迴來。”


    白靈兒哭了一會坐起來哽咽著說:“不怪你,我媽就是這樣,什麽事都自以為是,以前就為此老和爸爸吵架,其實媽媽其他地方還是挺好的,你不要生她的氣。”


    “我知道,怎麽會呢。”東方旭忙苦笑著說。


    東方旭在白靈兒家一直到很晚才迴家,他打算讓白靈兒也去的,隻是無論他怎麽勸說白靈兒也不願意。東方旭隻好先迴家,答應經常過來看她。


    白靈兒微笑著送他出門。


    蒙城的街道,依如往年般熱鬧和喧嘩,看著來來往往擁擠的人群和年年翻新的市容,東方旭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既親切又遙遠。


    觸景傷情,他又想到了最後一次和清依的那晚,也是和那差不多的時節,差不多的人流,可是清依卻不在了,仿佛是突然掉進了激流勇進的人潮中,被浪濤卷走了。一年過去了,這一年的時間裏,他沒日沒夜不在思念,這思念不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減,反而越來越沉重,直壓得他透不過起來。他無法再看下去,無法再看那熟悉的場景,他抬起頭,不讓淚水流下,艱難地向前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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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下子好想迴到家,好想大吃一頓家裏的飯菜。今天已是臘月二十六,大姐二姐已經都在家了吧,今晚的團圓飯一定又是老爸親自下廚。一想起老爸的那一手好菜,東方旭就忍不住直流口水,肚子早鍾鼓齊鳴了。不知大姐最近都忙啥了,也不去看我;還有二姐,都說上了大學人就會變個樣子,不知二姐變成什麽樣了。東方旭天馬行空地想著,恨不能立刻飛到家去,落到餐桌旁。


    東方旭推開大門走進院子,卻沒有人迎接他,也沒聽到任何聲音,隻有客廳的燈亮著,除此之外一片冷清,一片沉寂。


    直到東方旭走進客廳,直到看到爸爸陰沉的臉,媽媽暗自垂淚的雙眼,和大姐二姐分別坐在沙發上低頭不語的神情,直到東方旭悄悄說了一句“我迴來了”,然後隻看到二姐無言而隻有淚的雙眼,所有剛才美好的暢想一瞬間全部煙消雲散;一顆心如拋入池塘的石子,急速下沉。


    “夢旭,你坐下。”東方旭的父親熄滅手中的半截煙頭,沉重地說道,聲音中混合了無限的憤怒和傷痛。


    東方旭放下書包,緊靠著二姐坐下,用肘碰了她一下,遞過去一個疑惑的眼神,看到的卻是二姐淚水漣漣的雙眼。


    東方旭的心一下沉到水底。


    牆上的時鍾在“嘀嗒嘀嗒”地走著,仿佛飽經滄桑的老人,對世事中的一切都已看透,沒有什麽能再把它感動,無論是幸還是不幸。


    門外的天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世界沒有別的顏色,隻有黑。


    也沒有別的聲音,除了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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