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秋半。


    洛城比蒙城大許多,滿眼的繁華。過市中心一直往外走,雙月園學校就佇立在繁華的邊緣;盡管繁華已過,仍風流不改,一眼望去,一片紅色建築燃燒如天邊的雲霞,頗具氣魄。


    我的夢裏,從此就有了那樣一片土地,和那土地上的許多種種。雙月園,那個名字是那麽深刻,夢裏夢外都讓我無限緬懷。


    而我,卻也漸漸完全沉淪到那個夢裏,迷失了自己。


    雙月園學校是這片土地的一道風景,也是全省有名的私立學校。不止規模宏大,近年來更因高考成績而聲名鵲起。每年高考過後,都有一批不是落榜的高分生從四麵八方聚集至此,再續他們的宏圖大誌。和很多私立學校一樣,雙月園也是大眾眼中的貴族學校,從幼兒園到高三各年級俱全。規模之大,連朱鎔基總理都親自前來訪問過。由於資本雄厚,學校的師資力量便甚是強大,特別是近年來又加辦了高考複讀班,高考成績年年斐然。真正成績差而未考上大學的落榜生,是很難進到學校去的,進去的大部分都認為他們隻是失利而未失敗,很小部分是父母非常有錢的真正的落榜生。由於以上原因,來此複讀的一個個不是垂頭喪氣的消沉模樣,反而格外的雄赳赳氣昂昂。


    當東方旭邁進高聳的大門時,也不禁直了直胸背,腳下生出了一團雲氣一般。


    一進大門迎麵的教學樓頂上,“為成功做準備”六個金晃晃的大字各各劍拔弩張,龍騰虎躍。整個學校在這六個字的金光籠罩下,似乎處處氣焰高漲。


    東方旭忽然又想起了他的夢想,忽然又十分地渴望飛翔。


    飛翔,就要把過去遺忘,就要為折斷的羽翼療傷。而不是所有的傷都能複原的,有的即使複原了,也會留下一生的傷痕。


    東方旭忘不了。即使他胸中又燃燒起火焰,那也是悲壯的火焰,能燒傷自己的火焰。此刻他就感覺到了心口的疼痛。


    走進雙月園的東方旭還不知道,白靈兒也來了,而且半月之前就來了,在理科十三班。東方旭沒有去十三班,而是按教務處的安排去了十二班。那是他們第一次離開同一個班級。


    當東方旭跟著教務處老師走進教室時,裏麵正上自習,一片安靜,甚至連東方旭的到來都沒能對那種安靜有一點幹擾,低頭學習的仍在低著頭,偶爾抬起頭的,不過是為了伸伸腰活動活動頸骨。東方旭陡然有一種“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感覺。隻有最後一排還有三兩個空位,東方旭便走過去坐下。夏眀廣和東方夢菊還在窗外樓道裏看著,他衝他們淡淡地笑了笑,擺擺手,二人會意,便都離去了。


    東方旭環顧一圈教室,孤獨之感油然而生。從第一排到最後一排,一排排望去沒有一個身影能給他帶來親切感,一個個皆如路人。事實上即使一年過後,這一教室的人很多仍同路人。對他們大多數人來說,這裏不過是人生道路上一個小小的驛站,稍作停留他們便會分道揚鑣,不會有太多的記憶和留戀。


    東方旭表情淡漠,翻出日記本,寫道:


    不該來的地方從此長出我的腳印


    該去的地方正盛開著怎樣的花朵


    有誰知道


    你在何方牽著我的魂魄


    不再流淚的雙眼


    何時能再見你的雪額


    求你告訴我


    如果


    永遠沒有那一天


    你我相約家鄉的清河


    迎著風箏在春天裏唱歌


    我又如何重燃我的鮮血


    天地隻是一具空殼


    *************************


    剛來學校的那些天,東方旭的情緒一直是這樣起起落落,時而夢想之火重燃,時而消沉憂鬱難堪;也無人交談,整日形單影隻,獨來獨去。


    東方旭並沒有住學校宿舍,而是在學校旁邊租了一間樓房居住,於是和同學的交流更加的少。鬱悶之時,他便想起以前的那些同學朋友來,昔日的歡情隻能更增加他的寂寞。


    他終於去找白靈兒了,他那十二年的老同學。


    可是,白靈兒變了,變得已完全不是以前的白靈兒。


    她默默地望著東方旭,一雙大眼睛黯淡無光,一點也沒有了以前的靈動活潑,始終靜靜地如一泓秋水。


    “你也來了,幾天了?”


    “四天。”


    “在幾班?”


    “十二班。”


    這就是他們所能找到的全部話題。


    東方旭感覺到白靈兒變了,但他不明白,白靈兒為何一下子會變成現在這樣,變化竟是如此之大。以前那個整天活蹦亂跳,愛耍小脾氣,愛生起氣來就亂扔別人書本,滿世界隻有歡樂的小女生哪去了?


    是高考嗎?東方旭不知;他隻知道白靈兒高考確實考得比平時差很多,但他卻不知道為何會那樣。東方旭沒有問,因為他已感到白靈兒在逃避那些話題,那些話題說來也許會讓她再次傷心。


    直到很久以後東方旭才知道,在那年高考前一個月,也就是東方旭仍在家養傷的時候,白靈兒的父母離婚了,而她既沒有跟隨父親,也沒有跟隨母親,而是選擇了一個人生活。


    東方旭知道後,久久地仰望著黃昏歎息了一番。


    剛開始的每個周末休息時間(事實上也就隻有星期天下午才沒課),東方旭的大姐東方夢菊總會和六叔夏眀廣一起來看望他,給他帶些生活用品和水果。其實東方旭最需要的是他們給他帶去的關懷和體貼,再就是,大姐那永遠樂觀開朗的情懷對他莫大的感染。


    大姐每次去,都會在東方旭放學之前先把他的房間給整理一遍,他有沒洗的衣服便給洗出來曬著。等東方旭迴來時便滿麵春風地迎上去,問這問那,親切之情溢於言外。若東方旭心情不好,大姐總會撫著他的頭發開玩笑:


    “咋的了帥哥,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是不是又想你那清華園裏的紅顏了?放心,她會在清華園裏等著我們的大帥哥的!”


    說著自己先笑起來,東方旭也就跟著笑起來。


    姐弟倆說笑一會後,夏明廣便催促道:“行了,行了,別光顧著精神食糧,現在都還空著肚子呢!”


    東方夢菊便轉過頭,帶幾分調皮的神情笑問道:“六叔,你又想請客啊?”


    夏眀廣故意裝出一副很受委屈的樣子,說:“好,我請客就我請客。”


    東方夢菊遂高興地站起來,拉起東方旭的手說:“走,弟弟,又有的吃嘍!六叔,這次去哪?”


    “你們說去哪就去哪。”


    “好,那……就去‘水月軒’!”


    東方夢菊拉著東方旭先走了出去,夏眀廣隨後把門關上鎖好。


    水月軒是一家小酒館,店雖不大,裝飾卻很優雅,略帶古典韻味。坐在那樣的環境裏,東方旭的心情漸漸好起來,夏眀廣看了一周也直稱讚不絕。


    他們剛揀了靠窗的一處位置坐下,立即有一位服務員前來招待他們。那服務員文靜雅致,年輕純淨的臉上全無一點燈光酒影的痕跡。在東方夢菊和東方旭一起點菜時,夏眀廣就和她搭起話來:“看樣子你不是專職吧?”


    服務員笑著答道:“先生好眼力,我是學生,在這做兼職的。”


    “噢,你也是雙月園學校的?”夏眀廣饒有興趣地問道。


    “是,和這位同學是一個學校的。”那女生說時看了看東方旭。


    東方旭無意間抬起頭來,便看到一雙眸子正望著自己,明如皓月,澄似秋波。


    那女生自然而優雅地朝東方旭點了點頭,便拿起菜單離開了。


    如此極平常的一幕,誰也想不到在以後的歲月中又會成為一個開始。


    人生,有太多太多時候,是人自身無法預測的。


    那天的午餐,東方旭吃得不錯,心情一直都很好,誰也


    想不到這樣的午餐在不久之後東方旭便再也沒有吃過,也永遠不可能再吃到。


    ************************


    東方旭的大姐經常來看他,他的情緒漸漸好了很多。當月圓之後,秋意闌珊之時,他差不多可以完全投入到學習中去了。這時東方旭才發現班上確實是高手雲集、俊彩星馳,而且他們一個個都胸有成竹似的,學習有張有弛,方法各具特色。東方旭也從他們身上學到不少東西,體會到進步的感覺。漸漸地,東方旭也不像剛來時感覺那麽寂寞,周圍的同學也不再行同路人。畢竟大家都是有著相似遭遇的,而且為著相同的目標聚集到一起,彼此有著很多可以分享的故事和經驗,很多經曆甚至十分相似。慢慢地東方旭不再感覺那隻是一個驛站,而是一個軍營,一個所有戰友都能和睦相處的軍營。


    而且,這裏的每個人身上都有著自己的故事。


    東方旭的同桌江洋,他的故事,就給東方旭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歎。


    每次晚自習放學後,東方旭都能在校園的小路上遇到江洋,而每次遇到他時江洋都在打電話。東方旭一聽便知電話的那頭和這頭的關係——春天裏的男女關係。每當東方旭路過,江洋不管是已打完電話還是正在進行時,都會從外套內兜裏掏出一盒煙來,分一支給東方旭,也抽一支自己點燃。一時間二人忽然就熟悉了很多,江洋便向東方旭說起他的故事,說起他的女朋友。


    江洋的女朋友曾經比江洋高一級,現在已讀大二。江洋在上初二的時候就開始和他女朋友談戀愛,二人一直如膠似漆。隻是他女朋友考上了江西的一所大學,兩人之間頓時隔起了千山萬水,從此他們倆便被相思之苦纏繞著。


    “老婆整天讓我給她打電話,一天不打她就會哭,說我不再想她了。我哪裏不想她啊,每時每刻都想,可是我還要高考啊,老這樣一上課就走神怎麽好啊……”江洋說著又狠狠地吸了幾口煙,煙霧之中他的臉寫滿了憂愁。


    “我本來不吸煙的,”江洋望著手裏的煙頭說,“現在整天這麽鬱悶,便吸開了。你怎麽也吸的?”


    東方旭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裏也夾著煙卷,苦笑著說:“那你給我幹嗎?彼此彼此,鬱悶。”


    “有時,”江洋繼續說著,“我真希望老婆和我分手,嘿嘿,那樣頂多也就難過一陣子,不必這樣整天折磨人。”


    說著江洋的手機又來短信了,看他的表情便知又是他女朋友的。他立即迴複過去,手指操作手機鍵的動作非常的迅速。


    東方旭搖搖頭,苦笑一下,踩滅煙頭獨自走開。他不知道自己的清依現在怎麽樣了,他心裏一點底也沒有,那讓他無比感傷,想起來心裏就痛痛的。


    夜晚,東方旭仍然是失眠,不過他已漸漸學會調節自己的情緒,漸漸不再在乎自己能否睡得著。第二天上課可以保持正常。


    *********************


    雙月園有一個特色,就是每天晚飯之前都有一節課是自由活動課,學生可以做些自己喜歡的運動。當然,大部分人還是會呆在教室裏學習的,偶爾才出去運動一會。


    正課一下,江洋便叫著東方旭去打籃球,東方旭是很想去的,他曾經也是個籃球迷,隻是此刻卻猶豫了,畢竟他才丟掉拐杖剛一個多月,即使以後怕再也不能劇烈運動了。不過他還是去了,哪怕是跟他們去看看,也能解一解球癮。再說,他也不是能在教室裏一直坐住的人,出去走走是他樂意的。


    球場上人不少,格外熱鬧。


    東方旭隻試著跳投幾次,便感到小腿斷處微微發燙,開始隱隱作痛,於是隻有戀戀不舍地下了場,坐到場邊石凳上,心裏多少有些失落。不經意環顧四周,東方旭卻發現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而且好像正迎著他娉娉走來。最是那一雙迷人的眸子讓東方旭感到熟悉——明如皓月,澄似秋波。


    近了,那女生微笑著朝東方旭點點頭,在他身旁坐下,仍注視著東方旭說:“我叫葉如夢,理科十三班的,閣下是?”


    東方旭沒有笑,反而一臉靜默地說:“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遊子君莫問……”


    女生莞爾一笑,一笑如虹。


    “你很冷嗎?笑一下能釋放能量獲得溫暖的。”女生說完,仍吃吃地盯著東方旭那副深沉不改的臉孔。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笑與不笑又有何區別呢?”東方旭仍一臉的憂傷。


    女生笑得更加風情萬種,站起身來道:“那你現在想不想散散步,去欣賞一下這幽微靈秀地呢,東方旭?”


    東方旭一怔,凝望著女生無語,許久才緩緩站起來。


    女生指了指旁邊的一條竹林小徑,說:“走吧,曲徑通幽處。”


    東方旭卻也真的走了,邊走邊說:“你真的叫葉如夢?”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又有誰能說得清呢?”這次好像輪到她賣官子了。


    “你怎麽知道東方旭?”


    “你也知道東方旭?”


    “葉如夢?我見過你?”又是兩個問句。


    “我在‘水月軒’裏見過你嗎?”迴答的也是問句。


    沉默。東方旭想了好久,才忽地想起那次在“水月軒”吃午飯見到的服務員,稍微有了一點明白,說道:“見過。隻是何曾相識?”


    “相逢何必曾相識。”


    東方旭立刻想到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一句,又望望那天那地,不禁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湧上心頭,便不再作聲。


    “東方旭,你為何不住校呢?”葉如夢見東方旭沉默便問道。


    “不喜歡。”這次東方旭是直接迴答的。


    “因為你喜歡吸煙?”


    “也許。”


    葉如夢又迷人地笑起來,揭謎底似地說:“你還不知道吧,我就住在你隔壁,我還與白靈兒是一個班的。”見東方旭沒什麽反應,仍是一臉的毫無表情,她忍不住略帶嬌氣地說:“東方旭,你是真的這麽深沉還是故意假裝的?”


    東方旭深沉地說:“裝的。”


    葉如夢笑時,東方旭也終於露出一絲微笑。他笑是認為她不知自己是假裝假裝深沉的,她笑卻因為他認為她不知他是假裝假裝深沉的。


    “大家都叫我東方,理科十二班的。”此時東方旭反而不問自答,因為他實在不想和她一直默默走下去。


    “我知道。”


    “那你什麽不知道?”


    “不知道我有什麽不知道的。”葉如夢望著東方旭,一臉調皮地笑道。


    “那你知道白靈兒以前什麽樣,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嗎?”


    “命運。命運使她變成這樣,也使你變成這樣,使每個人都變成今天這樣。”


    說時葉如夢臉上的笑忽然消失,像被一陣風猛然吹散了,呈現的卻是一絲的悲哀。東方旭猜想她所說的“每個人”其中也一定包括她自己。


    *******************


    我不知道葉如夢是如何進入我的夢裏的,仿佛是流星一閃,又仿佛是煙花一炫,無論怎樣,留給我的都是長長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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