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死人啦!


    蔣楠生停了下來,胡亂地抹了一把額頭,豆粒大的汗珠倒是消失了片刻。


    他好想飛。


    站也不找塊僻靜點兒的地方站, 缺德!


    人流中傳出怨罵聲。他被一股足以淹沒他的人浪衝出老遠。


    我的包!


    他尖叫起來。


    人浪,一浪高過一浪。


    我的包……


    叫管啥用,難不成你能擋住潮流?傻瓜!


    他搖搖頭,嘴角邊發出一絲無賴的笑聲。他猛然調遣出全身的氣力,逆流而上。謝天謝地,那兩隻行囊好像是在原地紮了根。


    ……


    海關大廳,黑壓壓的人群。


    真笨!放著四條短隊不站,都擠在兩排長龍裏頭湊啥熱鬧?


    蔣楠生沾沾自喜地繞過長龍,選了條最短的隊尾落下有些浮腫的腳。這會兒他已是精疲力竭氣喘籲籲,說實在的,侍候兩隻死沉死沉的行李,絕不是件輕鬆愉快的事。


    十二條通道呈漂亮的一字形排開,好繁榮好氣派。可惜其中的一半和大廳裏的冷氣一樣,暫不開放。


    美利堅人?


    有人搭訕,語氣疑惑惑的。蔣楠生怯生生地扭過頭去。搭訕的是位白發蒼蒼的老者,高高的鼻梁上架著一付顯然是很高檔的眼鏡,高檔鏡片後的眼球雖已褪色,但透過比先前語氣更加明朗的疑惑,依稀可見它們曾經擁有過的碧綠。老者微顫的手中,拄著一根看似象牙雕琢成的拐棍。


    不是。蔣楠生搖搖頭,一付傻不拉嘰的樣子。


    我想也不是。老者嘴裏嘀咕著,手中的拐棍慢節奏地斜立了起來,穿過蔣楠生的視野,險些碰著那隻有些懵懂的腦袋。蔣楠生慌忙仰麵躲閃,拐棍卻在空中停了下來。他順著棍尖所方向望去,毛塞頓開,哦,原來那還是根替人說話的象牙拐。


    美利堅……人,隻有……


    盯著前方一塊字不像字畫又不像畫的燈牌琢磨了一陣子,蔣楠生總算開了竅,魚目混珠不成,洋人們的通道,他哪過得去。怪不得呢,前前後後站著的,鼻梁骨統統要比自己的高出一大截。


    唉…… 他長歎一聲,你這個笨蛋又站錯地方啦。


    下一個!


    嘹亮的吆喝聲再次響起。謝天謝地,總算被吆喝上了,蔣楠生想,如此蒸騰下去呀,自己站的問題會變得越來越嚴峻的。


    行李!


    吆喝聲稍稍低了半度。照著別人葫蘆畫自己的瓢,蔣楠生沒弄明白關員還說了些什麽便領會了他的意圖,他醞醞氣,把兩件死沉死沉的行囊搬上了傳送帶。


    親愛的,過來一下,好嗎?


    來了,我的甜心!


    清脆的嗲音,一下子便把關員連同蔣楠生的目光招了過去。一對白嫩嫩的酒窩,的確有些撩人。


    熒光屏後。“親愛的”摟著“甜心”,擠坐到比秀氣些的那隻屁股麵積更小些的轉凳上。


    為你效勞是我最大的快……快……,啊!……快查!


    恭維的話差一丁點就說完了,浪浪的笑音卻突然定住格。趕在一對神聖的眼球即將蹦出壯嚴的眼窩之前,“親愛的”半隻豪邁的屁股已從轉登上率先彈起,害得屬於“甜心”的那半隻落了空。


    稍沉些的那件行囊終於被押上了審判台。


    接受審判的,是清一色的石頭。大老遠的背來這麽多石頭,其動機的確令人費解。然而,身為默默無聞少有建樹,但卻躊躇滿誌指望能圓個什麽科學皇上美夢的地質學子,石頭在蔣楠生生命中的份量可不一般。這包遠渉重洋的石頭呢,更是舉足輕重。是它為他輕而易舉地敲開愛默大學的大門,也是它為他鋪平了一條令芸芸眾生羨慕不已的生存路。它是後盾是武器,或許,還是上帝,保佑他憑借連自己都覺得十分過意不去的托福gre成績,蒙混過關力挫群雄脫穎而出,把一份自己就算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一輩子也沒啥指望能攢夠的資助牢牢地握在手中。


    愛默大學出了位名教授,科學家,叫拉伯特。拉伯特和蔣楠生同行,但在與他相當的年歲上,已是大名鼎鼎碩果累累,在運用當年已是窮途末路的磁學手段研究紅極一時的板塊構造大陸漂移這一領域中作出過不朽的貢獻。板塊沒有國界,大陸也沒有國名,想在板塊大陸這個行當中稱雄霸道的科學家自然會放眼全球。拉伯特和蔣楠生有約在先,他為他讀博士提供必要的條件,他呢?則全力以赴帶他在陌生的“中國板塊”上走一遭。遵拉伯特指示,蔣楠生專程跑了趟雲貴高原,風餐露宿了幾十天,終於在啟程前一個星期把這包後盾這包武器這包上帝不折不扣地整到了手。


    沒等“親愛的”開口,蔣楠生便得意洋洋的掏出“標本出口許可證”遞了過去。許可證是部級的,紅頭,那上麵蓋有醒目的官戳,管戳的權威性僅比國徽略遜一籌。這會兒,他暗自慶幸,慶幸自已知難未退,不厭其煩兜了無數道圈子,還搭進了整整兩條別人都說“才拿得出手”的“中華牌”,才說動管戳子的那位老兄答應在這付現在可算是派上用場的護身符上加急蓋了這一章。


    護身符在“親愛的”的掌心裏打了個滾,又落迴蔣楠生手中。蔣楠生感覺不妙,很無奈很努力卻很艱難地張羅起解釋辯護交涉挽救的詞匯來。


    哢嚓!用得著的詞匯剛湊齊一小半,霍霍閃亮的鋼刀已在受審行囊的腰間落刃。


    蔣楠生懵了。“親愛的”好不瀟灑的動作,他覺得眼熟。沒錯,他見過,他想起來了,那是在一部他一時記不起名字來的什麽大片裏。大片裏說的呀,好像是什麽反恐……,不對,好像是打走私……,也不對,再不就是輯……,對對,沒錯,是輯毒的英雄故事。


    蠢貨!毒品有那麽重嗎?你先前的那位甜心為了幫你押送它們到審判台,都閃腰離崗了。為了它,我還付了一大筆托運費呢!再說,就算你不蠢,你想對路子了,你勝券在握了,你快當英雄了,難道就不能打開拉鏈?那能耽誤你幾秒鍾的工夫呀!


    蔣楠生好想罵娘。


    “親愛的”摒住唿吸,竭力不讓臉上任何部位有一絲蠕動,全神貫注不屈不饒大義凜然的氣概,讓人生畏。蔣楠生同樣摒起唿吸,卻控製不住麵肌的顫抖。抖顫的麵肌連成了一片,恰到好處地呈現出一付戰戰兢兢可憐巴巴無可奈何的神情。


    哧哪!箱子的撕裂聲好恐怖。咕咚咕咚……,圓柱狀的石塊滾了一地。


    咕咚! 不知從那裏傳出一陣悶雷似的咕咚聲,蔣楠生扭頭一看,原來從隔壁洋人通道裏邁出的一隻富態的腳,不偏不倚踩上了一根滾得稍遠些的石柱。腳的主人倒下了,有些肥雍的軀體在石柱的牽引下滑行了一段不短的距離。


    有些肥雍的女人被摔得不輕,沒等爬起來便捂著屁股氣急敗壞地咧開了嘴,媽喲,害死人啦!太缺德了!是誰扔出的垃圾呀?我要告你們,我要向你們索賠!


    蔣楠生苦著臉笑了笑,他不知道碰到如此狀況該不該說聲道歉。他環顧四周,咦,怪了,咋碰不到一道同情的目光呢?


    吼夠了,罵足了,肥雍的女人終了在自己的攙扶下爬了起來。


    快叫救護車!終於有人起哄了。起哄的卻是位衣冠楚楚的男仕。衣冠楚楚的男仕電掣般地出現在肥雍女人的身邊。


    傷著了吧?哇,傷得一定不輕。很疼,是吧?快躺下!疼就叫,大聲地叫。衣冠楚楚的男仕一邊關照肥雍女人,一邊從精致的西裝內側口袋裏掏出張精致的名片。


    肥雍女人接過名片掃了一眼,突然喜上眉梢,又像突發羊角瘋似的就地倒下,緊捂住胸口再次疼啊疼啊的嗷叫起來。


    蔣楠生不解地搖搖頭。


    “親愛的”依然麵無表情,周圍發生的一切似乎與“親愛的”毫不相幹。他隨手撿起一塊石柱,翻來覆去全神貫注地擺弄起來。


    山羊胡須中鑽出一塊豐滿的舌條,“親愛的”手中的石柱轉眼間被潔白的舌苔打磨得晶晶發亮。他亮晶晶的額頭上,忽然呈現出兩道深深的溝壑,漸漸地,那滿臉的肥肉全都擰在了一起組成失望的字樣。


    哼!


    一絲冷笑從“親愛的”臉上掠過,一把八磅重錘神奇般地出現在他手中。


    蔣楠生急了,趕緊上前阻止。他想向他說明,說明一個淺顯的道理,石頭全是實心的,連條縫隙都難找到,哪有毒品藏身的地方喲!可是東拉西湊了老半天,必須用的字眼愣是沒能湊齊一小半。太深了。


    他煩煩地跺著腳,一籌莫展。他恨自己,恨自己長了張太不爭氣的嘴。


    對不起先生,它們貴,不能砸。壞了補,非常難!他隻好撿會說的說了,一字一板地,生怕對方錯過任何音節。


    謝天謝地!


    “親愛的”顯然聽懂了。他終於收住手並開了口。這口一開呀,倒收不住了,嘟嘟嚷嚷的一蹦就蹦出了幾大串。


    蔣楠生聳聳肩,表示聽不懂。


    “親愛的”猶豫了一下,戀戀不舍地擱下了鐵錘。他用陰沉沉的臉譜示意蔣楠生稍候,轉身拎起桌上的電話。


    又是一陣更加難懂的的嘟嘟囔嚷。


    ……


    幾分鍾後。一位華裔模樣的小姐朝著關卡方向匆匆走來。離得還很遠,蔣楠生已猜出這位小姐的來意,因為,小姐的脖子上套了塊相當醒目的身份牌。


    丟人現眼哦……蔣楠生狠踢了自己一腳,臉燙得像剛開封的爐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體麵的,邋遢的,就連在他眼裏是土得掉渣的大嫂們,全都過了關,還沒見誰用得著翻譯幫忙呢。


    他不得不低下曾令他自負過的頭。


    翻譯小姐大口喘著粗氣,掙紮了許久才收住腳步。隻見她兩頰飛紅霞,雙唇顫微微,一張淡妝的貴妃臉被驚被慌打破了它固有的寧靜,一付貂蟬般的身段洋溢出的竟是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窈窕。她不適時宜的失態,招來“親愛的”怪怪目光。


    蔣楠生猛地抬頭,


    你,是……是……是……,你?


    定格。啞然。他的目光突然變成兩顆鋥亮的鋼釘,深深地深深地釘入她的臉龐。


    咳!


    沒反應。


    咳!咳!


    “親愛的”連續咳了兩聲。


    對不起。


    她趕緊掩飾一番,胡亂地收藏起其實已是無法抗拒的驚慌。


    記得我嗎?


    她問他。


    記得?


    他反問。


    視線漸漸模糊,眼前滿地的岩柱仿佛變成了一隻隻熟透的了紅蘋果。他的思緒像是被安上了軲轆,不知不覺的轉迴到了那個瀟瀟秋雨夜。


    ……


    四年前。


    南下的列車轟轟隆隆地折騰了整整一個晝夜,總算把在擁擠不堪的過道裏蜷縮了二十幾個小時的蔣楠生帶到了濱江市。


    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某部機關的彭西琴正在濱江做基層實習。實習工地離市區約莫有五六十裏路。當蔣楠生一路風塵幾經輾轉,拎著袋紅撲撲的蘋果出現在西琴的集體宿舍門口時,已過夜間十點。


    篤篤!


    敲門聲好不急促,足以趕上他心跳的頻次。


    一袋煙的功夫都過去了,還是沒有反應。


    嘭嘭嘭!


    他性急地拍起了門板。


    悉悉嗦嗦……


    功夫不負有心人,門後終於出現了動靜。一陣忙亂過後,房門被拉開了一條比腦袋還要窄些的縫隙。


    眼睛,他終又看見了那雙迷人依舊的眼睛,被滿麵晚霞般的紅暈襯托,顯得比往日更精彩更動人。


    凝望著曾將他拉向愛河拽進情海的眸光,衝動激昂哀怨酸楚,在蔣楠生心裏掀起陣陣狂濤。多麽熟悉的眼神喲,今日為什麽會顯得有些陌生?往日似水的柔情,此時為何飄起愁雲?久違了,委屈了,歲月的滄桑,光陰的肆虐,我發誓,今日將是你們的淚海逃生夜!


    他用已是放蕩不羈的雙手,迫不及待地推開了那條比腦袋稍窄些的門縫。


    什麽?!


    他尖叫起來,叫聲淒慘而又悲涼。門後的情景,宛如鋒利的屠刀,直插他的眼簾,勢必要將眼球連根刨出。


    心愛的人衣冠不整,遠不及往日挺拔的胸前,五顆紐扣扣得整整齊齊,卻在一件半透明的絲質內衣上整整齊齊地站錯了隊。心愛的人秀發蓬亂,像是剛剛躲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劫難,兩隻依稀散發出清香的“馬尾”粗細不一,稀裏糊塗地搭在微微顫跳的雙肩。


    一個似曾相識的男人站在床邊,神情尷尬手足無措,襯衣的下擺一半在裏一半在外,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什麽叫剛剛做過虧心事。


    西琴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從驚訝變成了驚喜,從驚喜變成了驚恐,又從恐變得了驚慌……,突然,她驚唿一聲,我的天啦!雙手緊捂起脫色的臉龐,雙膝齊涮涮地落在了地上。


    驚唿聲令他悚然,他好擔心,擔心她會像自己一樣,昏厥過去。


    他似乎明白,又好像不明白都發生了些什麽。然而,就在近乎飄然的瞬刻,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什麽將會發生。


    咕咚咕咚……,網袋不知不覺地從手中滑落,紅彤彤的蘋果滾散了一地。他張了張嘴,沒能發出任何聲音,下唇卻被夾到了齒尖的中間。


    片刻之後,他昂起頭來,恍恍愡惚邁進門檻,扶起西琴走到床邊。


    西琴在床沿坐下,把頭深深地埋進了雙臂。


    蔣楠生抹了一把掛在額頭上的汗珠,向正在床前籲喘的男人伸出偽裝得不卑不亢的手,我叫蔣楠生,彭西琴的大學同學。


    他的心在流淚。流淚的心在向靈魂訴說。為什麽?為什麽非要偽裝?為什麽不能坦承相告,我就是深愛了西琴好多個年頭的蔣楠生?!同學?千百個日夜相思,難道就這樣被如此平淡的字眼抹煞,火熱的愛熾摯的情,難道就這樣在“無地自容”中化為灰燼……


    西琴呀西琴,好想像從前那樣對你信口開河,償還欠下你的激情;好想用憨厚的笑,再次拔動你沉睡的心弦;好想向你求婚,讓你嚐一次征服男人的滋味;好想聽你說上千個“愛”字,那是你對我的許諾;好想抱緊你靜坐窗前,一起聆聽好遠好遠處傳來的悶雷聲……


    可是,可是,可是……,雷真的轟鳴起來了,可那不是雷,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霹靂呀!


    男人接過蔣楠生伸出的手,文質彬彬地招唿道,久仰大名,幸會幸會。我叫寧滸,和西琴小學同學。不日我將出國留學,臨行前特地來向她告別。


    蔣楠生若有所思,抬頭在寧滸的臉上打量了一番。他終於反應過來,眼前這位外表還算俊秀的男人就是……,唉,管他是誰呐,反正就那麽迴事了。


    對不起楠生……,西琴總算緩過點氣來,目光死盯住蔣楠生,實在沒想到你會突然出現,真的。要是早知道你並沒有絕情,還有心跑來看我,一切都不會發生的。


    這話磨棱兩可。他不明白她是想表白,如果早知道他仍然愛她的話,她和寧滸之間的私情就不會萌芽,還是想說,要是早預料到今天他會突然出現,怎麽著也會把他倆的私情暫藏起來。


    其實對他來說,兩種心態已經沒有什麽區別了。在他心目中,西琴不再屬於自己。現實令他痛心疾首,卻又無法迴避無可挽救。


    他想告訴她,西琴呀西琴,是你在我心中點燃愛的火焰,最終還是你親手將它撲滅。你沒有錯,不必為所發生的一切向我做什麽交待,那樣隻會重新揭開你受傷的心上正在凝結的疤痂。揭破了,會流血的,會流很多很多的血,我好害怕看你流血。你說過,你不是放蕩的女人,我相信。沒有難言的苦楚,你不會移情別戀;如果在他的身上,看不到閃光的東西,


    你也不會輕易委身於一個你曾經聲稱“毫無感覺”的男人!


    話都到嘴邊了,又被咽了迴去。他很疲乏,疲乏得張不開嘴。


    他向她道了聲珍重,打算離去。


    西琴挪了挪雙唇,正想開口說些什麽,寧滸突然插嘴搶先挽留,蔣先生,既然來了,就多玩會兒吧,老同學見迴麵也不容易嘛。


    陰腔怪調的,蔣楠生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肉麻。


    這兒沒你的事!西琴板著臉,對寧滸下了逐客令。


    寧滸乖乖地起身,留下一聲淡淡的冷笑,走了。


    西琴蹲到地上,一隻隻地撿起四零八落的蘋果,一隻隻地吹去蘋果上的浮塵,然後一隻隻地放迴已裂開一個比蘋果更大的洞的網袋裏。


    蔣楠生繞過西琴,朝門口走去……


    楠生,關員讓我轉告你,他們這是秉公辦事。翻譯小姐的話音打斷了蔣楠生的思緒,思緒中的那袋紅蘋果,瞬間又變成了眼前這攤圓鼓冬冬的死灰色岩柱。


    蔣楠生“嗯”了一聲。


    西琴接著傳達“親愛的”指示,按照規定,他們有責任在征得旅客同意之後抽查百分之三十的可疑物品。如果你屬無辜,驗查又給你造成了經濟損失,你是可以向海關索賠的。


    蔣楠生又“嗯”了一聲,他的思緒仍在往事中掙紮,無暇顧及眼前的爭端。


    哐敲哐敲……


    三十來塊樣品轉眼間變成了碎片。正當砸得起勁的時候,“親愛的”突然收住了手。這迴他果斷地放下鐵錘,然後自信地拍了拍腦袋,顯然又有了什麽新的主意。


    “親愛的”再次拎起電話嘟囔了一氣。


    喂西琴,你說這幫人是不是偷工減料,百分之三十的指標還沒完成呢。這叫……一直處於沉默狀態的蔣楠生終於開口了。這會兒他特想和西琴說說話,隨便什麽話題。


    少說點吧,也不瞧瞧這都是什麽地方。西琴打斷了蔣楠生。


    又過了二十來分鍾,一條又高又肥的狗慢悠悠地晃了過來,在主人唆使下,翹起尾巴,在那堆碎片上認認真真地嗅了好幾個迴合。


    狗灑下一道讚許的目光,搖頭擺尾地走了。


    蔣楠生被弄得哭笑不得,一股腦地衝著西琴發起牢騷來,我說啊,你們這位關員是不是有點毛病,自認眼睛不如狗鼻子好使也就罷了,可還沒聽說過,那種訓練有素的尖鼻子狗,嗅覺還能被什麽東西屏蔽住。如果他早點兒把狗牽過來,恐怕連包都用不著開就能真相告白,哪犯得著他費那麽大的力氣,跟硬梆梆的石塊較那老半天的勁。你說傻不傻呀?


    西琴沒置可否,歎著氣說,時間久了,你會慢慢習慣的。


    音樂聲起,很刺耳,像是最廉價的收音機抖弄出的樂符。


    西琴條件反射似的掏出唿機,一看,神色緊張起來,對不起楠生,我得走了,老板在唿我呢!我想你這邊也不會再有什麽用得著我的事情了。


    說完,西琴一陣風似的飄走了。


    隨著那陣風,記憶再次在蔣楠生的腦海裏柔柔的飛舞起來。


    ……


    他沒走成。


    “撲通”一聲,西琴再次跪倒在蔣楠生麵前,張開雙臂環抱住他被醋淹過似的雙腿。她沒再哭泣。她已無力發出曾撩起過他無數迴心酸的嗚咽。


    西琴……,蔣楠生欲言又止。


    她仰起頭,可憐巴巴的,像是一個剛闖下大禍的孩子,等待大人的嗬斥和寬宏。他發現,她的臉蒼白得近乎虛脫,駐留在那上麵的唯一表情,是無助。


    別……別這樣,這樣不好。他笨拙地求她,求她起身。


    她不依,雙臂抱得更緊。


    他撫摸著她淩亂的秀發,貪婪地品吸著那裏麵散發出的比往日更抑鬱氣息,聽我說一句西琴,我們真的沒有必要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四年前我們是在歡聲中相逢,今天為什麽就不能心平氣和地道別呢?


    你好壞,我恨你!你要拋下我這個無助的女人。


    蔣楠生機械地點點頭,恨吧。


    可是……可是,我又有什麽權利恨你呢?西琴揚起臉來,我知道,你不想再聽我說什麽,可我一肚子的話還能說給誰聽啊?


    蔣楠生抽了抽鼻子,那你說吧,我聽著。


    西琴堅強了些,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愛過的男人,是事實。可我背叛了你,也是事實。我無地自容,是事實。可我真的好委屈,那也是事實呀!


    蔣楠生的眼圈漸漸紅了起來。


    她退坐到床邊。呆滯的目光偏離開他的視線,慢吞吞地轉向床頭的小木箱。


    她好可憐,他為之心酸。犯酸的心在說,說吧,有什麽苦,統統倒出來。我聽著,靜靜地聽著。我要用不太靈光的聽覺,盡可能多地帶走你的苦楚,就算是為愛盡最後一次責任。


    他在她身邊坐下。


    西琴的嗓音嘶啞了,幾年來,我像是隻疲憊的小帆船,在漫漫無邊的大海裏漂泊,渴望能找到避風港。來到工地後,我給你寫了那麽多封信,全都石沉大海。焦慮、盼望,盼得好累好累。他出現在我身邊,對我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我渴了,他端上水,我餓了,他送來飯,不思茶飯時,還是他扶抱住我,我才沒倒下。他好像好像那個避風港呀!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要說,對他,我沒有想過愛,但有很多的感激。之後的事,你說他趁人之危也好,說我自己作踐也成,反正欲望這東西有的時候是難以控製的。我一直佩服你,你是一個正人君子,可像你這樣的君子也太少了。他不是,我也不是。事情都到這份上了,隻要你別將我當魔鬼當妖精,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楠生,能原諒我嗎?我知道這是苛求,可是,看在咱們四年的情份上,寬恕我一迴,好嗎?


    蔣楠生騰地站了起來,有些激動地,西琴,你沒有錯,要我原諒什麽?你沒有罪,寬恕又從何談起呢?本來,我不想再說什麽,可是,你臉上流露出來的真情實感實在讓我心碎。你真的好可愛,可愛得讓我不得不放棄尊嚴,再次掂量起那愛的份量,好可惜喲,它死沉死沉的。能支撐得住它的,恐怕隻剩下我的靈魂。我的肩我的手我的心我的情感,還有我這行屍走肉般的軀體,已經無力為它再做些什麽了。但我保證,我將永遠視你為知己。我還是像從前那樣自信,相信自己有能力嗬護住朋友這雖不如愛沉重,但卻同樣莊嚴的字眼。作為是朋友,我願為你分擔苦痛,聽你傾吐心中的委屈。作為朋友,我也應該向你坦白我的心態我的感受,我保證,這將是最後一次與愛相關的心態,和情牽扯的感受……


    不,我不要。她打斷他,有些蠻橫地,我要情我要愛,可我不要那該死的最後一次!


    他不怪她。她有蠻橫的權利,畢竟,她給了他比貞操更寶貴的初戀。


    西琴,聽我說,平心靜氣地說。好希望我這會兒的情緒能感染你,恐怕你從來沒見過我這樣平靜吧!我自覺今天比昨日成熟了。老人們常說,小孩子生一次病,長大一次。我們這些長大了的人,經曆些磨難後,也會變得更成熟。我想對你說什麽來著的?我總也改不了“信口開河”的毛病,這不,話頭都給丟了。


    蔣楠生頓了頓,噢,對了,我要告訴你,其實有時我把貞操看得很淡。假如在我認識你的第一天,你告訴我,你為愛付出過一切,我會不以為然的。可是,今天在我看來,你失去的並不是什麽貞操,而是信心,因為一切的一切發生在你我的愛情被宣判死刑之前。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雖然我也無法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現在想來,部份的你,有的時候還真讓我看不清。你顯得好高,我必須揚著頭,還要踮起腳,才能瞅見你的臉。和你一樣,我也累!可我不怕累。可是,如果踮直了腳,仰平了頭,還是看不清,我又該如何應對呢?長得高不是錯,就像我身材矮小也不為過一樣,愛、情那麽複雜,怎麽


    可能用對與錯概括!西琴,你知道,我崇尚自然,自然的事物中不可以有任何勉強的成份。想想看,就算你我之間的這份愛從死刑架上僥幸脫逃,今晚發生的一切能不在咱倆之間投下一道可怕的陰影嗎?其實,那豈止是陰影喲,恐怕更像一座山,這次我在野外爬過的城牆山,我們站在半山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什麽?你出野外了!


    彭西琴的雙眼瞪得溜圓,淚泉又一次噴發。蔣楠生的一句多餘的話,似冬日裏的霹靂,擊潰了她精神上的最後一道防線。


    這已無關緊要,無關緊要了……


    他吱唔著。


    西琴咆嘯著,不!世道太不公平,對你對我都不公平。咱倆苦苦追求了好幾年的愛終無歸宿,我還陰差陽錯,鬼使神差般地當了迴扼殺愛的劊子手。命運呀,你怎麽這樣捉弄人!真主啊,你還能償還我的清白嗎?


    蔣楠生冷靜下來,忘記我吧西琴。是聚還是散,一切都發生得特別自然,自然發生的事,總有它的合理性,公平與否就別去深究了,反正我們是無法改變自然的。我祝福你,我想你該對我說同樣的話才是。我覺得啊,發掘新的愛,或許會比修補殘破了的要容易些。破鏡是可以重圓,可那裂縫是無法消失的。就算咱倆的愛沒有結局,也比悲的比慘的尾聲強好多啊,還是讓時間把結局寫得很淡很淡吧,好嗎?


    西琴沉默起來,一步步地挪到木箱前。她緩緩地打開木箱,從箱底翻出了一張稍微有些有點發黃的紙。


    這張紙對蔣楠生來說並不陌生,因為,那上麵記載著他愛的誓言。


    我愛你,隻要太陽牽著月亮走


    我愛你,隻要夏日之後還是秋


    我愛你,隻要八大過七而小於九


    我愛你,隻要一江春水向東流


    西琴的麵頰貼上了誓言,像一個將出遠門的母親舍不得丟下嗷嗷待哺的幼子。


    紙變成了紙漿。


    誓言被淚水吞沒。


    地球不轉了……夏天之後出現的怎麽會是寒冬……一江春水也流成了倒淌河……告訴我,告訴我,十月過後,那八月還會迴來嗎……不會了,再也不會了!避風港,見鬼的避風港,避得了我的軀殼,也能避得住我的心嗎?


    她絮絮叨叨,顛三倒四。他沉默無語,為她揪心。


    你已是鐵石心腸,我還能說什麽呢?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股力量,西琴突然堅強起來,對不起啦楠生。我算是自作自受,而你呢,才真叫冤屈喲。看來咱倆緣份已盡,隻能來世再逢了。


    她低下頭,將那排錯了位的紐扣複了原。她拽下辮繩,迅速梳齊剛被解放了的秀發。


    他必須告辭,從工地迴城的末班車很快就要啟發,他得趕淩晨的那趟迴京的火車。


    她一把摟住他,頭在他胸前埋得好深。


    不能明早再走嗎?我好想你抱著我再在一起度過這一夜,就像從前有過的兩迴一樣。楠生,你這一走,恐怕連再見到你的機會都沒有了。留下吧,反正離天亮也沒幾個時辰了,就算是給我這個罪該萬死的女人處死前的一點憐憫,好嗎?


    他咬著牙,強忍了半天,淚珠才沒有滾出眼眶。


    西琴,我們都長大了,還是理智些好。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又何嚐不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多呆會兒呢?可是,別前纏綿隻能給別後新生罩上一層不必要的陰影,從前我倆在一起的時候,最怕最怕的,不就是那陰影嗎?


    她沒有再說什麽,堅持要送他去車站。出門前,她又拎起那袋紅蘋果,帶上它們吧,路上好充饑。這麽晚了,我也沒法給你準備點兒什麽……


    還是你留著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麽多年來,我還沒得機會送你過什麽禮物呢。幸好它們是蘋果,久存不了的。


    那……我就天天看著它們,直到枯死的那一天。


    ……


    那隻箱子!廝長的古瓜臉上傳出新的命令。蔣楠生一抖擻,蹙蹙地瞟了“親愛的”一眼。那張古瓜臉上的顏色仍不好看,青得像剛死過一迴似的。


    衣服書籍日用品……散了一櫃台。“親愛的”胡亂翻弄了一氣,終於拎出一包塑料布裹著的茶味。


    茶味是父母從老家帶來的,老兩口坐了幾十小時的汽車,專程趕到北京為兒子送行。


    父親語重心長,土長在裏下河邊的這種茶呀,有它的獨到之處――長長的顆粒,粒粒均勻,但看不見葉子的形狀,它們經受過高溫的焙烤,但沒有失去清新的綠色。


    母親說,沸水能泡出它們的芬香,但泡不散它們的骨架。


    ……


    嘿嘿,這是什麽?“親愛的”指著茶葉發問,陰腔怪調的。


    你說呢?蔣楠沒好氣地反問,心想,誰不認識茶葉呀?明知故問裝腔作勢,惡心!但他心裏明白,再也聞不著這包特製“毛尖”的芬香了。


    對不起先生,但是……,“親愛的”稍微友善了些,根據美國海關有關規定,我們必須扣留並銷毀所有非法入境的農副產品。


    不管對得起還是對不起,反正茶葉已進了垃圾箱。這迴總算有了點戰果,“親愛的”的臉上馬上恢複了一些血色。


    蔣楠生多少有些傷感,那畢竟是父母的一片心。他狠狠地瞪了“親愛的”一眼,埋頭收拾起那隻仍舊完整的箱子來。


    “親愛的”在眼角的上方擠出一對還算廝文的笑,先生,現在你可以走了,歡迎光臨自由世界,說著,將一張厚實的皺紋紙遞給蔣楠生。


    蔣楠生在皺紋紙上掃了一眼,非常莊嚴。除了那隻絕對不會認錯的“老鷹”外,他還認識首行的幾個粗體字――


    索賠申請。


    對不起先生,蔣楠生模仿“親愛的”口氣道,但是,我可以借用一下你們的垃圾箱嗎?


    “親愛的”點點頭。


    謝謝。蔣楠生擺出一付漫不經心的樣子,將“索賠申請”攔腰撕斷。


    地上台子上到處都是石頭,那可是他蔣楠生打開這自由世界大門的一串鑰匙呀!包爛了,兜不住它們了,蔣楠生想走,特想快點走,可他實在沒法子走。


    他好無奈,不得不拚湊出最婉轉最懇切最客氣的語氣向“親愛的”求援,先生,還得請你幫幫忙想想辦法,這些樣品不比茶葉,是不可以留在這裏的。


    下一個!


    吆喝聲再起。“親愛的”顯然不打算再答理蔣楠生。


    長龍早已消失,除蔣楠生之外,整個大廳裏隻剩下兩三個穿製服掛名牌的官員。冷氣好像也已經恢複供應,一股寒氣嫋嫋襲來,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寒噤。


    蔣楠生稍稍放開些嗓門,我說先生,下一個還是我,我需要幫助。


    吵什麽吵!影響秩序。“親愛的”不耐煩起來,我說不幫你了嗎?還不是你自己拒絕接受幫助呀。


    蔣楠生被說傻了。


    “親愛的”彎下腰,從垃圾箱裏拎出那份已被蔣楠生一分為二的“索賠申請”。兩片依然莊嚴的皺紋紙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居然把“親愛的”蒜頭式的鼻尖吸引了過去。望著他一臉的貪婪相,蔣楠生忍不住地開了口,先生,那包茶葉特別香,扔了怪可惜的。


    “親愛的”想了想,搖搖頭,再次彎腰,小心翼翼地翻出那隻已被什麽東西戳破了的茶葉袋。蔣楠生一陣激動,打算謝上兩句,沒想到“親愛的”一把拉開抽屜,迅速敏捷地把茶葉塞了進去。


    蔣楠生張了一半的嘴許久沒能合上。


    “親愛的”很快又正經起來,甩下幾個字,去,填好申請再說,便忙著修理他嘴邊看上去還算工整的山羊胡子了。


    蔣楠生恍然大悟,原來,解決散樣包裝這遺留問題也屬於索賠的範疇。


    既然是申請,必然會涉及審批,蔣楠生不得不問一聲,先生,可以告訴我審批手續需要多長時間嗎?心想,一兩個小時好等


    ,一兩天可就難啦。


    他這麽問,其實隻是放放心而已,並不十分顧慮。從這裏迴去的人常常說,西方社會的最大優點呢,就是效率。在這個常常被人掛在嘴邊的論題上,似乎不存在任何意見分歧。所以,他滿有把握,認為處理他這點小事兒,是不會拖太久的,沒準呀,三五分鍾就能解決問題呢。


    不會太久的,“親愛的”張口便來,有關部門就會指派專人調查的,三十天之後,嗯,最多六十天吧,就會有結果啦。


    多麽高效率……的答複啊!


    大概是因為嘴張得太快的緣故吧,一根胡須的肉根沾在了“親愛的”的指尖上,他想把他吹開,可是無論他怎麽吹,胡須就是舍不得離去,惹得他惱羞成怒,竟莫名其妙地煽了自己一個耳光。


    蔣楠生當然比“親愛的”更急。


    別急楠生, 我們一起想辦法。


    雪中送炭來的,是西琴。西琴又迴來了,這迴她手裏拎著一條大號麻袋,很像是莊稼人秋收時用來裝糧的容器。


    蔣楠生百感交加。


    西琴蹲到地上,一塊塊地撿起四零八落的石頭,一點點地吹去每一塊石頭上的塵土。


    蔣楠生木樁似的立著,目不轉晴,緘默不語。他想對她說,不用吹了,塵土是石頭的祖先。他沒有說。他實在不忍心打破令他也許也令她惆悵令他也許也令她沉緬的意境。


    直到所有石塊都鑽進了麻袋,西琴這才鬆了一口氣。


    蔣楠生說了聲,謝謝你啦,又愁了起來。箱子帶軲轆,會滾,一手拉一隻呀,還不算太要命。可這麻袋不一樣,死沉死沉的,無論拽著還是拎著,他實在走不出多少步。


    哦,沒推輛行李車呀?西琴問。


    蔣楠生搖搖頭。


    西琴朝出口的方向指了指,嘮,行李車在那邊,又抬起手來看看表,不早了,我得迴家啦,唉……,這一天下來還真累,祝你好運,拜拜。


    這迴,西琴真的走了。


    蔣楠生揮揮手,目送著昔日情人的背影消失在那道不透明的玻璃門外。他長噓一聲,紮在思緒上結又不知不覺地鬆開了,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個瀟瀟秋雨夜……


    瀟瀟秋雨,把施工中的路麵攪和得一片泥濘。路燈在雨簾中沒精打采地溜噠著,灑下道道比螢火蟲強不了多少的亮光。馬路兩旁,童年的梧桐在孤芳自賞,還喋喋不休,埋怨雨的荒唐,為什麽,為什麽你們要如此囂張,非得將已在苟延殘喘的秋意趕盡殺光?


    雨夜的郊外,是恐怖的家鄉。郊外的雨夜,它個名字叫空曠。和它形影不離的那個孩子呢,特別像淒涼……


    西琴走得特別慢,蔣楠生幾乎得完全停下來,才能趕上她的步伐。她不時向他轉過頭來,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裏,滿是被“空曠”攙扶著的“淒涼”。


    記得咱們校園裏的那條林蔭道嗎?這樣的話,她已不是頭一迴問起。


    不需要記住的,因為從來就沒有忘記過。


    是啊,他怎能忘記呢?那可是他倆的愛情路。路雖短,卻很堅實。路邊的白樺,見證了多少次悲歡離合。白樺擁托的青天,又聆聽過多少迴酸甜和苦辣。那條路,讓他找尋到了掙紮於情感世界的自我,也正是在那條路上,他不止一次為愛迷惘……


    西琴歎息道,這兒有林也不缺道,可惜喲,林無蔭,道難遮。


    蔣楠生說,我想那條道上的林這會兒也成不了什麽蔭哪。


    記得斛兵塘畔的露珠嗎?你好逗,竟然把它們當成雨滴了。你還自己解嘲,說什麽你是最後一個享受雨點溫情的人。我說不對,應該說你是第一個感覺露珠滋潤的幸運兒。


    反正它們都是水,水是好東西。這不,雨水怕你孤單,特地趕來和你一起為我送行。


    還有淚,淚也是水,是最最好的東西……


    分不清是雨還是淚,浸透了西琴的前襟,反正那一片,特別濕。 她在哆嗦,一向頎長的頸項被寒氣截去了好長的一節。“螢火蟲”光下,唇色依稀可見,好像是蒼白之中攜帶著犯黑的紫。


    蔣楠生掏出手帕遞給她,既然是最最好的東西,應該珍惜它們才對呀。


    不,我要讓它們往外流,不然流到心裏會犯酸的。楠生,迴去以後,給我來封信,免得我惦掛,好嗎?


    信?


    還是不寫的好,蔣楠生恨它,恨得咬牙切齒。不知道都是誰想出的餿主意,發明這信字,要不是信作崇,好端端的一對有情人,也不至於陰錯陽差地淪落到今夜這般跟著“淒涼”走的地步……


    我不會有事的。他故意壓低了嗓音。隻有這樣,才能輕描淡寫自己心中的惆悵。


    他們終於走到了車站,候車亭裏空無一人。


    記得我到達北京的當天嗎?在車站外,你好兇。當時,我很怕,怕再也見不著你了。那隻是怕。這迴呢你一點兒也不兇,可我卻好膽怯。拉開房門的瞬間,我已經產生一種不祥預感,咱倆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楠生,你為啥沒有騸我兩個耳光,然後揚場而去呢?


    我隻是想圈個溫柔些的句號呀。想想看,氣勢洶洶的,那句號成得了圈兒嘛?不畫出個好大好大的感歎號來才怪呢。


    車進站了,車門徐徐開啟,西琴卻緊緊地合上了雙眼。她在期盼,期盼著肯定是最後一次了的吻……


    他向她伸過去一隻手。


    她的手握了過來,指尖滾燙,掌心卻冰冰涼。


    保重!


    幾乎在同一瞬間,兩個人嘴裏蹦出兩個同樣深沉的字眼。


    公車加大油門,箭也似的穿離站台,蔣楠生被甩到最尾端。透過尾窗玻璃,他又一次看見了雨水陪伴著的西琴。她正凝神遠望,吃力地環抱著一棵幼小的梧桐。


    她仍在期盼,期盼著奇跡的發生。她在找尋,找尋驚濤駭浪裏的避風港。此情此景,令蔣楠生心碎,一個踉蹌,撞上了車窗。


    他用心聲呐喊,原諒我吧西琴,我無法不離你而去!你悲憫的身影,不減當年的清純。你的靈魂和軀體,在我心中將永遠聖潔!


    公車漸漸走遠,他隱隱約約地看到,她的身體順著梧桐樹幹緩緩下沉,最後停泊在了梧桐樹下的泥潭中。她的手掌出現在他視野裏,隨風擺動。突然,它變成了一隻木偶,在半空懸了好久好久。


    ……


    喂,你這人怎麽像木偶似的?還不快走!


    吆喝聲再起。“親愛的”的兩隻手相互搓擦著。雖然是幾經周折,那根粘在指尖上的帶肉胡須終究還是他終於成功地甩掉了。


    行李車似乎比麻袋更沉。蔣楠生費了牛勁,也沒能拉動半步。


    一位紅種人從遠處走來,一跛一拐的挺有韻律。


    紅種人穿得土不拉嘰的,但胸前偏偏掛了隻同樣式樣的牌牌。他的兩隻手各拎著一把掃帚和一隻畚箕。畚箕是嶄新的,掃把卻翻了毛。有一點還算般配,它們一樣小巧玲瓏。


    跟鐵家夥較勁,蔣楠生折騰出一臉狼狽相。紅種人被逗得直冒傻氣,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叭嘰!


    紅種人煽了什麽東西一巴掌。


    蔣楠生驚了一下,迴頭一看,那什麽東西呀,是隻自動收錢機。收錢機可是個新鮮玩意兒。要不是那上麵畫了一塊錢的圖案,他一定會以為那是什麽電源閘門之類的東西。


    紅種人趁機掏出一元紙幣,在蔣楠生麵前晃了晃。


    蔣楠生大悟,行李車隻提供有償服務。他好一陣感激,總算碰上一位熱心腸。他伸過手去,表示願意接受對方的好意。


    美得你!


    紅種人將紙幣塞迴了自己的口袋,還詭詭一笑,做出一付怪相。


    看來,他還不是特別傻。


    紅種人一拐一跛地走開了,一輛清潔車剛好為他開路。嚓嚓嚓。他手中的兩件家夥跳起交誼舞,很有節奏。清潔車


    剛在水磨石地板上打上的一層臘,竟然被他蹭去了薄薄的一條。


    其實,他一點也不傻。


    蔣楠生傻了。


    他好恨自己不能當一迴哈利波特。魔法在身,變出一兩張鈔票實在是舉手之勞。興許還能把那位“親愛的”變成啞巴聾子瞎子什麽的,通關時的那些障礙也就不消自滅了。


    路上的盤纏,十張二十元外加兩張五十元的票子,仍整整齊齊地在躺在褲兜裏。臨行前,妻子特地替他把兜口給縫上了。


    白玉說,還是縫死了的踏實,旅途中可以睡成安穩覺,老想著提防扒手呀,可折騰人啦。


    尿能憋死人?他不信。他迴到了櫃台前。


    幸好他沒當成哈利波特。堅守崗位的,隻剩下那位“親愛的”。看得出來,他嘴邊的山羊胡比先前更瀟灑了。


    “親愛的”還真像變了個人似的。


    不就一塊錢嗎?拿不出來?我幫你!


    沒等蔣楠生開口,錢包已掏了出來。錢包裏倒是有一塊錢,不過,也隻有一塊錢。


    不對呀,昨天還是兩塊的呢……


    兩隻手指在“華盛頓”的臉上撚了好幾個來迴。


    噢,付小費了。嘿嘿,我說也是,錢包沒離過身呀。怎麽忘記那檔子事了呢?


    看來“華盛頓”的臉沒粘什麽外塊。於是,一塊錢瀟灑地離開了他的手。


    蔣楠生剛想說聲謝謝,“親愛的”又向他塞過來一張名片,迴去後給我寄張支票迴來。別忘記啦!我相信你。一下子就把他的感激之辭堵在了嘴中。


    蔣楠生受寵若驚 - 這會兒,他居然相信起他來了。


    蔣楠生覺得遺憾 - “信任”怎麽來得這麽遲?提早小半天出現該多好!那樣的話,一切麻煩都不會發生了。


    其實,蔣楠生該感謝他才對,是他彭西琴帶到他麵前。可是,短暫的重逢,是悲還是歡,真難說清楚。


    推著行李車走出海關,蔣楠生終於踏上了自由的土地。他東張西望,還真的感受到了自由的難能與可貴。


    機場真大,從國際進港到國內出港,中間足有一裏地。


    航空公司櫃台前冷冷清清,八個窗口卻同時開放著。


    先生,實在抱歉,飛往d市的最後一趟班機已在d市上空盤旋了。和藹可親的接待員接過機票一看,沒拐什麽彎子便直道歉。


    蔣楠生大為不解,你們又沒耽擱我,道的是哪門子歉呀?


    接待員連忙解釋,感到遺憾和抱歉用同一個字。


    蔣楠生更糊塗了,感到抱歉和抱歉又有什麽區別呢?


    接待員苦笑起來。


    不過兩三分鍾的光景,蔣楠生便拿到了次日淩晨航班的訂座。航空公司還為他安排了免費住宿。住的地方就在機場附近,據說還是星級的。


    辦妥麻袋和另一隻旅行箱的交運手續,他坐上了旅館的通勤車。通勤車跟專車沒啥兩樣,總共才載了他一個人。


    “專車”司機似乎比航空公司的人還要熱情。上車的時候,硬是奪去他手中所有的行包。其實,他並不打算麻煩司機,那兩件隨身小包加在一起也不過斤把重。


    車在旅館門前停下。蔣楠生剛從座位上起身,司機已經提著斤把重的行包,畢恭畢敬地等候在車門口。


    一種被抬舉了的感覺在蔣楠生心裏油然而生。今生今世,這種感覺總算被他體會到了……不對,至少不全對。他再一想,感覺的背後好像還暗藏了點什麽。噢,想起來了,那大概是早有耳聞的西方禮節。


    在禮節麵前,蔣楠生還真有些拘束。他想擺脫。於是他邁開大步,走了。


    先生,對不起。你不覺得你忘記什麽了嗎?


    走,至多也就走出一步半,他就被司機叫住了。


    蔣楠生停了下來,環顧四周直搖頭,意思說,沒忘記什麽呀!屬於他的東西確實都在身邊。


    司機平攤開手掌,五隻黑白分明的手指協調而有節奏地上下抖動開來。


    蔣楠生總算明白了司機的意圖,臉刷地紅了起來。他天生也不屬於那種一毛不撥的吝嗇鬼,可這會兒,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租車用的那一塊錢,還欠著呢。


    蔣楠生攤了攤雙手。


    司機聳了聳雙肩。


    兩個人同樣無可奈何。


    旅館。


    旅館豪華程度遠遠不及京城裏的大酒店,雖然他沒有住過,但進去觀光過好幾迴。大門後的大廳既雄偉又堂皇,這就是為什麽大家都喜歡管它叫“大堂”。站在大堂前台後麵的那排小姐呀,水靈勁兒一個賽過一個。甭論其它條件,光憑這排小姐的麵子,也肯定會有客人提前做番打算,下迴還要光臨。


    這裏全不一樣。整個建築倒是有幾層,大門後麵也設大堂,但大堂的規模實在有限,要是說比北京街頭浴室改裝成的客棧大不了多少,一點也不過分。


    五尺櫃台上擺著一隻活動響鈴。蔣楠生不厭其煩斷斷續續按了十幾下,一位先生才從裏間走了出來。先生衣著隨便,但胸前也掛了塊似乎是人手一隻的牌牌。“值班經理”幾個字字體粗獷,在牌牌上麵顯得特別醒目。


    歡迎光臨!對不起,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打完從裏間拖出來的哈欠,慢悠悠地伸上一串還沒來及伸的懶腰,經理致了歡迎辭。


    彬彬有禮,蔣楠生覺得這禮行得好多餘。拎著行包跑到這種地方來的人,除了睡覺,還能做什麽?他認為還是老家客棧掌櫃的招唿動聽些,嘿嘿,找鋪困覺呀?土裏土氣的,特別實沉。


    蔣楠生迅速把航空公司發放的免費券遞了過去。


    經理接過去一看,麵露難色了。隻見他用左手托起右邊的那半隻腦勺,右手呢,卻在左邊的太陽穴上胡亂地搓揉一氣。經過一番認真仔細的較正,他臉上最終的表情恰到好處地停留在了“為難”上,實在對不起先生,但是,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我們的經濟型客房已經完全滿員。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為你開一個豪華套間。套間可供五人亨用,設酒吧,冰箱,雙衛生間……


    廢話!有啥對不起的?蔣楠生心想,沒住過標準間,先開套間“洋葷”,歡喜還來不及呢,介意什麽?


    他把頭點得特別誇張。


    先生,你打算劃信用卡,還是付現金呢?經理邊問邊在鍵盤上敲開了。


    付帳?這下子蔣楠生可納悶了,笑話。告訴你,我啥也不付,我有那張代用券!想到這裏,他故意把代用券往經理麵前推了推。


    是這樣的先生,經理耐心解釋道,套房房價每晚二百二十五元,標準間三十九元,差額一百八十六元。打百分之二十貴賓折扣,餘額為一百四十八元八十分,再加百分十二的營業稅,總共一百六十六元五十六分。


    哦,原來是這麽迴事……雖然他沒能聽明白所有的內容,但基本上領會了經理的意思。那麽長的一句話主要由數字組成,數字自然比其它類型的單詞稍微好懂些。


    怎麽辦?蔣楠生進退兩難。


    他是真難。


    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才走到這地方。換一家吧,咋去呢?拿起電話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就算找著了別的旅店,也不見得就能找著標準間,到時候弄不好會弄成駝子翻筋鬥,兩頭不著實,連三十九元的免費部分都用不上。


    自認倒黴吧,蔣楠生心想,都是被海關給害的。他後悔起來,後悔沒填那張索賠表,這可是一筆可觀的損失,不讓他們賠好冤枉。幸好,經理嘴裏的那個“總計”沒超出支付能力。還是白玉有遠見,堅持換足洋盤纏,否則他隻好在附近找條僻靜點兒的馬路睡覺了。


    我將付現金!蔣楠生的語氣中突然出現了力度,頭跟著揚了起來。錢既然非花不可,何苦花得窩窩囊囊呢?從前才拿幾張票子,幾個朋友聚在一起,一頓照樣搓掉一大半。別人


    不是常說花錢風光風光嗎?咱就痛痛快快地風光這一迴!


    經理側身倚在櫃台上。他在等待,等待一百六十六元五十六分。


    蔣楠生聚精會神地望著經理的臉。他也在等待,等待那豪華套間的鑰匙。


    沉默不好熬,可蔣楠生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他衝著經理笑咪咪,反饋迴來的呢,卻是疑惑惑。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打算付現金,對吧先生?


    經理打破沉默。


    是呀,不先付錢,睡上一宵跑了誰負責?一點即破,蔣楠生馬上明白過來,兩隻手下意識地在全身可以伸進去的口袋裏胡掏了一氣,結果掏出了個垂頭喪氣。他又為難起來,既然已誇下海口,不兌現太沒麵子。可是,在大堂廣眾之下拆褲子,那麵子也很難保住呀!


    真是活受罪。他想,以後要是每天都得像這麽過,他寧願當初沒做那個出國夢。現在沒法子了。做不做夢不是自己說了算,就像豪華套間能不能住一樣。做不做夢由命做主,套間能不能住成,那得看掏不掏得出錢來了。


    蔣楠生硬著皮頭問經理,可以在結賬的時候付錢嗎?語氣明顯軟榻下來,先前的那點力度像是曇花一現。


    對不起先生,我當然希望你可以那麽做……


    又是希望,希望個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們嘴裏的希望就是別指望!難道你們就不想活得輕鬆些?沒門兩個字外加一個感歎號,完全可以取代你嘴裏所有的羅裏不嗦!


    但是先生,按規定,離店時付賬需要有信用卡做抵壓。


    到底有完沒完?還但是呢!你也知道,跟在但是之後的條件一定不寬鬆。信用卡?看我像是有信用卡的人嗎?嘿嘿。噢,你看出來我不像,不然,你就不會說那些但是呀希望呀規定呀之類的鬼話了。告訴你,別把我當成全老土。咱對信用卡呀也略知一二。不就是牡丹卡麽?咱申請過,差幾天就拿到啦,不就是在等存折上餘額過千元嘛……


    惱歸惱,海關留下的屁股還得擦,蔣楠生的手終於滑向了縫死的褲兜口。要想把那屁股擦幹淨,看來非得把這被白玉縫死的褲兜拆開不可了。


    褲子還真難拆,尤其是穿在身上。他試著拽了拽,針腳一根也沒扯斷。再一用力呀,哢呲!還沒縮過水的的確良沿著第一道針腳咧開了嘴。


    他打住了,不行,得另辟蹊徑。露大腿的形象不見得就比睡馬路強。


    蔣楠生一拍腦門,計上心來,借剪刀!


    剪刀怎麽說來著?好像沒學過。其實,他沒學過的洋詞多著呢!念書的時候,所有功課當中最讓他頭疼的,就數洋文了。他總認為死啃外語的人祟洋媚外。自己不崇洋媚外,外語那玩意兒就不該死啃。我是中國人,何必說外文,不學外國語,照當中國人。那麽多好聽的順口溜,他隻能說上這一段。


    關鍵時刻傻眼了吧?


    才不呢,不然啞巴就沒法活了。


    不對,啞巴的活法不一樣,他們的啞語比誰都棒。


    嘿,啞語誰不會說,不就是打手勢?石頭剪子布的把戲,咱們中國人都會玩。張開食指和中指,左右分合幾個來迴,剪的意思不就表達出來了嗎?


    一點不假,經理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對不起先生,我不抽煙,因此,無法向您提供香煙或者與吸煙有關的打火機。如果你打算向我提供香煙,我必須謝絕。大堂禁止抽煙。也希望你能戒煙,因為抽煙對身體有害。


    唉!真拿他沒辦法,看來手勢也有國籍。


    蔣楠生又問,能借用一下你的刀嗎?


    剪子用不成,刀湊合著倒也能把線割開。刀的說法多一點也簡單些,隨便抽出一種,就算牽強點,也不至於影響到總體溝通。


    聽蔣楠生這麽一問,經理頭部凡是露毛的地方都變了形。


    頭發僵硬地豎了起來,像是地球上最醜陋的孔雀開的屏。


    睫毛從左往右整個重排了一遍,重新排列成的組合正好是個倒著的八字型。


    邋遢的連腮胡顫顫悠悠,在和兩片厚厚的嘴唇一道過舞癮。


    經理的目光在蔣楠生身上滴溜了兩大圈,最後卻停在了自己的鼻梁上。


    在借還是不借之間做出抉擇之前,他不得不琢磨一番,這人借刀究竟想幹啥。


    想殺人?不像。殺人靠借刀,殺不成呀!想恐嚇?也不像。恐怖的人的人天生就裝不出善樣。想打劫?不可能。在這一點上,他滿有把握。以往碰到過的幾迴都是來無影去無蹤,速戰速決,像他這樣拖泥帶水的,要是能完成什麽值得上電視大事那才叫斜門呢!


    莫非是碰上了什麽事想不開?有點像。先前他還向我討煙抽了呢。慢!不光是有點像,簡直太像了,人被錢逼瘋的事兒可不少見。我說祖宗呀,不就是百把塊錢嗎?大不了不收就是了,千萬千萬別在我這裏尋短見,拜托啦!


    不行。放著送上門的生意不做,對不起良心!人要救,錢還得掙……


    抖抖活活的手伸向電話,又像觸電似的縮了迴去,最後在惶恐萬狀的目光的掩護下,拉開了櫃台後麵的一隻抽屜。


    他決心當迴不舍己也照樣救人的英雄,以告慰自己信奉多年的上帝。


    經理翻出一把餐具刀,塑料質地的。他將刀刃架在自己的手指上試了又試,在斷定它不會造成任何程度的流血事件之後,才放心地遞到蔣楠生手中。


    謝謝……塑料刀仍在交接途中,蔣楠生又開口了,先生,能告訴我廁所在哪兒嗎?


    我的天呀!還真讓我給猜著了。想不開的人,往往會找塊僻靜的地方去……去吧,不要緊的。事實上,我已經拯救了你。我好偉大喲,對待一時性臆想的最偉大策略,莫過於我采用的這種緩兵之計!書本上電影裏還有那些屢見不鮮的現實報道中,類似的救人情節不都是如此處理的嗎?


    ……


    蔣楠生返迴前台的時候,那幾處露毛的地方尚未恢複原形。然而,在他惶然依舊的神色中,又添增了許多顯而易見的得意和自豪。


    刀呢?


    留在廁所了。


    不夠鋒利吧?


    還行。


    ……


    惶然的目光在蔣楠生身上點擊了三下,頸項左腕和右腕。怪了,去了那麽久,怎麽會沒有留下一點點痕跡呢?


    九張二十元的票子平攤到櫃台上,嚴嚴實實地蓋住了那張免費券。經理一張接一張撚起,用雙手拉直舉過頭頂,借日光燈光看了又看,直到數夠了九道清晰的防偽標誌,才放心地將它們塞進收銀機。


    兩個人不約而同,喘出一口長氣。兩個人也不約而同,在臉上堆起隻動皮而不牽肉的笑。無論如何,他倆都卸下了一隻不算太輕的包袱。


    豪華套間的鑰匙在找頭的陪同下出現在櫃台中央,掀起一陣微風,將免費券吹落到地毯上。蔣楠生彎腰將它撿起,放迴櫃台,卻被經理揉成一團,扔進身後的紙婁。


    先生,五一六室。沿著樓道走到盡頭,大約四十米左右。盡頭的右手邊有隻電梯。乘電梯上到五樓,出電梯以後往左手方向拐,右手邊的第六個房間就是五一六號。先生,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嗎?


    路,指點得實在詳細,蔣楠生卻不以為然。英語雖然說不上幾句英語,但阿拉伯數字,他沒有一個不認識!這座“自由世界”裏的人一定非常聰明,幾秒鍾之內就能記住這繞口令似的路線。不然,經理幹嘛要說它?這座“自由世界”裏的人也一定很遲鈍,連序數方向和路標這樣簡單的常識都弄不清楚。不然,它們有必要被經理嘴嚼得滾瓜爛熟嗎?


    要不,他想為一目了然的土冒提供一點額外的服務?可是,土冒最土的環節就在於說不出聽不懂多少洋文呀!


    直到走近房間門口,蔣楠生才基本迴味過來經理發出的那串連珠炮。


    和蔣楠生同乘一


    隻電梯的,是一個黑人和一對白人。黑人衣衫不整,顏色已褪去大半的t恤衫至少比體型小兩號。白人衣冠楚楚,大熱天的照樣西裝領帶全副武裝。


    他們的塊頭同樣粗壯,身上同樣散發著讓蔣楠生心煩的濃烈香氣。


    電梯升至第四層,白人夫婦大搖大擺走了出去。電梯門尚未關攏,一隻毛絨絨的黑手突然搭到了蔣楠生的肩上,嚇得他跳了起來。


    哥兒們,對不起,但是……但是你能給我五塊錢嗎?


    誰是你的哥兒們!少套近乎。光天花日想打劫?沒門。聽說過中國功夫嗎?也不怕斷隻胳膊少條腿。嘿嘿,打劫還講禮節,還注意什麽風度,笑煞人了。


    怎麽不講話?啞巴?嘿,人模人樣的,懂不懂禮貌呀?


    禮貌。又是禮貌。這邊的事呀,好像很難理解。蔣楠生心裏犯起嘀咕,碰上攔路打劫的人難道也要以禮相待?


    猶豫了片刻,他還是開了口,沒有錢。


    沒等黑人有所反應,蔣楠生的一隻腳已伸進了電梯的門縫中。兩扇鋁合金門板朝著相反的方向徐徐地滑開,為他溜之大吉讓開了路。他不敢在密閉的籠子裏久留,這邊的事難理解,難理解的事更難預測了,糾纏下去,天曉得什麽樣的事情會發生。壯膽歸壯膽,要是真的碰上什麽事,有一點可以可以肯定,自己是招架不住的。


    晚啦。


    哼,沒有錢?!沒錢還穿白領!黑人的鼻腔裏發出一陣超低頻的吼聲,抓住襯衫將蔣楠生高高揪起……


    白領卡住了蔣楠生的脖子,憋得他翻著白眼直踹腿。


    叫你跑,我幫你跑!


    不由分說,黑人將蔣楠生連人帶包一起扔出了電梯。


    蔣楠生躺在地上,兩眼直冒火星。他像挨了當頭一棒,腦子裏懵糟糟的。黑人的暴力,著實給他一計下馬威,驅散了他踏上這片土地前懷有的那一絲向往。


    他好想家,想念那座雖貧瘠卻溫馨的家園,那方雖平淡卻詳和的土地。他恨自己,恨自己沒出息,偏要踏上這片陌生的國土,追尋寄人籬下的生活……


    其實,出國這檔事並沒有讓他激動過,離別六月懷胎的妻子不能不說是一種痛苦。接到錄取通知書當天,蔣楠生沉默了好一陣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路將會發生巨大轉折,但他實在說不清這種轉折究竟是喜還是憂。


    他好迷惘。


    要不是一項攻關項目因實驗條件限製而顆粒無收,他絕不會萌生飄洋過海的念頭。


    打從到京城念研究生起,蔣楠生就吃上了“古地磁”這碗時髦的飯。隨著時光的推移,他漸漸地發現這碗飯呀,吃起來可不容易。他去過秦巴,登過喜山,采集過數以萬計的樣品,在實驗室裏度過過上百個不眠之夜,卻無法像同行們那樣頻頻發表洋洋大作,向世界壯嚴宣布驚天動地的科學成就。為此,他失望他困惑他苦惱他不解……


    他蒙發過另謀生計的念頭,是導師挽留了他。


    導師是地道的學科先驅,係裏梯隊式的成員大多曾是他門下的弟子。可他為人謙和,從來就沒擺過大知識分子的架子,因此博得眾人的擁戴。無論在什麽樣的場合,大家都管他叫先生,乍聽起來很像古時候私塾裏的稱謂,其實那是由衷的敬意。


    在蔣楠生的記憶中,他從未用過先生的名字。


    先生時常嘮叨兩句,咱們窮不算,還要被那款該死的巴黎條約禁運。以後得機會,到國外去走一走,用他們的儀器測咱們的數據,不信咱們中國人就提不出世界級的理論過積極的假說。


    他說的理論,是指大陸飄移,至於假說,那可謂是五花八門了。過去二十年,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古地磁學家出盡風頭,為地球表麵屈指可數的幾片大陸描繪出千奇百怪的漂移經曆。


    天花亂墜,蔣楠生半信半疑。他覺得許多假說說得太邪乎,講述的似乎是這樣的故事,一個魁梧的侏儒吹噓他五歲那年在一個僅有五十人的寧靜王國裏冒著槍林彈雨救出五百條性命。


    假說會孵化,一個繁衍成幾個數十個上百個。個個神氣活現,因為它們的身上披著科學的盛裝。就連中國這塊古老樸實而貧瘠的大地,也在專家們的筆下支離破碎了。在曆史的長河裏,它們像一隻隻無頭的蒼蠅,四下亂竄。


    幾乎成了共識,中國由數塊子大陸拚湊而成,百萬年前,隔洋相望。至於數的定義,說法就難統一了。兩塊,三塊……,那屬於保守派的假說,據說有人有望破一打的記錄!


    膽小鬼當不上家,於是有人大膽倡言:西伯利亞曾經掛靠中國南海,稍不留神,就繞到了北方。


    要想當大家,自然要一鳴驚人。想當大家的人終於鳴了起來:最早最早的時候呀,中國“雞頭衝下”誕生在赤道上。後來漸漸長大,會走了,一口氣走到了南極。再後來又打道迴府,一邊飄,一邊還扭個不停,不知不覺地錯過了老家。再再後來呢?跑累了,一頭癱在當今的位置上安了家。


    成果匆匆出籠,論文緊跟著在赫赫有名的雜誌社排上版。可是油墨未幹,已有人挺身挑戰了:什麽南極北極的,那是胡扯蛋!誰說咱中國去過南半球?根據我們掌握的最新最佳最全的資料分析,華夏古陸僅在北極和赤道之間徘徊了幾個迴合。


    眾說紛紜。大地充滿生機,酷似冬去夏來的大雁,在蔚藍的海麵上自由自在地翱翔。


    蔣楠生狠了狠心,決定翱翔一番。他不指望能當什麽家,但他指抱一線希望,先生的嘮叨沒準有它精僻之處,美國之行也許能為自已的事業扭轉乾坤。畢竟為了這番事業,他已經付出了整整十年。


    ……


    翱翔剛開頭,雙翼似已折。


    蔣楠生慢慢清醒過來。他下意識地揮了揮雙臂,一陣鑽心的痛。他苦澀的目光停留在了白色的襯衣上。紐扣少了兩顆,胳膊拐彎的地方卻多了塊銅錢大的洞。


    活該!都是你惹的禍。


    蔣楠生衝著襯衣發起怒來。


    這件布腥味尚未散盡的“司麥脫”,是白玉為他精心挑選的。她跑了好幾家商場,才找到適合他“三等殘廢”身材的這一款。本來,他舍不得穿,妻子偏不依。臨去機場前,他終於屈從,任由妻子把自己從頭到腳重新包裝了一遍。


    妻子說,剛到一個新國家,還是體麵點兒好,免得人家瞧不起。


    想到妻子,蔣楠生不禁自責起來,恨恨恨,怨怨怨,沒良心的東西,恨什麽,怨什麽,也不該怨恨妻子的一片心呀。


    他對她的內疚感,其實由來以久。思緒翱翔。他的眼前又現出妻子纖弱的身影,陣陣嬌柔而悲涼的聲音在他耳邊迴響。


    ……


    護城河畔,夜幕降臨。白玉低著頭,心不在焉地擺弄著胸前第三顆鈕扣。突然,她揚起臉,揮手抹去掛在那上麵的淚花,喃喃細語,楠生,我答應你,咱們結婚吧。瞧咱倆,一個是情場潰兵,一個是初涉愛河。我想這條河夠寬夠長,該收容也收容得了一個傷痕累累的潰兵……


    咱們總算有自己的家了,我好滿足,你呢?


    儲藏室裏,陳年塵土的氣息還沒散盡。躺在吱吱作響的行軍床上,白玉激動不已。


    孩子呢?啊!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病房裏,死一般的寂靜。白玉從昏迷中蘇醒,驚恐萬狀。她撫著扁平的小腹,歇斯底裏起來。


    ……


    蔣楠生在呻吟,心比胳膊更痛。


    白人夫婦扭過頭來,瀟瀟灑灑的,瞥了一眼


    白人夫婦嘀咕了兩聲,瀟瀟灑灑的,轉過身去


    白人夫婦邁著一字步,瀟瀟灑灑的,走開了。


    走進豪華套間,蔣楠生迫不及待地脫下“司麥脫”,換上一件深灰色的老頭衫。照著鏡子,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內裝外罩,風度雖說差了點,但不致於惹事生禍。白色褪盡,該不再引賊


    注目了吧。領子索性消失了,自己算得上是比那賊還要窮的窮人嗎?


    下樓找飯吃。蔣楠生不得不又走進了電梯。


    哥兒們,好酷喲!對不起,能給我五塊錢嗎?又有人和他搭訕,這迴的膚色看上去還算白。白“哥兒們”賊溜溜的目光在和西褲不太般配的“老頭衫”上掃描了好幾遍。


    一模一樣的套路,一模一樣的禮節。


    從經理那裏找迴來的三張“華盛頓”被掏了出來。他得打點折扣。他想,即使是做買賣,還討價還價呢,何況他是白給。


    白賊不肯收下。他雙手叉腰,頭搖得像隻撥弄鼓,嘴裏不住地喊叫,不,不,不,……多、多、多……


    還得不折不扣?蔣楠生乖乖地掏出十元的票子。他可不想再遭一迴皮肉苦。他已做好打算,填飽肚皮後,就鑽進豪華套房,鎖緊房門,直到明天返迴機場的時辰。


    白賊總算滿足了,謝謝你哥兒們。說罷,還衝蔣楠生行了個半調子的軍禮。


    德行!


    電梯在底層停下。門剛剛開啟了一道縫,蔣楠生已疾步鑽出。


    白賊的喊叫聲再次在他身後響起,哥兒們,等一等!


    蔣楠生心有餘悸地扭過頭去。


    白人正從口袋裏掏一把錢,一把皺皺巴巴但數量可觀的鈔票。


    蔣楠生好納悶,怎麽著?打完劫,難道還要炫耀一番?


    白賊追了上來,手忙腳亂地從錢堆裏挑出一張五元的票子塞到蔣楠生手中,先生,這是你的找頭,我可不想占你什麽便宜喲。


    啊!賊也講信用?真是滑稽。蔣楠生想笑,可怎麽也笑不出來。


    天剛蒙蒙亮,蔣楠生已鑽進了通勤車。司機還是昨天的那位。遺憾的是,他沒能重溫昨天的感覺,那種“被抬舉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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