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夢,如夢的不僅僅是夕陽。


    依舊是斜陽,依舊是仰望,依舊是河水在腳下流淌,我看到的卻是另一個畫麵,太多這樣的畫麵重疊交掩,我已分不清先後。沿著東方旭的視線望去,明明是同一個夕陽,卻漸漸的不再是同一個黃昏。


    空氣是如此的清新,也如此的熟悉;順著夕陽的柔光慢慢下移,就在那雲天之下,我突然看到兩個揀拾貝殼的小孩。


    那水是那麽的澄清,澄清得可以清晰地看都水底沙地上河蚌悠閑爬過的細痕,淺淺的,彎彎的,來來去去,找不到哪裏是起點,那裏是歸宿,仿佛原本就無始亦無終。就在那沙痕的更裏處,小男孩驚奇地發現一個大大的貝殼,圓鼓鼓的銀麵在夕陽下閃閃爍爍。男孩又喜又樂,隻是他無論怎麽伸長手臂總是離那貝殼還有遠遠的一大截。他腳上穿著新買的旅遊鞋,看著水麵直急得亂跳,一邊跳一邊唿喚:“媛媛,媛媛,快來幫我,好大的貝殼!”


    小女孩輕巧地跑過去,脫下鞋,走進水裏,躡手躡腳地拾起貝殼,整個過程就像是捉一隻美麗的蝴蝶,生怕蝴蝶飛了,連唿吸都停止了好久。當他把貝殼拿出水麵時小男孩高興地又蹦又跳,好像那貝殼裏睡著一個美麗的夢。喜歡童話的他天生就喜歡貝殼。男孩和女孩一起翻來覆去地欣賞著,彼此猜測著空空的硬殼裏麵曾經有過什麽,又都到哪裏去了,他們還不明白生命的新陳代謝;或許生命本來就沒有生新陳代謝,空空的小房子在他們眼裏充滿了神秘的夢幻。女孩的臉近靠著男孩的臉,微微泌出的汗珠經夕陽一染,顆顆都嬌滴滴的瑩瑩閃爍。久久地,小男孩注視著她的臉,那亮晶晶的小臉上似抹了一層蜜;輕輕地,他用他的小嘴在那水靈靈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像水裏吐著泡泡的小魚兒。


    小村莊正漸漸恢複以往的平靜,車子發動時帶起的塵土早已落下。村莊坐落在一條小河邊,小河的水曾是很清很清的;村子的另一邊便是一望無際的原野,看不到山的起伏,隱隱可見的,隻是附近幾個小村落。村子很靜,因為沒多少人,特別是沒多少年輕人。年輕人都跑到祖國南方的大城市去了。


    踱步河畔,河水已完全沒有了昔日的清澈,也已看不到魚兒遊動的水波;但東方旭獨自沿著水邊走著,仍有不盡的韻味,那味道說不清也表達不出。


    仰望雲空,東方旭輕輕歎出一口氣,“也不知現在吳媛在不在家,多年不見了……”東方旭想著,童年那些朦朧的記憶一一翻上心頭,其中大部分都離不開這條小河,離不開一個叫媛媛的女孩。


    “看!弟弟果然在這!”聲音成熟開朗,東方旭便知是大姐她們來了,迴頭一笑,卻發現另外還有一個陌生但熟悉的身影,清揚婉兮,似碧波流連。最是那嘴角綻放的微笑,明媚似三月的桃花,甜美如初熟的哈蜜瓜,輕盈仿佛蒲公英的種子飄在水天之間,落在東方旭的心角。東方旭忽有種朦朧的感覺,這感覺使他想到許清依,還想到迴憶中的那枚貝殼。二者仿佛是在同一刻出現的。


    “怎麽,在城裏呆久了就不認得我農村人了嗎?”依舊是笑,天然去雕飾。


    “你是媛……吳媛?”東方旭展眉而笑,憨然如前。


    “行啊,小弟!還認得你的老朋友!要不是你二姐提醒,我都認不出來了。瞧瞧,曾經的小女孩媛媛如今長得亭亭玉立了!”夢菊拉住吳媛上下打量著,直看得吳媛麵如桃花。


    東方旭默笑,依舊憨然。


    “看來夢旭哥還是小時候的樣子,不愛說話,隻是長高變帥了。”吳媛一邊說一邊不時打量著東方旭。在他們眼裏東方旭怎麽也不會是一個抽煙喝酒的小痞子,這點連東方旭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隻感覺離開了學校自己便被什麽東西壓著綁著,表現出來的已不是自己似的。東方旭想著仍沒說話,隻是笑。


    “對了,媛媛,你現在在哪上學?”夢菊問道。


    “早不上了,大姐。初二以後就在家呆著,一直也沒哪去。”吳媛含羞答道。


    “噢,怎麽不上了?”東方夢菊發現了吳媛的尷尬之態趕忙改口道,“不上學也好,自由了,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咱們村裏原來那些小孩幾乎都不上了,大多出去打工,我本也想出去,但爸媽就是不讓,出去看看多好啊。”


    “是啊,如果我再出去的話帶上你如何?”


    “好啊,就說定了大姐,那時候可別忘了我!”


    “那可不一定,萬一大叔大嬸不讓去;再說,或許他們快要給你找婆家了,到時更不讓你去了。”說著夢菊先自個笑了起來。


    吳媛羞得臉通紅,連連說:“大姐好壞,將來一定遇上個厲害的姐夫,好好治治你。”


    說著二人打到一處。東方旭笑得更開了,夢秋也抿嘴笑個不停。


    他們在河邊說笑,我遠遠地望著,真是好一道風景:夢菊的大方靈動,夢秋的嫻靜淡泊,吳媛的自然清淳;分則各個獨具風情,合則成一曲華美樂章。再加上東方旭靜靜站到那裏,儼然一棵白樺樹。


    日沉月升,已然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時,四人河畔流連仍意猶未盡。夢菊突然想起什麽事要到二爺爺家去,夢秋便陪同一起前去,寧靜的河邊立刻隻剩東方旭和吳媛,兩人一時不知說些什麽,便轉迴家去,一路沉默,各人懷著各人的心思。


    “夢旭哥,你咋一直都不說話?”吳媛雙眸閃閃如夜空的明星。


    “我……和以前一樣,還是不會說話。”


    又是沉默。可聽見四周夜蟲的叫聲和蚊子撲扇翅膀的聲音。


    “夢旭哥,你這趟迴來呆幾天,不會又是匆忙就走吧?”


    “不知道。”他本來想把自己想多呆幾天的想法表達出來的,但張開嘴卻隻說出了這三個字,然後便低下頭看著腳下,朦朧的路。


    如水的月光披在二人身上,輕輕的柔柔的如剛蛻變出殼的蟬翼一般。許多年前,在同樣的夜晚,或許也是同樣的地點,當月光也這般披在村子上時,我看到他倆在手拉著手向家奔跑,如果不是提前結束了過家家的遊戲,東方旭拉著的還是自己的“小媳婦”。而許多年後,這樣兩小無猜的場景隻是同時出現在二人腦海裏,再也不會成為現實了。生命的成長漸漸把二人趕到不同的道路上,中間豎起不可逾越的高牆,這牆使東方旭苦惱也使他迷罔。他在想,曾經的耳鬢廝磨無話不談難道真的隨著那歲月一同埋葬了嗎?


    而歲月又埋葬在何處呢?


    身後的小河漸漸遠去,已聽不見潺潺的水流聲,恰如身後的流年,也漸漸遠去,消失在黑暗中。


    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掙紮著,突然莫名地感到恐懼。然而,與噩夢不同的是,我沒有醒來,我也分不清什麽才算醒來。


    **************************************


    東方旭迴到家時我又看到了剛剛結束的壽筵,仿佛剛被收拾幹淨的桌麵重又擺上了酒菜,剛剛平靜的屋子裏空氣分子又都激活起來,連剛剛躺下的兩位老人都又坐到了正堂上,孩子們已來了很多。看著四處的兒孫胥女,滿屋子滿院子滿滿的熱鬧,滿臉裝不下的歡顏。


    對老人來說,或許再沒有什麽能比一家人團聚時的熱鬧更美好的事了,因為一年之中這樣的熱鬧實在是太少,至多也隻有一兩次,其他時間卻隻有寂寞和冷清。


    二位老人偶爾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交流的也無非是相同的欣悅,彼此說話的聲音都很大,因為都聾了許多,所以乍一聽起來像吵架,隻是沒有吵架時話說得那麽多那麽快。東方夢秋緊挨著老太太坐著,手裏一把扇子輕輕搖動,盡管屋裏並不很熱。


    “你爸爸和你弟弟快該到了!”老太太滿心歡喜地說。


    東方夢秋使勁點點頭,大聲“嗯”了一聲,


    一臉的微笑燦若雲霞,白的雲紅的霞。


    老人不愛看表,卻對時間感知的無比準確,仿佛他們總是一秒一秒地數著時間生活似的。老太太話音未落,東方旭就笑嘻嘻地走進了堂門。老太太笑得更濃了,對著東方夢秋說:“真是山東人避邪啊,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東方夢秋點頭含笑。


    “奶奶,孫兒給您祝壽來了!”東方旭貼著老太太的耳朵大聲道。


    “嗯,嗯,好,好!”老太太摸著孫子的手連連笑道。


    正說著東方旭的五姑父手提大禮包走在前麵,來到正堂,先和老爺子問過好,後趴到老太太耳旁大聲道:“祝您壽誕快樂!”


    老太太連連道:“快樂!快樂!”


    東方旭二姑一家隨後也進來,東方旭的二姑父稍矮的身軀頂著一個大肚子,慢慢邁著官步,臉上一幅經久不改的溫和的笑容,先點頭叫了一聲爸,後轉向東方旭的父親,說聲哥來了,隨即十分自然地也趴到老太太耳際說道:“祝您老,壽比南山,福海無邊啊!”


    老太太一麵搖頭,一麵笑道:“要真沒邊就好了!俗語說人過七十,閻王不請自己都要去了,撐不住幾個年頭了!”


    “哪裏!閻王不敢留您老的,就看您這麽多兒孫他也怕了!”說得哄堂一陣大笑。


    東方旭大姑在一旁笑個不停,說:“看,人他二姨夫就是會說話!”


    是啊,相比之下,東方旭的大姑父明顯的憨厚寡言多了,儼然一位樸實勞動者的樣子。


    人越來越多,寬大的庭院此時都顯得有些擁擠了,已不夠孩子們嬉歡耍鬧。東方旭被孩子們纏住,很久才從孩群中逃出來,躲到西邊側房裏,開門一看,大姐、二姐都在,不禁無限歡喜。


    “二姐,你怎麽一個人提前就來了,我迴家也沒見到你。”


    “我放假比你早,所以提前就來了。”東方夢秋淡淡地說,其實在她的內心深處,至今為止,對奶奶的感情仍比對媽媽的要多得多,她畢竟從一出生就跟爺爺奶奶生活,上初中後才迴到爸媽身邊。東方旭也能感覺出這點,隻是他不願提起這方麵的事。


    姐弟三人正說笑著,東方旭四姑推門進來,一進門便拉住東方旭的手,無比親切。長發飄逸中,一張美麗猶存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快四十歲的年齡。


    “幾年不見,夢旭真的長大了,簡直成了帥小夥兒啦!”東方旭四姑說著自己先笑起來。東方旭也跟著笑開了。


    “我看四姑是越來越年輕了,你們看,這樣比起來是不是一點也看不出是我的姑媽哪!”東方夢菊一邊說著一邊真的和其四姑站到一起,讓東方旭和他二姐評比,二人喜不自禁。


    不久,東方旭的大姑、二姑、五姑也都進來了,姐妹幾個湊到一處難免有些說不完的話,而且談起來總能開出一串串歡笑的花朵,其景融融,其情融融,其樂融融。


    當孩子們在庭院房屋之間穿逐的時候,時間也跑著向前。在時間的飛逝中,全家二十九人一下子團團做到一起,中間是四張方桌並成的大桌子,上麵桌布覆蓋,湯菜漫漫。一眼望去,那數不清的碟碟碗碗筷筷確也是一大奇觀。特別是酒過三巡,老爺子發過話後,下麵隨便觥籌交錯起來,更添加了幾分氛圍。這樣的場景雖然在過去並不罕見,但在當今的中國家庭也已不多見,堪稱古老中國的殘留古跡。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這裏當然也是天下。所以當夏日西斜,正堂之上高掛的“壽”字仍銀光閃閃時,大家卻已陸續開始相互話別,筵席之上漸漸隻剩下冷菜冷飯。二位老人站到大門外,一個個送著自己的子孫們離去,臉上仍掛著笑,隻是那笑像此刻天上的太陽少了幾分明媚,多了幾分疲憊,或是其他的什麽。


    “夢旭!”東方旭的父親已醉了七分,叫道,“你跟你媽說我們今晚不迴去了,叫你媽把屋子收拾一下。”


    東方旭輕輕地應了一聲,臉上無多少表情,內心卻滿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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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第二天東方旭便被他父親帶走了,說他要學習。夢菊和夢秋仍留在村子裏。對夢菊的行為,父親從來是很少過問的,因為她已足夠成熟。但對夢秋也一樣不過問,因為夢秋對這村子有著濃厚的感情,因為她的記憶是在這裏發芽成長的。


    吳媛每天都來看她們,而大多時候隻有夢秋在家,陪著她奶奶似乎有永遠也說不完的話。盡管那樣的談話很費力氣,卻似乎是夢秋最感開心的事。


    又一個傍晚,夕陽如夢的傍晚,吳媛把夢秋拉到河邊,拿出一個藍得像海的空瓶,笑容秘密地對夢秋說:


    “二姐,是不是把願望放在漂流瓶中,當漂流瓶流到大海的時候願望就能實現?”


    東方夢秋怔住,許久才默默地點點頭,盡管她也不知道那是否真實,但吳媛臉上濃濃的真意使她不得不作出那帶有欺騙性的行為。


    吳媛無比高興,立即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對著空瓶默默許願,然後高高興興地將空瓶放到水流中。藍瓶順流而下,像漂浮的夢。


    “瓶裏裝著什麽?”


    “一個夢。”


    卻不是她自己的夢,是另一個人的夢——東方旭的夢,夢裏他漫步於清華園中,像展翅的鷹。


    以後每隔幾天吳媛都會來到河邊,對著空瓶默默許願,然後看著藍瓶順流而下,成漂浮的夢。這樣載著夢的藍瓶被不斷放入流水中,一個接一個,串聯成青春的流線,不離不斷,直到吳媛離開那條小河,離開那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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