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部裏,全主任的座位上方那紅紙寫的條幅因為牆皮的風化和漿糊的風幹翹起了一隻角,被風掀動時“嘩嘩”地發著聲響,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


    見森看著煩心,多動的手指頭忍不住,揪著那隻角用力一掀,脫離大半邊。


    “哎,哎!華見森。你不要命了?怎麽好掀這張紙?”


    “一張紙頭,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那要看是什麽樣的紙頭,有些紙掀得,有些紙掀不得。這一張就掀不得。這可是全主任的法寶!快弄些漿糊來,重新把它貼好。”


    “法寶?”


    “你看看,上麵寫的是什麽?”


    “‘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不是很普通的麽?”


    “你說它普通,全主任看它一點都不普通。這三句中,他最喜歡的是後麵那句‘與人奮鬥,其樂無窮’。他是把它當作什麽‘銘’的。”


    “什麽‘銘’?該不是‘墓誌銘’吧?”


    “不是,不是。是老三篇的那個‘銘’。”


    “噢!那叫‘座右銘’。”


    “對,對!是‘座右銘’。他平時經常教育我們,要與壞人壞事鬥。要與不良風氣鬥。甚至要敢於與最敬畏的人作鬥爭,意誌才能鍛煉得更堅強。我們受著他的重用,當然應該聽他的話,維護他的威信。所以,這張掀不得。”


    “師傅,你所說的他最敬畏的人是不是上次審嬌囡時說的曲金燦?”


    “怎麽不是?”


    “那麽,師傅。這曲金燦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你如果問其他人是怎樣的人我都能迴答,唯獨問起他,我就講不清。因為對他的叫法也實在太多了。有的人叫他老書記。有的人叫他老革命。有的人叫他老反革命,也有的人叫他老背時鬼。不過,隨你怎麽叫,都與他掛得上號。”


    “哪會有這麽複雜的稱唿?再說革命與反革命的性質截然相反,怎麽能混為一談呢?”


    “我就知道你不會想信的。不過,你聽我慢慢地解釋後就會了解我所說的都是有憑有據的事實。”


    “那我倒要聽聽你所說的理由。”


    “稱他為老革命,當然是事實。他老家在山東,參加過解放戰爭,渡江戰役。從安徽蕪湖打到浙江杭州,後來受了傷,留在苕東治療。傷愈後就在通津一帶剿匪。再後來就轉到地方上當了幹部。也許是他的威望和評價實在太高了,有些人偏不信,在公社革委會成立前專門派了人到他老家去調查過,哪曉得他老家的人見他們好的情況不要,偏揀一些見不得人的事調查時,才知道他們不懷好意。老家人一憤怒,把調查組的人統統關進了一間黑屋子,拿了火把在外麵大罵。差一點把他們燒成了灰。嚇得他們泰山也不敢遊了,逃命似地迴來了。


    雖然他的曆史是紅的,但說他是‘老反革命’也並非不確。當文化大革命正轟轟烈烈、蓬蓬勃勃地開展的時候,大家都高舉著寶書,到處在敬祝、歌頌、表忠。他卻當眾唱反調,把矛頭直指毛主席的親密戰友、英明的林副統帥。說什麽,那個連三忠於、四無限這種把戲都設想得出的人必定是把毛主席當昏君耍弄的奸臣。他甚至還說‘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究竟不好在哪裏?誰能說服我,我就給誰磕三個響頭’。除了以上這兩條,更嚴重的是,他仗著曾經喝過一點點墨水,竟學著毛主席的樣寫起詩詞來了,哪曉得寫出來的竟一首反詩。”


    “反詩,怎樣的反詩?”見森插了一句。


    “什麽反詩我不知道。我隻聽別人都在說:‘曲書記寫了首反黨、反革命、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反詩,所以大家都叫他‘老反革命’了。當時我也想,寫了反詩肯定要被抓起來,坐大牢了。可是後來聽說,上頭有人給他打圓場,說他的詩不是反詩,隻是比較消極,毛主席批評過的民主人士有時也是這樣寫的。這樣一來,他才混過了難關。公社成立革委會的時候,他屬老資格,繼續當了第一把手。”


    “那為什麽又要叫他‘老背時鬼’呢?”


    “叫他老背時鬼,當然更有理由了。誰都知道,全主任是他親自一手培養起來的助手。從互助組、高級社、管理區,直到人民公社他一直把全主任帶在身邊,連從來不關心政治的平頭百姓都認為,將來全畢正一定是曲書記的接班人。你可千萬不要小看我們全主任哪!他雖然文化不高,可他有水平,有誌向,有抱負。你假如幫全主任拎過他的工作挎包就會知道,它裏麵經常放著毛主席親自從基層提拔起來的王進喜、陳永貴和因為學毛選而登上九大主席台的年四旺、顧阿桃,珍寶島戰鬥中的孫玉國,寫大字報而當上中央候補委員的聶元梓等等英雄人物的先進事跡和寶貴資料。你也一定會因為他有這麽崇高和遠大的理想而敬佩他。所以當他父親的問題暴露後,他就堅決地、果斷地、勇敢地對他老頭子實行了獨一無二的‘大義滅親’。‘大義滅親’你別看它僅僅是很平常,很輕鬆的四個字噢!要做到這四個字,你說要付出多麽大的勇氣?要具有多麽大的魄力?可是,就在大家敬佩他、讚揚他。廣播、電台、文宣隊都在宣傳他的時候,曲書記作為曾經培養過他的‘恩師’,按理說徒弟有了出息,師傅也有一份光榮。應該替他高興才對。沒想到,曲書記大概因為徒弟的名聲超過了他,竟突然翻了臉,大罵全主任是‘不是東西的東西’。你倒說說看,這還算不算是‘老背時鬼’呢?特別是在去年,公社將要成立革委會的時候,他們間的矛盾發展到更為激烈的程度。當初全主任按照自己的名聲,估摸著自己完全有可能被結合進公社革委會。因為上麵要求老、中、青三結合,全主任屬於‘青’中的模範,理所當然該進入一元化的領導班子。哪裏知道,不是冤家不聚頭,當上新主任的曲書記說什麽也不同意他進入公社革委會,還說‘這種人連大隊的權都不能讓他當,怎麽能讓他進公社的革委會呢?’就這樣,全主任想往上發展的路生生的讓曲書記這隻攔路虎給堵死了。你想想,做人一世,誰不想混個出人頭地?全主任的前途給他毀了。哪有不恨的?所以一講起曲書記,全主任就咬牙切齒:‘這個老背時鬼,是我眼中的釘,喉中的骨,肉裏的刺’。”


    “噢!難怪他要與人奮鬥,原來……”見森嗟歎不已。


    與人奮鬥的時機又來了。一個月後,範同又帶著一臉的詭秘來通知見森:“今晚有緊急任務,你不要跑開,要值夜班。”


    “怎麽?又有誰家的結婚酒席給撤了?”


    “看你,盡想著吃的,是饞蟲爬出來了吧?”範同壓低了聲音說:“今晚可是項大節目,全主任要真刀真槍闖闖大風浪。耽會公社治保會的人都要來。不過那名稱改為專案組了。”


    “什麽事這麽嚴肅?”


    “是上次的那封材料告準了,曲書記被停了職,今晚鬥的就是他。”


    “上一封什麽材料?”


    “噯!你怎麽忘了?就是上次我們吃半夜餐那次,嬌囡交代的材料,你自己作的記錄。”


    “這種材料怎麽能作數呢?那時候嬌囡已經瘋了……怎麽可以……?”


    “怎麽不可以呢?你聽說過,‘酒後吐真言’,這句話嗎?酒後能夠吐出真言來,那麽,瘋後吐出的當然更是真言了。況且,她那時候還沒有完全瘋透,為什麽就不能作數呢?”


    這一夜,確實沒有裝菜肴的糞桶。滿腹心事的全畢正泡了一大杯比藥還苦的濃茶 ,吊足了精神,一根接一根地抽著他的“紅燈”牌香煙,擺出一副如臨大敵,準備一決雌雄的架式,與審訊嬌囡的那一天判若兩人。


    曲金燦確實非同小可,他五十多歲年紀,頭發有些花白,身子骨卻結實得像條水牛,方棱出角的臉紅紅的,似乎充滿了威嚴。然而,這個經過槍林彈雨的人今天卻逢著倒黴的惡


    時辰。被他的專案組員們簇擁著,押進了前些時審訊嬌囡的那間屋子。


    他像一頭被關進籠子的獅子,不時地發出令人生畏的吼叫。傍晚,見森捧了一缽頭飯給他送去,想不到被他一聲怒喝:“我是被你們綁架到這裏的,不是討飯的叫化子,隨身帶著碗筷。”


    “好、好。我這就去拿碗筷。”


    “這不忙!”他粗魯地命令見森:“你去!你先去把那個該死的,叫作什麽嬌囡的臭婆娘叫來。我要與她當麵對質,我什麽時候強奸過她?”


    “嗬,真兇!”見森咂了咂嘴,趕緊退出來,向全畢正作了匯報。全畢正一聲冷笑:“哼!想得倒好,我會笨得讓他們去對質嗎?你隨他兇去,別理他,他如今在我手裏,已經是隻秋天的蟋蟀,兇不了幾下了。”


    審訊。就一般常識而言,是一種聲張正義,打擊邪惡的手段。主審者代表的是真理與權威,被審者則是罪惡和陰暗。假如,這個事實一旦被顛倒過來,那麽這局麵肯定是非常難堪的。


    這實在是一次很尷尬的審訊。經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熊熊烈火造就的全畢正並沒有克敵製勝的法寶,反而使自己經常陷在被反駁的“沼澤地”中。


    審訊剛一開始,作為主審者,全畢正試圖給被審者來個下馬威:“曲金燦,你知罪嗎?”


    不料,蹩腳的騎手碰上的卻是匹烈馬。隻見曲金燦眼烏珠一瞪,頭一昂,奮起還擊:“我有什麽罪,有罪的是你!我問你,你憑什麽把我綁架到這裏來?”


    “憑什麽?我憑的是革命的名義。憑的是人民的名義,憑的是專案組的名義。”


    “好!那你把材料拿出來,我倒要看看自己究竟犯了什麽罪 ?”


    全畢正“霍”地站了起來,一拍桌子,大聲嗬斥:“你難道還敢說自己沒有罪?我問你,你明目張膽地對抗偉大領袖毛主席‘以糧為綱’的指示,故意東辦一個果園,西辦一個蔬菜場,拚命壓縮糧食種植麵積,這是什麽居心?”


    “這叫犯罪嗎?”


    “這不是犯罪是什麽,難道還想抵賴?”


    “好!那麽,我問你,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水利是農業的命脈 ’我發動大家修水利,建機埠。以前三個大隊合用一個機埠。現在每個大隊都有機埠,這算不算罪呢?我動員群眾大辦蠶桑,增加桑地種植麵積,多養蠶,積累公積金,購買手扶拖拉機,也算罪嗎?你顛倒黑白,將好的說成壞的,將壞的說成好的,寫我的大字報。整我的黑材料。把我腿上的槍傷說成是偷女人而被人打的。反而把得過楊梅瘡的爛鼻子領到台上去憶苦思甜,說成是地主的狗咬的。我倒要問問你,這是什麽居心?”


    “那……現在我不與你說這個。我問你,你身為共產黨員,國家幹部,肚子裏卻全是封、資、修那一套。說什麽,豁拉笑夫的土豆燒牛肉,你最愛吃!還說,勃拉勃拉夫的狗頭隻要燒得好,你也敢吃。有沒有這迴事?”


    “有……共產黨員當然什麽都敢吃。長征的時候吃過草根、樹皮。楊靖宇同誌還吃過棉絮、柴芯子。我問你,這叫封、資、修嗎?”


    “這個……這個我先不與你說。現在我問你,你是何年、何月、何時、何地混進革命隊伍的?又是何年、何月、何時、何地背叛革命的?”


    “何你個屁!老子參加革命的時候,你還在你娘肚子裏沒有成形呢!你有什麽資格來問我?”


    “哼!你別想抵賴。根據我的對敵鬥爭經驗來判斷,我一眼就可以看準你曾經做過叛徒!”


    “你說我做過叛徒。到我老家,到我原來的部隊調查過沒有?”


    “你別以為我不敢去,其實我早就去調查過了!”


    “你既然已經調查過了,那麽,我有什麽問題?你給我說清楚!”


    “這個……這個我也不跟你講了。現在有人揭發你腐化變質,亂搞男女關係。生活作風有問題,你給我老實交代!”


    “你說我亂搞男女關係,生活作風有問題。是嗎?你給我好好聽著,讓我正正經經告訴你。我確實搞過男女關係,但不是亂搞,是與我的老婆。要不然,我那兒子女兒從哪裏來?現在我倒要你當著我的麵,當著那麽多專案組員的麵說說,你有沒有亂搞男女關係?生活作風有沒有問題?你沒有兒子女兒難道就能說明你沒有搞過男女關係嗎?”


    全畢正差點被曲金燦的這番話噎死。他“你……你……你”了好一陣,氣得眼睛裏似乎要噴出血來。惡狠狠地盯住這個昔日曾提拔他當“半脫產”的“恩師”,臉色發紫,肩膀起伏,肚皮鼓動著。完全暴露了那多年“半脫產”所鍛煉出來的“才幹”是多麽的蒼白無力和不堪一擊。


    他原本口齒就不伶俐,這一會更像是一隻鬥敗了的公雞。然而,他畢竟是今天的主審者,哪會甘心於被對手這樣搶白?隻聽他氣急敗壞地一聲斷喝:“狗操的,想必是犯賤了。見森、範同快快過來,叫他跪下。他要強,就叫他吃辣火醬!”


    他見範同、見森兩個都遲遲疑疑地不敢上前,自己憤而站起,走到曲金燦的身後,往他腿彎裏狠命地踢了兩腳。


    曲金燦腿一曲,踉蹌著跪了下去。可是馬上又頑強地挺了起來,破口大罵:“你這殺父奪妻的小人,禽獸不如的東西。畜牲!我當時眼睛瞎了,把你培植起來……小人!要我朝你下跪,你癡心妄想!”


    全畢正怒火中燒,喝令手下的專案組員:“快快,把寶像拿來,對著毛主席,看他還敢不跪下?”


    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偉人像,正放在審訊的桌子上,曲金燦無可奈何,極不情願地跪了下去,似乎再不敢強了。


    全畢正並不就此罷手,拿起剛剛給自己的濃茶沏剩的半熱水瓶滾水,隨手拔了蓋,朝曲金燦的頭頂上猛地澆了下去。


    “啊……哇!”曲金燦大叫一聲,被燙得在地上亂滾。全畢正還不作罷,在屋角裏尋了把鐵勺子,到外麵茅坑裏舀了一勺子糞進來,嘴裏嘟噥著“你不是什麽都敢吃嗎?我問你,你敢吃糞嗎?”


    曲金燦拚死大叫:“全畢正,你這小人,下賤。我寧可像你老子一樣,要死死得幹淨。我不怕死,但我要人格!”


    “哼!”全畢正的聲音從鼻孔裏狠出來:“你想死得幹淨,我偏要你不幹又不淨。你要人格,我就是不給你!”


    說完,他一舉手,捏住了曲金燦的鼻子,把糞勺子往他張開的嘴裏喂了進去,隨後把餘下糞便朝曲金燦的麵門上兜頭一潑。潑得他滿臉都是惡臭的黃糊糊。還氣不休,揀起半塊青磚往曲金燦的頭上狠狠地砸了兩下,累得氣喘籲籲。扔了磚塊,吩咐專案組們:“給我狠狠打,打死了由我負責!”


    曲金燦的頭上,灰白的頭發被大糞一澆,成了粘糊糊的黃塊塊。被青磚擊過的部位又泛出了一縷縷紫紅色的血絲,合成了一幅色彩斑爛的圖案。初出茅廬的範同和見森被這副慘不忍睹的景象嚇得愣在一旁,不敢吱聲。


    全畢正所培養的助手並沒有他期望的那麽得力,不由得使他著了惱,朝著見森嗬斥:“你這小子不是很會打人的麽?今天我要伸伸這口惡氣,你幹嗎不動手?”


    見森以前老是捉摸不透全畢正怎麽會讓他進入治保會。今天才算明白了,原來是要他成為打手才把他當成“有成份論,但不唯成份論”的典型而加以“培養”的。


    “我不幹!”見森向來不是欺軟怕硬的人,要他對恨不起來的人施暴是根本做不到的。


    “我也不敢!”範同也隨聲附和。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流年如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柳湘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柳湘武並收藏流年如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