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心帶希施到膳堂用午飯。


    清心在藏經閣隨著老學究的作息,習慣不吃早飯了,躺在床上迷糊聽見希施的肚子在叫。清心懶得起床,就由得他了。希施想喚醒清心,伸手到半空又停住了,隻能去喝水,水太涼,老人家不習慣,隻喝了幾口。清心起來去茅房,希施以為要出去了,也跟著。誰知清心小解完,又倒頭睡下了。


    日頭曬到清心的屁股,實在睡不下去,清心才起床帶上希施,他肚子也餓了。都到膳堂三樓了,還是沒有空位。好多外來的和尚,頭上六個到十二個疤的都有,身份較尊貴的用屏風隔成單獨一間,至少是克字輩的弟子在作陪。他們都是福建各大寺廟有頭有臉的人物,應南少林寺邀請來參加法會的,清心的舅舅不在其中。過道上見不到看管膳堂的弟子,總不能拿把戒尺打外來和尚的頭吧。清心遊目一遍,看看有沒熟人插個座,看到了付瑞和林宇,沒過去,不習慣和他們坐在一起。付瑞和林宇也看到了清心,付瑞是不會先打招唿的人,林宇是看人打招唿。突然有人胳膊搭上清心肩膀,緊緊一摟,是笑咪咪的葉穆元。順著葉穆元手指看後堂,胸前掛著圍裙的百曉知在向自己招手。一問,原來他們也成了服事僧,再問原因,百曉知是想親睹盛會,應征膳堂跑腿。葉穆元則忸怩的答道:“管事的師叔說我俊,別人看得舒服。”語氣也帶一絲驕傲,男人也喜歡讚美。他人聽了隻會一笑,清心心中略感不是滋味:“他剛來時候和我一樣高的。”百曉知看到希施,正要禮問,清心用話打岔開了,沒向他們介紹希施,這是為希施好,省得又要解釋法名了。


    吃飯的人潮漸退,才尋著桌子坐下。希施雖然餓極,飯還是一口口吃。清心不招唿他,轉向百曉知奇道:“曉知,你會做菜?”百曉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進會壇。可這種盛事我怎能錯過?隻好硬著頭皮來了,主要是跑跑腿,被‘膳堂首座’打罵兩下,也沒什麽的。”希施聽了,奇道:“你們南少林寺膳堂也設首座?”百曉知就解釋開來,“膳堂首座”如何“位高權重”,因而“殘暴不仁”。希施邊聽邊微笑,說道:“你們南少林寺也真特別。有機會倒想見見他。”百曉知又將頭微微前傾,壓低聲音道:“我隱隱覺得這次法會不那麽簡單,可能要選新方丈,所以我才一定要來。”希施神色一動,飯爬到嘴裏沒咽下去。清心和葉穆元正待細問,跑來一個把佛經哼成小曲的和尚,是顏佩傑,他麵帶得意,見到清心也是高興,得意與高興合在臉上更顯誇張。他趁著法會小賺了一筆,飯都沒趕上吃,特地跑來帶大夥改善夥食。劉凱、孟人起、劉金鈿一起上了樓,看到清心都是驚喜。清心問:“燦生呢?”葉穆元語氣帶著怪異與調侃道:“你走以後,他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整天喪魂落魄,一副非君不要的樣子,不愛與其他人說話,這次也沒跟來。真怕他變成第二個……”劉金鈿拉他衣角把話打住了。孟文起問:“要不要去叫他?”清心說:“算了,僧舍那麽遠,下次吧。”又問:“那召平和石孝呢?”孟文起道:“召平進達摩堂,在練‘無相手’,石孝決定一生留在南少林寺,提前去羅漢堂授碟。”清心心道:“這幾個月關在藏經閣,外邊的事都不知道了。”他心急吃喝,草草的畫一張迴去的路線圖給希施,讓他自己迴去。拉著久別的眾人有說有笑的走了,樓梯口不知誰說了個笑話,眾人轟笑,膳堂還在吃飯的人全瞧了過去,寺裏的弟子心道:“沒了看膳堂的弟子,就變的這麽放肆。”請來的客人心道:“堂堂福建名刹怎麽管的這麽鬆垮?”。希施看著這群年少輕狂的和尚,輕輕搖著頭。


    顏佩傑去的菜館要路過縣衙,縣衙的路卻被一隊差役攔住,要眾人繞道而行。清心上前借問,差役毫不理會,清心討了沒趣,心道:“真是人走茶涼,我做方丈車夫時,他們還對我挺恭敬的。”劉凱道:“衙門的事少問,走罷。”突然一陣馬蹄聲響,馬車上下來的人眾人都認得,羅漢堂首座忘心。清心看忘心所乘的馬車根本就是方丈的標準,心道:“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來衙門肯定想得到縣令大人的支持。”,其他人則心道:“忘心首座不在寺裏陪客人,怎麽到縣衙來了?”清心等人可不想因擅離寺院而受責,趕緊繞道迴避,此時一頂八台大驕迎麵而來,看到時還在老遠,眾人轉身迴頭邁步之際已近在跟前。抬矯之人也是官差打扮,一般的高大健壯,穩步直前,那陣勢,前麵就是鐵壁懸崖也直走不誤。清心等人忙兩旁散開,轎子上下來一個官,官服和平常官員不太一樣,那人麵色粉白,好似終年不照日頭,可日頭照在他臉上卻都暗淡下來。他和忘心對視一眼,彼此之間似乎並不認識,又看了一眼清心等人,目黑空洞,似能噬人。忘心也被瞧得心中一凜,他依稀記得清心,問道:“你們跑到縣衙做什麽?”清心等人不好說謊,又怕被責罰,顧慮礙麵,口納不言。腦袋瓜正急轉間,縣令從裏頭快步跑出,門檻出差點摔了交,欲向白臉人下拜行禮。白臉人單手托起縣令,再雙手扶正縣令的官帽,拍了拍縣令肉彈彈的臉頰,不出一語,進了衙門。忘心也不再理會清心等人,和縣令一起進去了。


    眾人大鬆了一口氣,劉凱道:“我們還要不要去?忘心首座會不會罰我們?”劉金鈿道:“放心啦,你這相貌,隻要我們不出賣你,忘心首座不會記起你的。”百曉知道:“沒想到忘心首座這麽明目張膽、堂皇過街,不知道他會立哪個弟子,我們隻等拜新方丈了。”清心道:“你沒看忘心看我們的眼神麽?不屑一顧嘛,說不定我們連新方丈都拜不著呢?”百曉知問:“為什麽?”清心答道:“我們這樣的輩分,隻能站在後頭,新方丈的臉都瞧不清楚啊。”顏佩傑道:“不要在這裏妄自菲薄啦。緣所造,照緣行。時候不早了,我們快去吃吧。”


    眾人徒步行了老久,還是沒到。“佩傑,到底在哪裏啊?我肚子都扁了。”


    “我帶你們去個地方,又經濟又實惠。”


    “怎麽?你想偷吃肉?”


    “去海邊,吃海裏的菜,那的菜還能用火烤呢。”“我小時侯常去海邊抓螃蟹,搗粹了,醃成醬,美死了。改天還俗來我家,第一道菜就請你們吃這個。”


    “說到海,我家鄉單是一道開胃的涼拌菜‘蘿卜蜇’,也就是海蜇皮就夠你們嘴饞了。”孟人起說完,閉眼,嘴巴深吸攪動,迴味當時,甚是陶醉。


    “小時侯,家裏一頭等死的老牛,被我家請的廚子做成‘青椒炒牛肉’,現在還想再嚐嚐。”劉金鈿也擺出和孟人起一樣的表情和動作。


    “你怎麽這麽殘忍,牛替你耕了一輩子的地,要死了還被你殺了做菜。”


    “是啊,我後來被爹打得半死。”


    “要說閩菜還是我閩南菜最好,‘醉糟雞’、‘糟汁氽海蚌’、‘沙茶燜鴨塊’、‘芥辣雞絲’……”


    “吹什麽吹,我閩北山裏的菜最好,穿山甲、青花蛇……你們吃過沒?”


    “清心,你們福州呢?”


    “我……”清心本想說鍋邊,可剛才聽別人說的都是山珍海味,說鍋邊未免太寒磣了,可他又沒吃過什麽好東西,麵上一紅,心道:“你們都生在小康之家,我來南少林寺的錢還是燦生的呢?說了就被你們笑了。”眾人都不清楚清心的家境,也不在意,又各自有說有笑的,為誰的家鄉菜肴是閩菜之冠,,而然爭吵。他們戒葷將近四年,迴味起出家前吃過的美食,再聽別人猛誇家鄉的菜肴,個個滿嘴都是饞涎,隻等到了地方大打一頓牙祭。到了海邊,他們卻險些成了村民的刀下魚肉。


    上百號村民,孩童揮舞著趕牲口的鞭子,男子手持扁擔、耕具,婦女在扔爛透的水果和雞擔,均是用方言叫罵不休。一個未及中年的大肚婦人被關在一個雞籠裏,又四個壯夫抬著向海裏走。一個白須老者攢眉怒目


    ,手拿一張長紙,義正言詞念著:“賤婦喬氏,性淫且蕩。本嫁予本村林公,不思勤儉持家、格守婦道,反克死其夫。後蒙本村段公不棄,改納為妾。其竟不加悔改,而變本加厲,與人通奸成孕。其情天憤人怨,吾等代天行罰,溺此淫婦女,以息神怒,佑我xx村子孫萬代……”


    清心等人看籠中這個孕婦被村民打得出氣多入氣少,就算不沉入海,也是難活了,大肚下羊水已破,就要臨產。清心看這個婦女的身影,覺得好熟,他是看到白脖子就想到全裸體,想到全裸體就記起那晚河塘見到的、使自己晚晚不能入睡的一幕。“是她,那個奸夫不就是……”“她把胸脯包得那麽緊,差點認不出了。”……清心一時思緒紛亂,在兩個生命即將消失時,想的竟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他在英子、蘇漠鑫乃至唐九生命垂危之時,可不是這個樣子。


    這裏常有遊人觀海,村民對清心等人視而不見。有些農婦見籠中淫婦體態豐饒,相貌頗佳,心道:“真是個天生與人偷情的爛貨。”一些農夫亦是雙眼獸亢,心道:“怎麽不是和我偷情,真是該殺。”叫殺聲更響了。籠中婦人微睜眼皮,毫無生機,連絕望在她臉上也看不見,雙手隻是本能的護住大肚子。她看到清心等和尚忽然到來,眼皮奮力再睜開少許,複又垂下,顯然清心等並不是她心中所等之人。


    “住手啊!你們這樣可是一屍兩命,先讓她把孩子生出來再說。”孟人起再也看不下去,大聲悲憤製止道。


    那老者卻是最後才看到清心等和尚,他大聲道:“幾位小師父來得正好,你們說說與人偷情生育該不該殺?”


    孟人起道:“這個……這個命裏注定,善惡到頭,佛主自有安排。孩子可是什麽都不知道。”劉凱也道:“殺人償命,今世不還來生也要還。”村民聽了,嘴巴罵成了一片,他們也信輪迴報應之說,卻自認殺淫婦、溺孽種,佛主是讚許的。籠中婦人聽得孩子似有一線生機,又睜開眼,感激得看著眾和尚。


    那老者木木道:“這孩子生了也該溺水,誰叫他天生是個孽種。”語氣毫無感情,似在說一件稀鬆尋常之事,道理是在他那邊一樣。


    “你……你……你……”孟人起直想破口痛罵,又怕惹惱村民,婦人死得更快。這幾個“你”字還在說,籠中婦人又離海水近了。


    “等等!我這些錢,你們讓孩子生下來賣給我。”顏佩傑將口袋裏的錢全翻了出來,其他人也跟著掏錢。他賺錢的方法和事情想得倒是飛快,真遇到這樣的突發“俗”事,便一籌莫展,想到的還是用錢解決。可他們出門隻為吃飯,這點錢哪夠上百村民分,連孩童一人一個糖葫蘆都不夠。村民原以為有了賺頭,眼睛一亮,錢多是可以商量的。待見到見錢那麽少,感覺和尚在耍自己,盡皆大怒,有人罵道:“臭和尚。這麽少,當我們要飯的麽!”抬雞籠的四人又向前邁大步,婦人的衣襟已觸到海水。


    葉穆元高聲道:“再等等!”一個村民怒道:“又有什麽事?”葉穆元向那老者信口道:“您以前一定是位教書先生?”老者奇道:“你怎麽知道?”葉穆元道:“可惜,老先生所做這篇檄文聽起來滿嘴都是淫啊、奸啊的,教壞小孩,太不雅了。”這老者在村裏年老位尊,麵上掛不住了。葉穆元卻沒瞧見老者臉色,他盡在拖延時間,尋找轉機,開口朗誦道:“我也擬作一文,請老先生品評,如何?”“xx村喬氏,人非溫良,地實寒微。昔首嫁林公……泊乎晚節,穢亂於村……”通篇下來,果然沒有“淫蕩”之類的字眼出現。村民大字不識幾個,這篇檄文其實隻有老者聽懂了,他隻覺這和尚駁了自己的顏麵,立時扼腕大怒,不顧年老體衰,抄起鋤頭打向葉穆元。


    眾村民對這些和尚早已不耐,此時見到村中長輩出手,才不管你南少林寺是個鳥,男女老幼一起殺出。“聽說你們和尚武功很厲害,讓我們過兩招。”“抓了去向他們家裏人用錢贖迴去!”……


    這些少年和尚習武三年多,練的全是挨打的功夫,與打人一道卻不精通,手上又無僧棍,隻好運起拿手的“金鍾罩”挨揍,倒也堅持了一會,心中均是哭悔:“藝到用時方恨少,早知如此,平日裏多練一時辰也好。要是召平和石孝在就好了,他們打人可有一手。”村民見這麽和尚果然有點門道,換做繩索就要捆綁,眾人心中驚唿:“慘了,完了。”清心連“金鍾罩”也沒學成,隻好發足狂奔,後邊一群村民緊緊追殺。


    清心在狹長的海岸奔跑著,前頭隱約有兩匹牲口栽著兩個人向這個方向慢慢行來。“不好,莫非前有堵截?”近了一瞧,一匹高頭白馬載著一個佩劍師太,旁邊一個女扮男裝騎驢之人,竟是唐九。清心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稻草,大聲唿援:“唐……唐‘公子’,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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