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書記,這飯還有點熱,你吃了吧!氣壞了,餓壞了,這身體可是你自己的……”看著心靈和身體遭受了內外夾攻的老幹部激憤不已。天良未泯的範同和見森同情地勸慰他。


    “我不要你們假惺惺地拍馬屁。我平生最恨你們這種拍馬屁的小人!你們去問問你們的頭子,過去給我捶背、敲腿、揉腰、端汰腳水、倒夜壺哪一樣沒幹過?可是,風向一轉就立即殘酷地陷害忠良。”曲金燦毫不給麵子。


    “你這個人好沒道理。我們好心勸你,無非是看你吃了苦頭,出於同情罷了。你別以為自己當個主任就會有人來拍你馬屁。其實你早就被吃癟了。現在更是我們的階下囚。我們稱唿你為曲書記是因為你那名字叫起來拗口,再則社員們還念著你的好處,所以我們才按大家的習慣來叫你。想不到狗咬呂洞賓,不識好心人!”盡管麵前這位是公社的一把手,可見森毫不畏懼,這倒並不是因為他已經失勢。


    “你也算好心人?”曲金燦輕蔑地看著這個嘴上剛剛長嫩毛的小青頭反唇相譏:“你以為我不知道啊?我早就聽說過,紅光五隊有一個流氓知識青年,叫華見森。是反革命的子女,因為打人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頭而被全畢正結合進了專案組。”


    “放屁!你們這些當官的,沒有一個好東西。總是隔著門縫看人,造我的謠言。實話告訴你,下鄉以來,我根本就沒有打過人。”


    “哼!你沒有打過人?那簡直是西邊出太陽!”


    “你!”華見森被激起了憤怒:“你小看我,我也小看你。在我的眼裏你們這些當官的最不值錢!你說你不喜歡拍馬屁,可我看當官的沒一個不喜歡拍馬屁。聽到恭維話,奉承話,眼睛眯成一條縫。稍微受了點委屈就大唿小叫,耿耿於懷。”


    “你懂個什麽?難道這也叫委屈嗎?這可是原則的問題,人格的問題。我作為一個參加過解放戰爭的老革命、老幹部、老書記能聽任你們對我的捏造,歪曲和汙蔑嗎?再說,要審查我的問題,無論誰我都會接受,會配合。可就是不能容忍全畢正來審我,這是對我最大的汙辱。他是個什麽東西?隻不過是個殺父親,奪舅嫂的小人,有什麽資格來審訊我?”


    “可是,你的材料上明明寫著既背叛過革命,又寫過反詩,你不服也沒有用。”


    “我就是不服,說我背叛過革命,拿出證據來!說我寫反詩,更說明了你們對我竭盡了誣蔑之能事。”


    “我以前跟你從來不認識,為什麽要誣蔑你?”


    “我不是說你一個人,我說的是你們。你們這些說我寫反詩的人知道不知道,什麽叫反詩?可以說,你們根本就不懂!我曾經寫過蝶戀花和渡江詩,這種詩毛主席也寫過的,為什麽毛主席好寫,我就不能寫?”


    “同樣的名稱不等於同樣的內容,你把你的詩給我看看,是不是反詩?”


    “我為什麽要給你看呢?讓你們去咬文嚼字,捕風捉影嗎?我才不會這樣傻呢!”


    僅僅是隔了一個夜晚的時間,第二天早上華見森給曲金燦送早粥的時候,曲金燦的態度突然從仇恨變成了親近。見森剛一跨進門,他就站起身,微笑著伸過手來說:“昨晚我聽了範同對你的介紹,是我誤會你了。你是沒打人。”


    華見森看著伸過來的這隻大手,它的手心裏仿佛寫著“真誠”兩個字。他也伸出了手,剛要握它,突然又縮了迴來。


    “你什麽都可以誤會,可我不能原諒你詆毀我的阿爸。我阿爸不是反革命,他是被冤枉的。”


    “可我在你的檔案裏看到過,你父親是個特務組織的頭子。”


    “不是!”華見森叫嚷了起來:“我不允許你拿髒盆子往我阿爸頭上扣。他不是特務!他是先進生產者,還得過獎狀。他是屈打成招的,他也不是畏罪自殺,他是被打死的!”


    “唉……!沒想到你卻是個孝子。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的問題也是被冤枉的。你替我想想,我參加革命時,革命都已經快勝利了。我會背叛到哪裏去?來來,我們拉一下手,講和吧!”


    他再一次伸出手來。可是,不知是因為曲金燦太遷就,還是華見森仍沒有從對阿爸的思念中迴過神來,他依然沒有伸出手去。


    “噯……你這孩子怎麽脾氣比我還強?那麽,我把我的‘反詩’拿給你看,好嗎?你假如同意的話,我們就算扯平了,怎麽樣?”


    華見森忽然感覺到胸腔裏升騰起一股熱潮。先前的距離頓時消失,他仿佛聽見了父親的聲音:“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他緊緊地,是用一雙手,緊緊地握住了那隻像父親一樣有力的大手,眼眶裏溢裏出了一層晶亮的液體。


    障礙一經融化,他們就成了忘年的知已,當然,年長者的“反詩”就成了他們間溝通的切入點。


    那一首差點把“老革命”變為“老反革命”的“反詩”實質上是一闕詞牌為《蝶戀花》的詞。它的全文僅僅幾十字,它的原文是:


    《蝶戀花》


    批判會後偶得


    太平年月出狼狽,戰戰兢兢黔首夜難寐。


    世間交歡多妖魅,東風惹得人憔悴。


    欲說愁味強閉嘴,苦水三杯搖頭裝沉醉。


    歸去孤山指梅蕊,水流花謝待祥瑞。


    另一首渡江詩更短,僅僅四句


    征戰渡江稱雄獅,今蒙羞辱究孰知?


    眼前倘使逢故友,曲氏封毫愧作詩。


    “曲書記,像這樣的詩詞,難怪別人要說你是‘反詩’。也幸虧是在農村裏,懂詩的人不多。要是這‘詩’出現在苕東鎮上,不被宿芹查個祖宗十八代,那才叫怪呢!就算我這樣高小程度的人也不難發現詩裏存在的政治問題,雖然你可以把妖魅解釋為階級敵人,但是,你能把惹得人憔悴的東風比喻為反動派嗎?”


    “咦!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對格律詩詞倒這麽有研究?”


    “我哪有什麽研究?隻不過看得多了而已。苕東鎮上的大批判專欄棚裏,哪一天沒有幾首打油詩,順口溜,快板詞登在上麵?我們幾個小朋友閑著沒事的時候,就抄那些詩詞玩遊戲,有時還編作順口溜,互相取笑。”


    “噢!難怪你小小年紀,嘴巴子這麽厲害,原來是運動把你鍛煉出來的!”


    “哎!曲書記,你再也不要提起運動的事了,我阿爸就是因為運動才喪了命。”


    “哪能不提起嗬!”曲金燦感慨萬千,麵對眼前這個尚處於少年與青年之間孩子,他竟像麵對一個與他有著同樣經曆的莫逆之交在談心。一點都沒有書記和主任的矜持。


    “這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把你們這些小青年越搞越靈清,卻把我們這些老家夥越搞越糊塗了。運動剛開始的時候,說我是走資派,我倒沒有不滿的牢騷和情緒,雖然也有些不理解的地方,但心裏總是在安慰自己。也許,這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為了反修防修,為了黨和國家不變顏色,為了第三、第四代不搞和平演變而故意讓我們這些掌權的老家夥汰汰腦筋。慢慢地就會理解的。哪裏知道,這運動一搞五年多,不但絲毫沒有結束的跡象,反而越來越離譜了。不能不使我經常地,甚至痛苦地在心裏琢磨,這場運動難道真的是毛主席設想出來的嗎?他老人家為什麽要發動一場規模這麽大的運動呢?這樣的運動有百害而無一利,作為偉大、英明的領袖,不可能連這點起碼的常識都不懂。所以,我敢肯定:發動文化大革命不是毛主席的本意,是受了一些人的愚弄。我們不能盲從。盲從遲早會亡黨亡國。我們這些經過戰爭奪取政權的老家夥,前半世風風雨雨,衝殺吃苦圖個啥?就圖個後半世裏建了國,按照自己的理想為人民辦點事,一則指望上級讚賞,再則也求個百姓稱頌。我雖然擔任著一個公社的領導,可我畢竟也是凡人,不可能做得到古人所訓示的‘不以得為得,不以失為失’。


    也根本不會在功成名就時看破紅塵,激流勇退。心裏隻想著勤勤懇懇工作,保持晚節。既不要去奢想流芳百世的英名,也不要愧對每月八號國家發的工資。待到退休後,享一點社會主義製度的清福。卻不料,就在饅頭將要吃到豆沙邊的時候,來了這麽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運動。活活要氣死我們這些從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過來的老家夥。”


    “那是因為你們這些老家夥自持有功,倚老賣老,毛主席才不要你們了。”


    “你瞎說!毛主席是偉大的,他老人家也是英明的。正因為他的偉大和英明,才能領導共產黨打敗了腐敗的、專製的國民黨的獨裁統治。所以,毛主席的正確性是不可懷疑的。你這話對我說可以,我不會往外傳。要是在外麵說,可要給人抓辮子的。”


    “要抓辮子,沒有事也會被抓的。”


    “對!你這話說得對。這叫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說到這裏,曲金燦象是觸著了自己的痛處,突然罵了起來:“媽的,說我背叛革命。無中生有,實足的可恨。這已經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更令人刻毒是,如今半腰裏又殺出個叫嬌囡的富農婆。正像你所說的,拿隻髒盆子往我頭上扣。硬誣賴我強奸了她。這可惡的東西,我要是看見,非要啃下她一塊肉來!”


    “曲書記”見森的耳朵邊響起了她瘋前的咒語“三十三、三百三……”不由得心中一酸,說:“其實,這個嬌囡也是苦命的人,她在被審訊的時候說過:曲書記是個好人。”


    “那她為什麽要冤枉我強奸了她?”


    “你不要怪她,那時候她已經瘋了。”


    “瘋了?”曲金燦驚得眼珠凸出像顆田螺。脖上的筋梗得像根竹管。半晌,才喃喃地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華見森滿臉羞赫:“我們當時也在場……”


    “……”片刻的沉默後,曲金燦突然憤而站起,昂著頭,直著嗓子大吼一聲:“全畢正,我要告你,我要與你鬥爭到底!”


    一頁又一頁的信紙,訂好後厚厚的一迭,把機關用的大信封塞得滿滿的。曲金燦神色莊重地把它交在見森手裏囑咐說:“拜托你把它拿到苕東鎮或者更遠一點的地方去寄,貼上四張郵票,估計夠了。”


    見森接過沉甸甸的信封,不禁脫口說:“曲書記,這麽長的信,你要毛主席看多少時間啊?”


    “是……是長了點。可是不長不能說明問題啊!這封信,我整整花了三個星期。要告倒這個敗類,也許這是唯一的希望了。假如,連毛主席都站在他這邊,那麽,我的心,真的死了……”


    “不會的,我預料,毛主席肯定是幫你說話的,也許,毛主席還會親筆批示呢!”


    “謝謝,謝謝。依你金口,依你金口……。”曲金燦緊緊地握住華見森的手,激動地搖著。仿佛他握住的是毛主席的手。可是見森卻分明感覺到他的手抖得很厲害。


    信,投進了苕東鎮郵局門口那隻綠色的信箱。綠色,長久以來,一直被藝術家們歌頌為“蘊育著希望”的顏色。見森對著那隻綠色的郵筒在心裏默默地祝願:拜托,拜托了。你一定要給我們這位飽受屈辱的老書記帶來好消息嗬!


    當然,沒有理由把封信的結果往壞的方麵去設想。可以推測:偉大而英明的領袖毛主席,當他一目了然地看到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品行而形成的強烈對照後,孰好孰歹?取誰舍誰?會作出怎樣的決定?這用得著明說麽!


    可以斷定:結束全畢正騎在群眾頭上屙屎屙尿,一手遮天的狀態已經為期不遠了。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究竟是誰掌握著事實勝於雄辯的真理呢?


    然而。人世間恐怕最遺憾的就是這兩個字了。具有三十多年黨齡的曲金燦被“然而”擊碎了天真幼稚的夢幻。


    也許曲金燦當初就是不自量力,以為那值得誇耀的老資格準能抗衡全畢正的新權勢。


    也許,他把毛主席發動這場運動的偉大戰略意圖領會成對老幹部的考驗,對造反派的暴露的判斷根本上就是錯的。


    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文化大革命運動是一場特殊的運動。運動時期也就是特殊時期,特殊時期所發生的問題當然要用特殊的方法來處理和考慮。而他忽略的正是這個“特殊”。所以,他才會非常幼稚地以誰都買得起的三角二分郵票就幻想著隨隨便便地與黨的最高領袖通信。


    要是,這也能行得通。那麽,毛主席也就不成其為毛主席了。


    要是,寫信確是一條捷徑。那麽,或許早就有一些與他有著同樣遭遇的老資格們走過這條路了。


    要是,高層領域內真能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那麽,五十年代的反右,六十年代的文革還發動得起嗎?


    要是,信寫上萬言就可解決問題,那麽,早就上過萬言書的梁漱溟、胡風、彭德懷也許就不會身敗名裂了。


    要是……


    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正如人們所歌頌的那樣,烈火熊熊,光芒萬丈。曲金燦正是一隻趨光的飛蛾,錯把這運動的光芒誤認為希望之光而盡力一撲。殊不知他撲向的正是要將他這種“飛蛾”燃燒成灰燼的烈火。


    綠色的信箱並沒有給曲金燦帶來“希望之光”。恰恰相反“希望之光”卻照亮了他信中所要控告的冤家對頭——全畢正。


    一個月後,這封超重的,傾訴著他對文革的種種看法,傾訴著他在運動中所碰到的種種疑問,列舉了國內、國際、黨內、黨外、百姓、幹部的無數事實以及揭露全畢正醜惡品行的萬言長信竟出現在全畢正的手裏。他拿著它在曲金燦的麵前晃著,牙齒咬得“咯咯”響,腮幫子啃成了肉疙瘩、狂怒地暴跳著“你……你!這個……實實足足的娘打癩痢……大敵人……大叛徒,大……死不悔改……屋簷下……過冬的洋蔥……根焦葉爛……心不死。本來我正準備饒了你……誰知你活厭了……妄圖對我……反攻倒算,毀我的政治前途……今天我一定要……把你踏上一百隻……一萬隻腳……踩碎你的狗頭……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曲金燦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寫給毛主席的信被全畢正一片片地撕碎,甩散。感到徹底地絕望了。隨著全畢正雙手揮落的同時,他的心,他的政治信念,他的精神生命以及肉體以外的一切都跟著被撕得粉碎。


    當初審訊曲金燦的時候,全畢正確實是暴怒的,盛怒之下給他吃了糞,還用青磚把他的頭打了兩個淺淺的口子,冷靜下來時,全畢正確有一陣覺得自己有點過份。所以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不再去提審他。這本身就意味著自己對曲金燦還念著舊情。隻要他不反抗,全畢正對他寬恕的尺碼就會逐漸放開。豈知,他自己一定要犯賤……那麽,這一次是絕對饒不得了。


    華見森被全畢正開除出了治保會,是因為曲金燦的的萬言信的信封上有苕東鎮郵局的郵戳。其實開除對於見森來說是意料之中的事,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再說,掙這種作孽的工分,拿這種損陽壽的補貼本身就不是件光彩的事。


    他到大隊部去是為了拿迴他的日常用品,也好順便向曲書記道個別。沒有想到,大隊部還沒有到,就看見曲書記被他的專案組們押解著往公社的大路上走去。


    “曲書記、曲書記”他喊叫著追了上去,反正已被開除,沒什麽值得顧慮了。


    曲書記和專案組都停下了腳步,問:“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事。”見森氣喘籲籲地迴答:“我隻是來向曲書記,向你們都道個別,我迴隊裏參加生產勞動了,並且已經報名,加入了杭湖鐵路的民工隊。”


    “這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我們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呢!”


    “沒事,沒事。”他拿眼睛瞟曲書記,見曲書記也正兩眼盯著他。


    “華見森,麻煩你件事好嗎?


    ”曲書記開口了:“假如有空,請幫我把被子、褥子拿出去曬曬,這麽些天都沒見太陽,潮透了。最好把枕套洗一下,都有黴味了。”


    “曉得了。”見森會意地點點頭。


    “走吧,走吧!”專案組們不耐煩地罵著髒話:“吊毛不操x,空軋鬧猛。我們還以為你是來發香煙呢!”


    在曲書記的枕套裏。見森尋出了一張折成拍夾的紙條。那是一張“紅光大隊革命委員會”的信箋紙。見森記得當初全畢正曾給了一整本這樣的信箋紙叫曲書記寫交待材料用。後來發現曲金燦什麽都不肯交待,才把信箋紙原本重新收了迴去。為的是防止他再寫出給毛主席的信那種東西,給他添麻煩。沒想到曲書記卻偷偷地留了一張。


    信箋的正麵是一闋詞牌為《傾杯》的詞 ,曲書記要給見森留的話卻寫在背麵。


    華見森同誌:我後悔為了自己的問題而連累了你。全畢正已經知道你為我寄信的事。以他的無賴,肯定會對你加予迫害,甚至暗算。假如你一旦碰到緊急或萬不得已的情況,你可去找黃高飛同誌,他是我的老戰友,擔任著縣內務局革委會副主任的職務。專門負責知識青年工作。你找到他後,將這張紙條給他,或許,他能幫你一點忙。切記!切記!


    字條下麵沒有簽名,也沒有日期,也許這正是曲書記的良苦用心吧!


    “曲書記,你自己正在受難,毫無一點安全的保障,卻在為我的安全擔憂。你為我考慮得這麽周到,而我又能為你做些什麽呢?”


    見森鼻孔一酸,兩行眼淚關不住,一直淌進了嘴裏。


    他重新把信箋翻了過來。看得出,這一闋詞還不屬於完工之作,塗了又改,改了又塗,見森拿起筆,給它謄了起來。


    《傾杯》


    當頭雹


    烏龍垂天,壬癸決水。堆起半天霾霧。


    鷙鳥展翅,電娘挽袖,雷公聲震怒。


    鱗甲珠玉墮無數,恰似蚩尤鬥。


    千裏煙渚,看九塊,萬物東倒西落。


    恨殺暴風妒惡,昆侖砥柱,蟲蠹共工觸。


    欲去牛鬼蛇,卻來妖狐狗,神州汙注。


    雹摧殘暑,廣宏世界,一任昏天誤。


    問古人,依樣浩劫,秦代有勿?


    大隊部的高音喇叭裏,嚴偉才剛剛唱完階級仇、民族恨,不共戴天!突然停了。的的篤篤地響了一陣麥克風的碰擊聲後,轉播到批鬥大會的現場。一個洪亮的男高音在宣布:


    “反修人民公社,憤怒聲討曲金燦反黨反社會主義滔天罪行大會現在開始。


    奏東方紅。


    下麵由縣革委會領導同誌宣布對曲金燦的處理決定。


    一個尖利的女高音帶頭領喊了口號:


    堅決擁護縣革委撤消曲金燦竊取的一切職務!


    打倒曲金燦!


    砸爛曲金燦的狗頭!


    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敬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控訴、揭批、聲討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在發言,至於說些什麽,見森一點也沒有聽清。但這對於批判大會本身並不重要。批判大會注重的是氣氛,而不是內容。倒是全畢正領喊的口號,見森一下子就聽出來了。


    “戰無不勝的”他口才不濟,隻能把長一點的口號零打碎敲。


    “戰無不勝的”台下也在唿應。


    “攻無不克的”


    “攻無不克的”


    “光焰無際的”


    “光焰無際的”


    “彤紅彤紅的”


    “彤紅彤紅的”


    “毛澤東思想,萬歲!萬萬歲!”


    “毛澤東思想,萬歲!萬萬歲!”


    “堅決砸爛反修公社的勃拉勃拉夫”稍微長一點的他就走調了“曲金燦的狗頭”


    “堅決砸爛反修公社的勃烈日涅夫曲金燦的狗頭!”


    好在群眾自會修正,盡管像念書,但那一大片拿著寶書的臂膊舉起來,那場麵肯定像栽了一大片雞冠花。


    傍晚,見森把灑幹的被子,洗好的枕套整理好後,拿過去,等他,他沒有迴來。


    第二天,見森問範同,他還沒有來。


    第三天,見森又問。


    第四天再問,範同不耐煩了:“我是你師傅,你問問不打緊。要是問其他人,被全主任知道了,準會以為你與他有攻守同盟。你老是問他來了嗎?來了嗎?他到我們大隊裏來又不是什麽好事情!”


    “對!對!對!不來的好,不來倒好。”見森遭到斥責,心裏卻反而感到安慰,“我們這裏對曲書記來說是一塊傷心之地,我還盼著他來,真傻!外麵哪塊地方不比這裏好?”


    然而,你心裏不希望他來,他卻偏來了。大約十來天後,範同悄悄地告訴見森“曲書記又來了,今晚我一個人值班的時候來叫你,可是你隻準偷偷地看他一眼,千萬不要叫他。”


    “為什麽?”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就是上次的批判大會上,他苦頭吃足了。專案組的人在他掛的牌上綁了一支竹箭,往下低時,箭頭指著他的喉結。可是,又在他脖子上宕了一塊有洞的鼓墩石。往上挺時又得承受鼓墩石的重量。專案組的人給它起了個名叫‘晴蜓點水’。所以不一個鍾頭,他就翻到了地下。幸好那竹箭偏了,隻刺中了夾腮。現在頭勁裏纏著紗布,動也不能動。”


    “這叫什麽革命,這簡直是法西斯。比日本鬼子還毒辣!”


    “不要叫,不要叫,全畢正正對你恨得要命,說你沒良心,想抓你的小辮子。你一叫,讓他知道了,我可擔當不起呀!”


    曲書記的傷可能比範同所說的要好一點,盡管頭頸裏仍然綁著紗布,可頭部已經能轉動了。見森站在屋外的暗處朝他看時,他正照著一張紙在哼歌。


    “少拉少,淘來淘,來發少,少米淘……曲金燦,大壞蛋,走資派,要批判……”


    見森不解,問範同,“他在唱什麽?”


    “唱批判他自己的歌,這是專案組集體創作的,還特地請了縣文宣隊的專家譜了曲。”


    “那他自己怎麽會願意唱這種歌呢?”


    “他變了。”範同附在見森的耳朵邊,聲音輕得象蚊子叫,“他真的變了,變得好像有點不正常了。”


    “不正常?”


    “是的,我經常聽人們說,脾氣越是急躁的人越受不起折騰,容易得神經衰弱。”


    範同所指的神經衰弱說穿了就是精神分裂症,盡管不怎麽嚴重,但是由於一個天真而多嘴的小女孩的出現,他突然狂躁地發作了。


    那一天,一個斫兔子草的小女孩,亮著清脆的童音。唱著:“少拉少,淘來淘,來發少,少米淘……”逐漸靠近了那間隔離曲金燦的房子。


    “曲金燦,大壞蛋,走資派,要批判,裝盡幌子,勾結地富,醜惡嘴臉無恥蛋。”曲金燦被小女孩的歌聲所誘發,也唱起了這首批判自己的歌。


    “咦?”小女孩驀地發現窗戶裏麵有一個頭發蓬長的老頭也在唱著同一首歌,甚覺驚奇地問“你怎麽也會唱這首歌啊?”


    “那麽,你是怎麽會唱的呢?”曲金燦反問。


    “我是我舅舅教的。他在宣傳隊裏,別人都叫他郭建光。”


    “那麽,你唱得全嗎?”


    “唔”小女孩點點頭,手指銜在嘴裏,顯得天真爛漫地反問:“那麽,你能唱全嗎?”


    “我當然會羅,因為我是大人啊!我這就唱給你聽,好嗎?”


    小女孩又點點頭。


    “解放前,還鄉團。變天帳,手裏攥。叛變革命,殺害同誌,罪行累累不能談。”


    “解放後,混進來。假斯文,實野蠻。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劉少奇是伊黑後台。”


    “停下,停下!”小女孩忽然阻止了正


    要往下唱的曲金燦“第四段讓我來唱,我舅舅說,第四段唱的時候一定要有舞蹈動作,讓我來跳給你看。”


    小女孩把放兔子草的籃子,草戟拎到旁邊。騰開一小塊地方。扭著可愛的小身體唱了起來“見女人,眯起眼。摸屁股,親臉蛋。腐化墮落,蛻化變質,強奸嬌囡三十三。……公公,我唱得好嗎?”


    “唱得好,唱得真好。公公拿糖給你吃。”他轉身在屋子裏亂找,可是哪裏有糖?隻是尋出了半塊早晨吃粥時剩下的紫大頭菜。拿在手裏,遞到窗外說“公公沒有糖,給你吃紫大頭菜,好嗎?”


    “不!”小女孩決然地搖了搖頭:“我媽媽對我說:大隊部裏關著一個頭發很長、很長的大壞蛋……我看看好像就是你。我媽說:你有糖衣炮彈,要是打到人的身上就會一塊一塊地腐爛,所以叫我千萬不要吃你的東西。”


    “啊!糖衣炮彈?”小女孩甜甜的噪音卻像一把刀子割著曲金燦的心髒。他喃喃地重複念著“糖衣炮彈”,半晌忘了與小女孩答話。良久,他才接著問:“小妹妹,你可知道什麽叫糖衣炮彈嗎?”


    小女孩又搖了搖頭,眼睛裏閃耀著靈動的光。忽而,像煞有介事地雙手一比劃,作了一個“很大”的手勢說:“我沒有見過。可聽我媽說,有這麽大,裏麵有糖……”


    這無疑是一發真正擊中曲金燦心髒的“糖衣炮彈”,他全身一震,頓時神色驟變,仿佛天都塌了下來。


    他感到絕望了。如果說,忍受眼前的痛苦煎熬是為了等待可能到來的一線飄緲的希望。那麽,他現在則感覺到這一線飄緲的希望也不存在了。眼前這個什麽事都不曾懂的小女孩居然也曉得曲金燦是個造糖衣炮彈的大壞蛋,不正意味著熬到她這一代人長大,自己的冤屈還是出不了頭的麽?


    信仰一旦破滅,精神馬上就會崩潰。在極度的悲憤之中,當他確確實實地意識到憑自己的主觀奮爭根本不可能改變現實世界時,他終於走向幻滅。可悲地把自己給改變了。


    “哈哈!這是真的嗎?糖衣炮彈怎麽是我造的呢?哈哈……現在我終於懂了。這糖衣炮彈是文化大革命造出來的。哈哈……”


    他一會又“嗬嗬……唔唔”地嚎啕大哭起來。嘴裏悲愴地唿喊著:“毛主席啊毛主席,這就是你設想的文化大革命呀!我要是早一點懂那就好了!我也會像全畢正一樣出賣靈魂。我也會去殺父奪妻。我也會去兇恨奸掠。我早一天點那樣,也不致於受這麽大痛苦了。毛主席啊毛主席!七億人民都在喊你萬歲,可是我要說你不值得!你不是已經位高極頂了麽?以你豐功偉績的一生,為什麽要把這麽大一個國家弄得亂糟糟呢?假如,僅僅是為了把劉少奇換成林彪,犯得著這樣做麽?哈哈,我總算看透了,徹底看透了。以前我真傻,怎麽不想想,朝廷出奸佞,還不是‘上不聰才下不賢’麽?我當了大半世幹部,連這點都不懂,還不是糊塗蟲麽?哈哈!我這個共產黨員今天才曉得,什麽叫共產主義?什麽叫奮鬥終身?我為之奮鬥終身的事業原來是用青磚砸我,滾水燙我,大糞喂我,竹箭刺我來迴報我的呀!……”


    他時而怨爹罵娘,時而責怪自己,時而又哭又笑,看見牆外那條石灰水寫的標語:“活埋劉少奇,油煎鄧小平,絞殺陶鑄”。忽然就罵起劉少奇來:“你是個大走資派。大叛徒,大內奸,大工賊。活埋也好,油煎也好,絞殺也好,死不足惜,或許已經死了。可是你的陰魂可知道,有多少像我這樣無辜的人在為你陪葬,墊棺材底?”


    他瑟瑟抖抖地在屋裏尋找著可以結束自己生命的東西。在電燈的燈頭上部他看見有一節老化的電線在朝他閃著幽幽地暗紫色,他知道,在這間屋子裏,能使他一步就跨進極樂世界的工具唯有它了。


    他對著這一小節赤膊線自己給自己做起了禱告:“我的死刑判決由你來執行,說明我與你有緣。但願,你把我送到那邊後,給人剪了去。我就不能找替代了。讓我的靈魂永遠留在紅光大隊,叫這個殺父奪妻的小人一世不得安寧!”


    他既沒有留戀,也沒有猶豫,就像吃飯前往筷筒裏拔筷一樣,非常自然地捏著了那一節暗紫色的赤膊線……。


    “哇……哇”兩聲絕叫,像一把劃刀,把他的理智、情緒、信念、思想一刀切斷。再把他的靈魂拖出了竅,飄飄蕩蕩地進入了杳冥的境界……


    朦朧中,他聽到有人在喊:“到了、到了。”而不是“醒了,醒了。”


    他來到的是一個新世界,碰到的卻是熟悉的麵孔。迎接他的人群中有他老家的長輩,一起渡江作戰的戰友。還有那個曾經與他聊得很投機並在一起喝過酒的全家老爹……。


    他很激動,撲向了他們,可是胸口堵得慌。那心髒突突突地往喉嚨口竄……但那不是心悸。


    迎接他的鮮花沒有香味,而是刺鼻的藥味,然而它不像是來蘇兒的味道。


    “啊……嗚……哈……真太奇了!原來死竟然這麽有趣……哈哈……”


    據說,對他的搶救是成功的。能把他從死亡線上拉迴來,應該首先歸功於範同的決斷。要是再慢幾秒鍾,老醫生就是對他再敬仰也隻能是無力迴天了。


    然而,老醫生救活的不再是老早的那個曲書記了。他救活的僅僅是一個有著曲書記模樣的軀殼。“醒”過來的第三天,他就因為鄰床的病人無意間拉了一下電燈的拉線而引發了他嚴重的心悸。唿叫著衝出了衛生院。


    好在他老早的時候積了德。古道熱腸的鄉親們雖然沒有幫助老書記恢複理智的力量,但從來沒有將他從飯桌上排除出去。除了紅光大隊,他聽到之處社員們都會自發地招待他,尊敬他,直到他的家屬把他尋迴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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