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六月又逝。又是一冬，寒天凍地，草木皆枯。
這年冬天不比往年。
麟池今夏遭遇罕見暴雨，許多地方顆粒無收，若是先王在時，便會減息降稅，而今年新王當政，卻並未有此行動。後經幾十名朝臣共奏，王室終於決定撥款救災，開倉放糧，而款項、米糧到得地方各處，又有無數徇私舞弊之事發生，逐漸到秋，貧寒交迫，一時餓死人無數，個別鄉野小鎮，死亡過半。民間憤、怨集結。
有名士雲:王侯不屑金樽酒，百姓折腰半鬥糧。又說:翻雲倒浪萬人傾，疑是海天警王孫。一時間這些詞句傳揚的到處都是，甚至變成街頭小兒遊戲時的唱詞。這頭一種說法也就隻算是個憤慨而已。後一種說法，就在影射王室朝綱不堪、已犯天顏。麟池新王若對前一種說法不管不顧也就罷了，這後一種說法，已經是在挑戰扶敬的統治。扶敬聞聽這傳言後勃然大怒，要捉拿傳言之人。
此人匿名潛逃，逃到了羽商。扶敬以‘捉拿本國叛黨’為由，要求羽商交人。這人進入羽商，並未投奔王室尋求蔽護，羽商如何交得。但羽商曾暗藏麟池判臣已有先例，如今羽商說不知那人在何處，扶敬怎都不信。
另，扶敬幼時，羽商、麟池兩國仍在交戰，後來停戰，兩國交界處，幾城化歸羽商，以易州、山南兩地最大，又有幾處由麟池所占，還有一處巨大的歡息湖，各據一半。但，這湖水本一體，如何分得兩半?兩國漁民捕魚作業，難免有越界之事，原本兩國休戰，漸漸沒人管。到扶敬登基、兩國氣氛暗僵，麟池對過界的鄰國漁民狠狠打擊，對本國漁民不管不問。這就惹鬧了羽商漁戶，紛爭不斷。扶敬本就認為羽商現占的許多地方，本就屬於麟池，因著這些事，還有這些年兩國積累下的芥蒂，麟池便以‘收複失地’、‘重振國威’為由，舉兵壓境。
終於，硝煙重燃。
羽商引兵，奔赴邊關。
大兵引三路，分赴三處主要陣線把守，還有一處原本就戒備森嚴，暫不須增兵馬。三路大軍，其中兩路由兩大將軍率領，還有一路，有大王子杜盛親自引領。
一時間，羽商各郡馬鳴嘯嘯，男人們擦槍磨刃，女人們含淚縫製征衣。且不說這些，隻說三鹿城兵發那天，數萬人馬列隊聚集於城南南華門外，朔風唿嘯，旗幟穿插於那黑壓壓一片兵士陣列，吹得獵獵作響，氣勢壯觀，卻是人馬肅然。城內的街道上、牆頭上，烏壓壓的都是百姓，有白發蒼蒼的父老，有素帕包頭的民婦，還有或心怯、或好奇的孩童。
從宮門到南華門這段長路之上，由左都軍馬隊護衛，維護城中秩序，為首一人，正是鐵徠。鐵徠一身軟甲披掛，騎一匹高頭大馬，斜胯寶刀，麵若沉霜──武將的真正搏擊之處，理當是戰場，而不是市井中一條大街，麵對尋常的百姓。鐵徠不悅。
鐵徠正在巡視，忽見人群當中，遠處幾騎輕裝而來，都是女子，青衣素甲，佩戴著匕首寒劍，其中一人正是石蝶，雖仍是目若瑞星，粉黛紅唇，冷媚百般，渾身隱隱散發著英姿豪氣。
石蝶遙見鐵徠，跟女軍中其他幾位同來之人說了幾句，便催馬過人群而來。石蝶道:“宮內精兵何時才出城?”
鐵徠唇齒微動，低聲說:“午時三刻。”說罷，目光朝遠處那高高的宮牆望去。
忽然石蝶歎了一聲。雖是幾不可聞，鐵徠還是聽到了。他沒有迴頭:“怎麽，等看熱鬧等得不耐煩了?”
石蝶並沒看向那宮牆。她放眼望向那些黑壓壓的百姓，微微蹙眉說道:“從前的我，是從來不會感傷的。出兵打仗仿佛就是日後人們會口若懸河地說起的故事，誰誰多麽英勇、誰誰又是怎樣可歌可泣。今日看到這陣勢，忽然覺得戰爭如此殘酷，這裏不知有多少人的兒子、丈夫、乃至情郎，而古來征戰幾人得迴?”
石蝶感歎於此，是因為想起安賜那可親的小叔叔，當年死於戰場之上，再不能哄她逗她。石蝶，也就是過去的安賜，望著遠處那些將士、周遭這些麵色各異的百姓，忽然生出一些蒼涼之意。
鐵徠聞聽此言，不免詫異，心說:這丫頭看似心高氣傲、目中無人，原來也會思人之憂。
石蝶拋開這些許的感慨，迴頭望著鐵徠說道:“這次出征，杜盛居然親自掛帥，想必他並非你所說的‘邋槍頭’中的一員吧。”
鐵徠低低一笑:“師妹，下次見了人，記住口稱‘殿下’，莫要這樣直唿其名、喚得如此不敬，至少你這官職也是殿下力薦的。不錯，鹿瓦宮有四位王子，大王子殿下幼年對當年戰事耳聞目染，也讀過兵書，二王子遜之，三王子體弱，四王子尚還是少年，在這四人裏，唯大王子為人傑，能擔當此大任。”
就在這時，忽然宮牆之上傳來數十隻長號低鳴，一時間這城中數萬名百姓噤聲，全朝宮牆方向望去。這天天幕陰沉，三鹿城上空居然沒有一隻飛鳥經過，那號角低沉悠長，滾過天際，繚繞四方。人聲寂寂，萬馬齊諳，隻聞數千麵旗幟颯颯生風。
接著，鼓聲陣陣，先是一通，然後寂然。號角再鳴，鼓聲再震。
三通大鼓後，宮門緩緩大開。
幾列馬隊肅然行出，為首數人皆銀盔銀甲，乃是大王子和幾位主將。後麵跟隨一千騎兵，嚴裝鎧甲，皆為兵士中精挑細選而出，隊中豎主旗一麵，後有旗幟數十。這些人由宮門通往南華門的大道而行，馬蹄得得，長長的列隊魚貫而出。
鐵徠兩腿一收，催馬到得前沿，勒馬挺身而坐，和其他左都軍兵士一樣，對這列出征將士行注目禮。那大王子目光略來，迴以同樣注目禮，這時，大王子視線越過鐵徠，落到立馬人群中的石蝶，四目對視片刻，就這樣交錯而過。
這馬隊出宮，行至宮門與南華門之間半處，等候多時的三千精兵從側旁匯合成一路。這時有許多婦人上前，彎腰拋撒梅枝、幹穀穗等到路上，以祝福將士們能得勝迴朝。這些婦人裏，不少女人的丈夫、兒子都被召入伍，因此當許多不需要出征的男人感歎這陣容威嚴壯闊之時，她們卻是雙目含淚，其中一些婦女遙遙看見自己的親人一身鎧甲在隊伍中，不由失聲痛哭起來。
行出南華門，馬隊停止前進。諸將催馬到城外那幾十萬雄師前，隊中有人拔刀高舉過頭頂，三唿‘必勝’，諸軍隨之高唿，呐喊震天，隆隆可比滾雷。大王子杜盛向群師致意，最後轉頭向北。北方三鹿城牆之上，羽商國王、王後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大王子最後深深向城樓上那幾個身影眺望一下，迴馬挺槍喝道:“全軍出發!”
這幾十萬大軍，從三鹿出發，浩浩蕩蕩向南而去，馬蹄和腳步聲，竟也震撼四野。他們沿途將會經過各郡，郡中招集的兵馬匯入，最後分流，分三路而去，各自到達目的地。
再說大王子和石蝶視線交錯之時，杜盛麵色沉靜，目若寒星，但那雙目中似乎泛起一道靜水微波。但，很快他便轉頭而去。
石蝶隱約捕捉到那一瞥，但她並未追思，卻沉浸在一種淺淺的矛盾中。她想:我願羽商大王子旗開得勝、打擊扶敬勢力，但又不願羽商大勝、徹底攻陷麟池，這等平衡，隻怕難以獲取；若注定一國被消損，我該支持哪邊?我痛恨扶敬，但我又是麟池兒女；而我潦倒之時，卻是羽商為我提供棲身之所、並給我官職俸祿，我又怎能和羽商為敵?
想到這裏，石蝶引馬迴身，默然穿過人群，朝迴走去。
(第三章完)
這年冬天不比往年。
麟池今夏遭遇罕見暴雨，許多地方顆粒無收，若是先王在時，便會減息降稅，而今年新王當政，卻並未有此行動。後經幾十名朝臣共奏，王室終於決定撥款救災，開倉放糧，而款項、米糧到得地方各處，又有無數徇私舞弊之事發生，逐漸到秋，貧寒交迫，一時餓死人無數，個別鄉野小鎮，死亡過半。民間憤、怨集結。
有名士雲:王侯不屑金樽酒，百姓折腰半鬥糧。又說:翻雲倒浪萬人傾，疑是海天警王孫。一時間這些詞句傳揚的到處都是，甚至變成街頭小兒遊戲時的唱詞。這頭一種說法也就隻算是個憤慨而已。後一種說法，就在影射王室朝綱不堪、已犯天顏。麟池新王若對前一種說法不管不顧也就罷了，這後一種說法，已經是在挑戰扶敬的統治。扶敬聞聽這傳言後勃然大怒，要捉拿傳言之人。
此人匿名潛逃，逃到了羽商。扶敬以‘捉拿本國叛黨’為由，要求羽商交人。這人進入羽商，並未投奔王室尋求蔽護，羽商如何交得。但羽商曾暗藏麟池判臣已有先例，如今羽商說不知那人在何處，扶敬怎都不信。
另，扶敬幼時，羽商、麟池兩國仍在交戰，後來停戰，兩國交界處，幾城化歸羽商，以易州、山南兩地最大，又有幾處由麟池所占，還有一處巨大的歡息湖，各據一半。但，這湖水本一體，如何分得兩半?兩國漁民捕魚作業，難免有越界之事，原本兩國休戰，漸漸沒人管。到扶敬登基、兩國氣氛暗僵，麟池對過界的鄰國漁民狠狠打擊，對本國漁民不管不問。這就惹鬧了羽商漁戶，紛爭不斷。扶敬本就認為羽商現占的許多地方，本就屬於麟池，因著這些事，還有這些年兩國積累下的芥蒂，麟池便以‘收複失地’、‘重振國威’為由，舉兵壓境。
終於，硝煙重燃。
羽商引兵，奔赴邊關。
大兵引三路，分赴三處主要陣線把守，還有一處原本就戒備森嚴，暫不須增兵馬。三路大軍，其中兩路由兩大將軍率領，還有一路，有大王子杜盛親自引領。
一時間，羽商各郡馬鳴嘯嘯，男人們擦槍磨刃，女人們含淚縫製征衣。且不說這些，隻說三鹿城兵發那天，數萬人馬列隊聚集於城南南華門外，朔風唿嘯，旗幟穿插於那黑壓壓一片兵士陣列，吹得獵獵作響，氣勢壯觀，卻是人馬肅然。城內的街道上、牆頭上，烏壓壓的都是百姓，有白發蒼蒼的父老，有素帕包頭的民婦，還有或心怯、或好奇的孩童。
從宮門到南華門這段長路之上，由左都軍馬隊護衛，維護城中秩序，為首一人，正是鐵徠。鐵徠一身軟甲披掛，騎一匹高頭大馬，斜胯寶刀，麵若沉霜──武將的真正搏擊之處，理當是戰場，而不是市井中一條大街，麵對尋常的百姓。鐵徠不悅。
鐵徠正在巡視，忽見人群當中，遠處幾騎輕裝而來，都是女子，青衣素甲，佩戴著匕首寒劍，其中一人正是石蝶，雖仍是目若瑞星，粉黛紅唇，冷媚百般，渾身隱隱散發著英姿豪氣。
石蝶遙見鐵徠，跟女軍中其他幾位同來之人說了幾句，便催馬過人群而來。石蝶道:“宮內精兵何時才出城?”
鐵徠唇齒微動，低聲說:“午時三刻。”說罷，目光朝遠處那高高的宮牆望去。
忽然石蝶歎了一聲。雖是幾不可聞，鐵徠還是聽到了。他沒有迴頭:“怎麽，等看熱鬧等得不耐煩了?”
石蝶並沒看向那宮牆。她放眼望向那些黑壓壓的百姓，微微蹙眉說道:“從前的我，是從來不會感傷的。出兵打仗仿佛就是日後人們會口若懸河地說起的故事，誰誰多麽英勇、誰誰又是怎樣可歌可泣。今日看到這陣勢，忽然覺得戰爭如此殘酷，這裏不知有多少人的兒子、丈夫、乃至情郎，而古來征戰幾人得迴?”
石蝶感歎於此，是因為想起安賜那可親的小叔叔，當年死於戰場之上，再不能哄她逗她。石蝶，也就是過去的安賜，望著遠處那些將士、周遭這些麵色各異的百姓，忽然生出一些蒼涼之意。
鐵徠聞聽此言，不免詫異，心說:這丫頭看似心高氣傲、目中無人，原來也會思人之憂。
石蝶拋開這些許的感慨，迴頭望著鐵徠說道:“這次出征，杜盛居然親自掛帥，想必他並非你所說的‘邋槍頭’中的一員吧。”
鐵徠低低一笑:“師妹，下次見了人，記住口稱‘殿下’，莫要這樣直唿其名、喚得如此不敬，至少你這官職也是殿下力薦的。不錯，鹿瓦宮有四位王子，大王子殿下幼年對當年戰事耳聞目染，也讀過兵書，二王子遜之，三王子體弱，四王子尚還是少年，在這四人裏，唯大王子為人傑，能擔當此大任。”
就在這時，忽然宮牆之上傳來數十隻長號低鳴，一時間這城中數萬名百姓噤聲，全朝宮牆方向望去。這天天幕陰沉，三鹿城上空居然沒有一隻飛鳥經過，那號角低沉悠長，滾過天際，繚繞四方。人聲寂寂，萬馬齊諳，隻聞數千麵旗幟颯颯生風。
接著，鼓聲陣陣，先是一通，然後寂然。號角再鳴，鼓聲再震。
三通大鼓後，宮門緩緩大開。
幾列馬隊肅然行出，為首數人皆銀盔銀甲，乃是大王子和幾位主將。後麵跟隨一千騎兵，嚴裝鎧甲，皆為兵士中精挑細選而出，隊中豎主旗一麵，後有旗幟數十。這些人由宮門通往南華門的大道而行，馬蹄得得，長長的列隊魚貫而出。
鐵徠兩腿一收，催馬到得前沿，勒馬挺身而坐，和其他左都軍兵士一樣，對這列出征將士行注目禮。那大王子目光略來，迴以同樣注目禮，這時，大王子視線越過鐵徠，落到立馬人群中的石蝶，四目對視片刻，就這樣交錯而過。
這馬隊出宮，行至宮門與南華門之間半處，等候多時的三千精兵從側旁匯合成一路。這時有許多婦人上前，彎腰拋撒梅枝、幹穀穗等到路上，以祝福將士們能得勝迴朝。這些婦人裏，不少女人的丈夫、兒子都被召入伍，因此當許多不需要出征的男人感歎這陣容威嚴壯闊之時，她們卻是雙目含淚，其中一些婦女遙遙看見自己的親人一身鎧甲在隊伍中，不由失聲痛哭起來。
行出南華門，馬隊停止前進。諸將催馬到城外那幾十萬雄師前，隊中有人拔刀高舉過頭頂，三唿‘必勝’，諸軍隨之高唿，呐喊震天，隆隆可比滾雷。大王子杜盛向群師致意，最後轉頭向北。北方三鹿城牆之上，羽商國王、王後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大王子最後深深向城樓上那幾個身影眺望一下，迴馬挺槍喝道:“全軍出發!”
這幾十萬大軍，從三鹿出發，浩浩蕩蕩向南而去，馬蹄和腳步聲，竟也震撼四野。他們沿途將會經過各郡，郡中招集的兵馬匯入，最後分流，分三路而去，各自到達目的地。
再說大王子和石蝶視線交錯之時，杜盛麵色沉靜，目若寒星，但那雙目中似乎泛起一道靜水微波。但，很快他便轉頭而去。
石蝶隱約捕捉到那一瞥，但她並未追思，卻沉浸在一種淺淺的矛盾中。她想:我願羽商大王子旗開得勝、打擊扶敬勢力，但又不願羽商大勝、徹底攻陷麟池，這等平衡，隻怕難以獲取；若注定一國被消損，我該支持哪邊?我痛恨扶敬，但我又是麟池兒女；而我潦倒之時，卻是羽商為我提供棲身之所、並給我官職俸祿，我又怎能和羽商為敵?
想到這裏，石蝶引馬迴身，默然穿過人群，朝迴走去。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