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出此話,男子即以微笑相對,兩人的手愈發握緊了。薑氏聽在耳中,且驚且疑道:“什……什麽,恩公與小姐,竟然已在此地洞中住了幾十年?怎地……怎地恩公與小姐的麵貌尚且這般年輕?”


    無名抬起袖子遮在嘴邊,嘻嘻直笑。不答薑氏的話,打定主意等男子開口。男子麵含笑意,沉默了片刻,終於嗬嗬一笑道:“天分三界,異界三神,一名虛空,一名幻海,一名地劫。你們蒼龍國信仰祭拜虛空神,已有千年了罷?然而當真有一日,虛空站在你等眼前時,卻是認不出來了,哈哈哈哈!”


    說罷,他麵上病容竟而一掃而空,仰麵大笑。薑氏大駭,驚顫失聲道:“恩公……恩公便是……是虛空神大人?”


    男子道:“正是。”背後黑氣怒張,倒影在牆壁之上,分明是一生著三顆頭顱的虛空神三頭龍形象!他再大笑幾聲,漸漸收止黑氣,麵上病容複現,臉色慘白,形容憔悴。無名不安的看了他一眼,心知本已虛弱至極的他,這一發功,消耗了許多精力,陽壽愈促了。


    虛空緩緩向無名一指,接著道:“異界三神,法力無倫;比諸潮神,難於爭鋒。這位,便是潮神姑姑。”說到“姑姑”二字,頑皮的向無名笑了一笑。原來世人稱唿潮神,向來不稱“娘娘”,而稱“姑姑”。他道:“潮神雖然位在三神之下,然而本事卻比三神大的多了。那是真人不露相啊。”


    無名心頭半喜半憂,喜的是異界三神向來自負無敵,雖然明知自己法力在潮神之下,卻從來不願當麵承認,連虛空亦是如此。而今他當麵說出來,自是給了她一個大麵子。她憂的是,他所以會忽然在她麵前認矮子,那是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便是他如今的心境了。


    薑氏看看虛空,又看看無名,滿是驚異難安之色,頭腦中一片空白。虛空的目光落在薑氏懷中的死嬰身上,道:“這孩子,我還未認真的看過一眼呢。你將他抱來,讓我好好看看。”


    薑氏顫巍巍的送上嬰兒。無名先接過繈褓,然後再遞到虛空手上。虛空目視嬰兒,見他雙目緊閉,嘴唇微張,好似正在熟睡,可愛非常。然而他屍身冰冷,顯是死了已久,唯有繈褓上微微發出薑氏體溫。他看了一陣,眼裏精光浮現,微微的閃了一閃,不知想到了些什麽。


    “真是個可愛的孩子,長得卻有幾分像我,嗬嗬……”他心中歡喜嬰兒,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指在他頸下撓了撓癢兒。然而嬰兒已死,自然不會咿咿呀呀的叫喚。他抬眼看向薑氏,道:“多可愛的孩子。你想讓這孩子活過來麽?”


    薑氏全身一顫,“撲通”一聲跪倒:“若是虛空神大人能令聖女之子起死迴生,我……我……”她本想說報恩之類的話語,然而虛空貴為異界三神之首,身份便是比皇帝老子還高出不知多少,自己區區小民,比起三神來,就連螞蟻也不如,他又豈會希圖自己報恩?


    虛空點一點頭道:“好。”又看向無名,道:“你想讓這孩子活過來麽?”


    無名擔憂道:“自然是想他活過來。可是……可是如今你身子這般虛弱,若是再用法術,我怕……我怕……”


    虛空低低一笑,笑容裏夾雜著深深的苦澀,道:“我虛空大限已至,能與心愛的女子相守,本是無所遺憾。但是……但是我的心裏,當真有些許的不甘……”


    無名訝異道:“不甘?莫非你還為當年戰敗之事耿耿於懷麽?”虛空看她一眼,不能隱瞞,遂點點頭。無名心中一陣失落:她滿心以為自己能填補他所有遺憾,但卻不是。原來男人之心,並非女子所能填滿……


    虛空道:“你們說,這世上,是先有人,還是先有神?”


    薑氏心中驚恐,雖是聽見虛空問話,卻惶惶不敢作答。無名道:“這……真的說不清……”


    虛空笑道:“無名,你雖有神之力量,卻沒有神的智慧。”說時,伸手指在自己腦門上點了一點。無名俯身聽命。虛空續道:“那我便換個問題。你們說,這世上是先有人,還是先有皇帝?”


    無名道:“自然是先有人,後有皇帝。皇帝是人做的。”


    虛空道:“不錯。神與皇帝,身份雖然不同,然而本質卻是一樣的。先有人,而後有神;先有人修神,而後才有修得神的人。仙,有仙根,神,有神址,佛,有舍利。仙根、神址、舍利,就好比皇帝屁股下的龍椅,一旦坐上去了,唿風喚雨,生殺予奪,成了那人上之人,萬物之尊。所以誰都想坐,坐上去了,就想千秋萬代,永遠不想下來。然而這些身處高位的人卻不明白,生死相替,福禍相倚,三十年一河東,三十年一河西,豈有坐穩了就不會下來的道理?”


    無名唏噓道:“是啊,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這些道理其實淺顯得很。”


    虛空自失的一笑道:“不過這樣淺顯的道理,最初時,我卻不明白。唉,若是明白的人,哪裏還會去修什麽神?笑哉!”他自己苦笑幾聲,然後提起一口氣,厲聲道:“無名,準備筆墨,我要寫遺囑!”


    無名一震,“大人……”


    虛空不容置辯地道:“快去!”


    她臉孔發白,猶豫一時,坐到案前,撫平了一方白綢,提起筆來。


    虛空仰麵望天,凝神片刻,幽幽說道:“我,天神虛空,生於亂世,自幼父母雙亡,孤身遊曆天下。機緣巧合之下,獲贈五行聖氣,遂外練神功,內修五行,更應地藏奇石‘五色六合’之天意,不僅修得五行,又修正、邪雙氣,化二氣為一。於是五行平等,正邪合一,三十歲時功成,練就不世神功。四萬年前,我與虛空之神在螺旋穀一戰,破滅虛空神址,三年間,將虛空神殺了七迴,最後他魂飛魄散,萬劫不複,我遂被幻海地劫立為新的虛空之神。我虛空神之名號,便由此而來。


    “我得虛空神的名位後,獲得虛空神址,法力更趨完美。我雖然位及三界萬物之尊,然而三萬年間,居然無所事事,每日遊逛而已,反大大的不如三十歲前時,練神功,修五行,血裏來火裏去,過得那般充實。百無聊賴之下,竟而使用自身神力,頒下神旨,名為渡眾生之苦,實為無聊之舉,欲作弄遊戲世人為樂。我做了三萬年神,便腐敗如此,其餘做了不知多少年的神、仙、佛,其腐化程度,可想而知了。


    “人之修神,神又亡於人。生生滅滅,世間常理。然而世人愚昧,鮮有修神成功者,致使舊不能汰,新不能續,眾神居安而不能思危,安樂而不思遠謀,腐敗糜爛之風,充斥上界!地上萬物疾苦,生於水深火熱之中,日日泣血禱告,而天無所應!天上諸神,每日無所事事,歌舞升平,或高談闊論,全不務實,對下界疾苦,視若罔聞!皇帝尚可廢,暴政尚可推,百姓尚可改朝換代,為何諸神、仙、佛,一屁股坐上高位,便就生了根,發了芽,不生不滅,永享富貴?這與高官厚祿養著一班墨吏庸才何異?——實為權力太大,無人能製,無人能督,更不能自省自查,獨裁專製,雞犬升天,最終好似脫韁之馬,潰堤之水,一發不可收拾,愈變愈壞!我積憤與此,故六百多年前,欲與潮神無名一道,斷仙根、廢神址、毀舍利,還世於人……”


    說到這,他麵上漸漸浮出一縷溫暖的笑意,“我與無名,雖名為主仆,實則以夫妻相處,千年來,兩心相悅,相敬如賓。與她在一起,實是我四萬年來最最快樂的時候。然而,也許是機緣未至,我倆合力誅神,竟而慘敗,我法力盡失,如同常人;無名遭幻海所害,功力被禁,直到數十年前,她才脫身逃走,尋到此處,與我相會。我倆苟延殘喘,廝守在地洞之中,一來為了不負當年同生共死之約,二來,也是為了等候有緣之人,複我虛空未竟之事業,誅腐神,齊平等,還神於世,還世於人。”


    說完,他會心一笑,左手緩緩握緊死嬰的小手,將一縷絲線般的黑氣從嬰兒脈


    搏注入,右手掌聚一團溫暖的白氣,從嬰兒天靈蓋上按入體內。須臾,隻聽見靜謐的地洞中,傳來嬰兒博博的心跳聲。無名與薑氏大喜。虛空微笑著對薑氏道:“這繈褓之上,帶有你的體溫,我借你體溫,將嬰兒複活。這是你精誠所至,與我神力無關。從今而後,你便是這嬰兒的母親了。”


    薑氏淚流滿麵,俯首答應。虛空又道:“我體內五行功力盡失,唯有正、邪雙氣仍存。我將此雙氣傳於嬰兒,總道是傳他一點本事。然而正邪雙氣,既至正,亦至邪,往後他是用正氣造福世人,還是用邪氣危害天下,這就是我不能得知的了。是正是邪,一切,都是緣。”


    薑氏道:“小女子定當好好撫養嬰兒,導他向善,絕不能令他走上邪道。”


    虛空笑了笑:“好,我相信你會是一位好母親。你想為這孩子取個什麽名字?”


    薑氏道:“他原是聖女之子,小名‘弈兒’,自然還叫‘天弈兒’。”


    虛空道:“‘弈兒’之名是好,不過他不能姓‘天’。天姓是你蒼龍國貴族之姓,既然你是他的新母,那他還是跟你姓,叫做‘薑弈兒’罷。”


    薑氏道:“是。”


    “不過——”虛空麵上憂色複現,越來越濃,不安道:“不過,這嬰兒死而複生,大大違背了生死法則。他便是活了,也隻有短短十八年壽命……”


    無名與薑氏同聲驚道:“啊?”


    虛空搖搖頭道:“神能知生死,查萬物,卻不能渡緣。緣分,乃是天下最最不可估測的物事,即便是神,也不能推算臆度。——當年眾神一戰,我與你合力,本認為是十拿九穩之事,誰知道還是敗了。這何嚐不是一個‘緣’字使然?”


    說時,目光看向無名。無名道:“是啊,一個‘緣’字……可是大人,這嬰兒隻有短短十八年壽命,如此壽促,他……他能做什麽?”


    虛空又笑了笑道:“我不是說過,一切還看緣分麽?倘若這孩子十八歲就死了,自然一切化為烏有;倘若天意垂憐,他真的不死,那麽,他的機緣前程可就不可限量了!”無名與薑氏喜憂參半,對視了一眼。


    虛空思付一陣,接著說道:“你們孤兒寡母的,想在這亂世中生存下來,實是不易……我就賜這孩子三個天緣,至於結果如何,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三個天緣?”


    虛空蹙眉道:“蒼龍國新亂,日後變故必然極多,隻怕三十年間依然無法安定下來。這孩子若在此時複活,在這亂世之中,怕是兇多吉少。因此這頭一個天緣,便是你——”他神色凝重,雙目緊緊盯視無名,“我死之後,你就在這地洞中,好好看護這個孩子。三十年後,天下便要太平上一段時日了。屆時,你再將這孩子交給他母親薑姑娘,由薑姑娘撫養成人。”


    “我?”無名一怔,緩緩搖頭道:“不,我不願意……倘若你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不願意……”


    虛空歎道:“你呀,真是死心眼到了極點。我死了,你何苦陪我同死?這孩子日後要繼承我之遺誌,體內更有我傳於他的正邪雙氣。他雖不是我的轉世,卻有我的一點心血。你便不能將這個孩子當做是我,好好幫他,好好護他,好好愛他麽?”


    他說到“好好愛他”四字時,目光深幽,愛意綿綿,語氣中帶著乞求的意味。無名眼淚簌簌直落,抽泣不語。虛空看她神色,知她口中雖然沒答應,其實心裏是默認了。她哭了一陣,抹抹淚道:“你要我做,我做便是。可是你要我愛他,那是萬萬不能。我此生隻愛大人一人,即便他長大後相貌性情與大人一摸一樣,我也不會有絲毫動情。”


    虛空無奈一笑道:“死心眼兒的姑娘……也罷,這就不去說他了。日後你愛與不愛,盡在你心,隻是記得不必以我為念。你若是能找得新愛,好好的過日子,我九泉之下,也能為你高興,安息瞑目了。”


    無名呐呐不言,隻低頭看著嬰兒。那嬰兒雙頰通紅,口裏含著指頭,閉目熟睡,模樣可愛極了。良久,她不覺嘴邊浮出一抹微笑。虛空看在眼裏,暗暗心喜道:“緣分天成,也是人和。假若她注定與這孩子有緣……嗬嗬。”續道:“這孩子雖然活了,但是三十年內不會醒來,身子也不會長大,直到天下太平,你將他與我的遺囑送與薑氏時,他才會醒來,像尋常嬰兒一樣漸漸長大。”轉臉對薑氏道:“姑娘,為了這個孩子,你怕是要等上三十年,方能與他團圓了。”


    薑氏道:“全憑虛空神大人吩咐。隻要這孩子能好好長大,我做什麽都行。”


    虛空點首微笑,道:“第二個天緣,便是我。四日之後,是三月初八,正是蒼龍國龍神誕之日。龍神之誕,也是我虛空命絕之時……我死之後,無名,你將我屍身埋在無相山百裏森之中,在我屍身上栽一棵樹。這孩子日後定會發現我屍身上大樹的秘密。倘若這孩子十八歲時不死,我便會導他向緣,他往後必有莫大的奇緣造化。無相山上,有一口溫泉,叫做碧汝泉。屆時,你化身為鯉魚原型,在碧汝泉與他重遇,他自然會將你帶迴家裏。”


    無名黯然道:“是。若孩子十八歲後不死,我就在無相山碧汝泉中等他。”


    虛空道:“假若有緣,他不僅會在碧汝泉與你重逢,或許有一段新的緣分也在同一地點等著他。”


    無名問:“新的緣分?”


    虛空輕笑道:“緣,不可渡,不可求,不可測。這嬰兒凡胎俗骨,短短數十載人生中,若沒有奇緣造化,即便活過了十八歲,也不過是林中一葉,海水一瓢,默默無聞的過一輩子罷了。我能做的,無非是導他向緣,能不能把握,還要看他自己了。”


    “是。”


    虛空慨然道:“三十年再加十八年,那是遠在五十年之後的事了……”


    無名道:“五十年對我們來說,那是極短的一段時光,但是對於這姑娘……”


    虛空笑道:“這我豈不思慮?這第三個天緣,便是這位姑娘——”


    話音落時,他忽然伸出一掌向薑氏拍去。薑氏隻覺一道涼滲滲的黑風撲麵,便失去了知覺,昏倒在地。虛空道:“她知道得太多,未必對她有好處。讓她記得一些不記得一些就最好了。此番迴去,她磨難必多,隻怕她凡胎俗骨,熬不過那許多困苦,日後又有誰來撫養孩子?因此我傳她些許神力,隻要她能熬得過這三十年,日子便會越過越好。”


    無名微笑道:“大人思慮周全,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


    虛空道:“如今,我們不過是盡人事而聽天命。至於他能成長到何種程度,是邪是正,不僅要看他的機緣造化,還要看你如何輔助於他了……”


    他懷裏的嬰兒這時候動了一動,抬起滿是唾沫的小手在空中揮了揮,好似正夢見自己騎在馬上,指揮千軍萬馬衝鋒一般,然後又塞迴口中繼續津津有味地吮起。無名憐愛的將他抱進懷裏,臉貼著他的臉,口裏輕聲說道:“小弈兒,小弈兒,以後你長大了,定要做個好人,切莫辜負了大家對你的一片期望,你曉得了不?嘻嘻,小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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