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牢的鯉魚吃勿成,逃脫的鯉魚十八斤”。鷹哥和見森的那兩把黃沙注定要使華中用經受又一次靈與肉的磨難了。


    原先存在於猜測中的案子現在終於有了實質性的內容。有人妄圖劫牢就足以說明華中用這個反革命特務是真的。那麽,他的同黨迫不及待地竄出來與被關押著的華中用秘密串聯,訂立攻守同盟,也就說明了階級敵人已經到了萬分恐慌的地步。而且,也就可以由此而推測,這個案子的背景是多麽複雜和重大的了。


    於是,對華中用的待遇又升了一級。


    那間曾經令華中用觸及靈魂的屋子,今天又被布置一新,四壁的頂上日光燈串成了排,賊亮賊亮的照著那條新刷的標語:


    “推翻白色恐怖,實行紅色恐怖”


    與上一次審訊所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上一次那麽多的人,也沒有那麽大的聲勢。氣氛似乎要比上次緩和了許多。甚至,連卜躍聯也好象變得溫文爾雅了。那講話的口吻和顏悅色,簡直像是和忐忑不安的華中用商量著某件事:“老華,你先不要緊張。今天讓你來是因為我們在外地取經時學到了一件新事物,所以特地讓你先嚐嚐新,怎麽樣?啊?”


    話音剛落,迅速上來了兩名“紅總司”的小將,將華中用的雙臂反剪起來,頭被撳到了九十度角以下。


    華中用頓時身上的血液在倒流,耳朵脹得“嗡嗡”地悶響,好不容易掙紮著喊出了聲音“卜躍聯,你為什麽又要打我?”


    “嘻嘻”卜躍聯不像上迴那樣聲色俱厲,他揪起華中用的頭發,皮笑肉不笑地說:“這怎麽是在打你呢?這分明是讓你享受麽!你大概還不知道,這就是北京大學新發明的‘噴氣式飛機’。原先隻有像劉少奇的家主婆那樣的級別才夠資格乘坐。今天之所以拿來給你先享用,是因為你是我們苕東鎮的榮幸和驕傲。苕東鎮假如沒有你這個特務,也就沒有我們破獲的案件,我們的革命工作就出不了成績。那麽,這好東西當然應該讓你優先享受羅!同誌們,我說的一點都沒錯吧?啊?”


    “是啊!”四周是一片狐假虎威的聲音。。


    “你們憑什麽要說我是特務?”


    “憑什麽?”卜躍聯忽然用相當嚴肅的口氣吩咐叉著華中用雙臂的兩個“紅總司”:“放他起來!你要問憑什麽,讓我認認真真地告訴你:我們憑的是林副主席的教導:‘大膽懷疑,大膽肯定,大膽打倒”。你以為我們會冤枉你啊?”


    “冤枉呀!真是冤枉的啊!我哪裏會去給蔣介石放信號彈呢?我說的蔣介石太陽穴上貼著膏藥是從《人民公敵》這本書上看來的。真的沒有見過他啊!”


    “住嘴!我們今天要問的,不是你和蔣介石的事,而是性質更嚴重的問題。你現在必須交代你與特務同黨的關係,以及整個特務組織。”


    “那是更沒有的事。”


    “還想賴!我問你,你沒有那事怎麽會有同黨來劫你的牢?”


    “我真的不清楚。”


    “你嘴上不清楚,可心裏清楚,給我打!”


    “不清楚怎麽也要打我?”


    “不清楚當然該打。你清楚了更應該打!實話告訴你,我們知道得比你自己還清楚。”


    這一會,華中用變得可憐巴巴了“那你們還能讓我說什麽呢?既然你們知道得比我自己還清楚,不如就由你們寫張紙,讓我蓋個章就是了。這些天來,我一直由著你們把我當泥巴,要長就拉一拉,要扁就捏一捏。要細就搓一搓。就請求你們不要再這樣折磨我了。我真的不曉得什麽特務的事呀!”


    “你這是消極抗拒。你上次既然已經承認過是特務了。那就鐵定了。想賴也賴不掉的。不過,今天看你還算老實就不給你吃辣火醬了。”卜躍聯詭譎地一笑,像是難得發了善心:“這帳明天再跟你算。今晚你必須把特務同黨的事交待出來。否則,明天我再不會放鬆你了!”


    第二天,一直到十點多。還不見有人將例行的早餐——兩個刀切饅頭送來。華中用餓得實在難受,就問看管他的“鬥煞鬼”。“鬥煞鬼”告訴他:“卜頭頭吩咐過的,你若是坦白一般的問題,一張紙一杯白開水。你若是交待出特務同黨,交待一個就給一碗飯。你從早到現在一張紙都沒有寫過,我怎麽可以拿飯給你吃呢?”


    華中用被他這幾句話氣得發了耿:“曆古以來,我聽說過‘隻有死罪,沒有餓罪’,你們不給我吃飯算是哪一家王法?要是再不給我吃飯,我連檢查也不寫了。”


    “餓罪好像是沒有的,但是……”“半煞鬼”頓了頓繼續說:“現在有了,是卜頭頭發明的,你又拿他沒奈何。誰叫你當初不願意參加我們這一派呢?”


    就這樣,“鬥煞鬼”們秉承卜躍聯的旨意,足足餓了他一整天。


    沒料到,第二天中飯時分,正當華中用被餓得頭昏眼花、渾身虛脫時,卜躍聯卻親自端來了一鋁盒的白米飯,上麵還放了一塊黴幹菜燒的大肉。他假惺惺地對華中用說:“老華,隻有死罪,沒有餓罪我也聽說過。所以今天給你加了倍,把昨天那一份補給你。”


    這幾天來,華中用已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憔悴不堪。加上又被餓了一整天,見到那盒飯早已是饞相畢露,那管卜躍聯安的什麽心?一把奪過飯盒就狼吞虎咽起來。吃得連連打噎還硬往嘴裏塞。


    看著華中用把一鋁盒飯三下五除二全塞進了喉嚨,卜躍聯突然狂笑起來:“哈哈!你華中用這隻老狐狸,任你再狡猾也逃不出我這個好獵手的手掌心。哈!你中了我的計了。哈哈……快,快,來人!把他頭朝下,腳朝上吊起來!”


    一霎時,華中用被七手八腳地捆了個結實,用繩箍套了腳倒吊起來。他昨天被餓透了,肚子裏已被白開水過濾一空。今天的飯剛過了喉嚨就被倒吊過來。脹飽了的胃直往嗓子眼裏壓,吐又吐不出,想罵卜躍聯,卻覺得胸悶異常、唿吸被窒息了。


    “嘿嘿!這滋味怎麽樣?這一迴總該觸及你的靈魂了吧?看你還敢不敢抗拒?這刑罰可是《水滸傳》裏有的,好像叫什麽倒懸法。就是武鬆差一點嚐到的那一種……。”


    華中用被吊了一會,不掙紮了。驀地,隻見他牙關緊咬,眼珠突地瞪出來。反而把卜躍聯嚇了一跳:“快快,把他放下來,再吊下去,我這條小命倒要賠在他這條狗命裏了……。”


    華中用被從吊著的梁上放下來。他的臉色已經和死人差不多了。隻見他冷汗淋漓。嘴唇緊閉。良久才慢慢地緩過氣來。對著卜躍聯斷斷續續地說“姓卜的,我和你今生無冤,前世無仇。為什麽要將我從死裏整?”


    “哼!笑話。不這樣你的真話會倒出來嗎?”轉而吩咐手下:“把他拖出去,晚上我再來慢慢地消耗他。”


    開晚飯的時候,照例又是二兩。飯上麵澆了一勺子鹹菜湯,華中用雖然肚皮早已餓了,然而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看那飯塊似乎比往常大了點,就不敢去吃它了。


    愣愣地盯著那飯看了好一會,還是懷疑那裏麵又藏著什麽新名堂,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仿佛要撒出尿來。解了褲帶剛走到門口,隻見那皮笑肉不笑的冤家又出現了。提著褲子的手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連忙扣好褲子,把撒尿的念頭憋了迴去。卜躍聯一見不禁又動了肝火:“好啊!好好的飯你不吃,看見我就抖褲子!分明是在搞陰謀詭計侮辱革命派。你這個反革命特務份子竟如此惡毒!來人!把這碗飯去倒給狗吃。再把我為他準備的那一份‘好吃’的東西拿來!”


    一大畚箕的煤渣被端了進來,放到了華中用和卜躍聯的麵前。


    “他已經有好多天沒有洗澡了。身上一定很癢。你們按照我布置好的去做。”他自己不動手,卻捧著杯紅茶在一旁下命令。嘴裏兀自不停地訓斥著:“你這個狗東西,害得我夠苦了,我兩夜沒有睡過安穩覺,為你傷了多少精


    神?”


    華中用被七手八腳地拖翻了。他一動不動,麻木地由著他們擺布。那些人把的雙腳倒提起來。用鐵勺子把畚箕裏的煤渣一勺勺地往褲管裏舀。灌滿後,又用繩子把褲管捆紮了個結實。


    “怎麽樣?煞癢嗎?觸及到靈魂了吧?今天這個節目叫作‘為你搔癢’,哪裏發癢,它就在哪裏為你搔!就好比把你的靈魂用刀剖開,再往裏麵撒上一把辣椒。挺煞克的。假如你還執迷不悟。我還有很多新辦法叫你慢慢地受用的。”


    “卜躍聯一邊有滋有味地品嚐著杯裏的紅茶,一邊又有滋有味地欣賞著被塞了煤渣後在地上痛苦掙紮的華中用。


    “老華,跟你說實話,今晚這搔癢還算是照顧你的。你知道我明天已經為你準備了什麽好東西嗎?告訴你也無妨。我準備了一大臉盆的碎玻璃。跪在上麵作交待,那才叫觸及靈魂呢!還有,今天我看到你小便不爽,忽然想起了醫院裏的導尿管。不過,我幫你導尿不會用醫院裏的那種塑料管。為了叫你暢快個透,我會用一長鐵絲,往你撒尿的東西裏捅進去,那才叫真正的‘靈魂深處撒把辣椒’呢!”


    他一邊語態平和地說著話,一邊朝著恐懼萬分的華中用呲牙咧嘴的做著各種鬼怪的表情。


    被煤渣搔癢得同樣呲牙咧嘴的華中用忽然號啕大哭“我跟你前世一結,犯了什麽克?要這樣殘忍地折磨我?你就放過我吧!我真的不知道信號彈和特務的事呀!”


    轉而,他又對旁邊的幾個“鬥煞鬼”哭喊“老阮、小薑……你們都是我的同事,以前隻要我贏了錢,大家要我請客,分香煙時都有你們的份……現在,我落到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步,我就求求你們幫幫我。你們誰要是幫我解脫了這件事,來世我當牛作馬也會來報答你們的……。”


    突然,他眼前一亮,停止了哭喊。有了新的發現。透過窗楞,他看到了救星:當初那個曾經朝他撒過嬌、發過嗲的女教師——兒子的班主任——浦老師。在室外正隔著窗朝裏張望。


    這不啻是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疾喊:“窗外的那位女同誌,我認得的,叫浦老師,麻煩你們喊她進來。她了解我的。她知道我不會是特務的,她知道我是個好人,她肯為我作證的。她……。”


    “喊誰?喊她?”“紅總司”和“鬥煞鬼”們指著身穿黃綠色軍裝的浦老師哈哈大笑起來,臉上堆滿了十萬分的鄙夷:“呸!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配嗎?你也配認識我們敬愛的浦老師,浦霞同誌?連我們見了她都要向她敬禮呢!你有資格喊她嗎?”


    倒臥在地上的華中用,顧不上下身的劇痛,掙紮起半個身子,拚著全力失聲大叫:“浦老師,浦老師,求您救救我!我苦死了,你會幫我的,您會證實我的為人的……。”


    她還是那麽的漂亮。那麽的白皙裏透著粉紅。加上黃軍裝和紅袖標的映襯,更顯得漂亮中又多了一份威嚴。經華中用這麽一叫,她終於迴過頭來,可是,就在她迴頭的一瞬間,美麗的臉龐突然變得鐵青而冷漠。吐出的話語差一點令華中用當場昏厥——


    “俄為啥要救倷?倷格個狗特務,求俄搭倷作證,倷勒浪做夢!俄是勿會得饒倷格。看倷老早幾滸神氣,還像煞有介事格工人階級?看勿起伲朵知識分子。俄今朝看倷啊隻不過是工人階級格皮裏廂裹勒一副國民黨特務右派分子格賊骨頭!……。”


    一席話,把華中用刺激得歇斯底裏地大叫“早知你是這樣一個狠毒的女人,我當初真應該恨恨地戳你,戳死你!”


    “什麽!什麽?你?”卜躍聯驚異得簡直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浦老師難道真的會和他有一腿?”


    他趕緊走出審訊室,將浦霞叫到僻靜處,故作聰明地問:“他真的戳……戳過你?”


    “倷哪哈問得介難聽?”


    “他在說,他吃過你的豆腐?”


    “勿寧。”


    “你那要緊地方給他碰過吧?”


    “嘸不!”


    “好!嘸不就好!如果他敢對你心存不規,我立即就整死他!”


    “盡管嘸不……不過……。”


    “既然嘸不,犯不著介恨俚!”


    “可俚撥吃俄格豆腐還要勿好!”浦霞突然一聲怪叫“格隻臉,俄看勒就勿適意!”


    “哪……?”卜躍聯聽得雲遮霧障,萬般難解“俄猜想,俚肯定對倷有過企圖?”


    “……”


    “打,打!”卜躍聯重新衝進審訊室:“這個賊坯,竟敢企圖勾引我們敬愛的浦霞同誌。打得他翹辮子!狠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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