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駱花來到她的店裏,駱花為我泡好茶,請我在上座坐下。店堂裏的古董很多,有點琳琅滿目的氣象,隻是珍品沒有,一件都沒有,我說,有點遺憾了。駱花說,沒什麽遺憾的,收了東西,再以高價賣出去,能賺錢,沒什麽遺憾的。你們將來的招牌就掛在這兒,我手捧熱茶,離座,走到店門口,說,就掛在這兒,客人沒進門,就能看見。大先生的字寫得好,是什麽書法呢?是什麽字體,應該這樣說,我對駱花說,行草,我寫的是行草,怎麽樣,獨臂堂?理解,駱花說,理解,在整個李唐城古玩行裏,沒人像我們這樣,夫妻兩人都是獨臂。我說,顧福禮呢,他又到哪兒瘋玩去了?沒有,他拿了字,去街上找匠人了。你不是說要我替你們尋人來刻這塊匾嗎?是這樣,顧福禮先去看幾家刻字店鋪,待一會兒就要迴來,他不做主的。


    果然,沒多一會兒,顧福禮拿著我寫的條幅迴店裏來了,他一見我在店裏,忙上來打招唿,又幫我續上茶水。我讓他把條幅放在櫃台上,問他有沒有找到雕刻工匠?那一頭,在街那一頭,有家姚記店鋪,我看他們的刀法不錯,可以讓他們去做。走,我放下茶杯,站起身,朝街上走去。顧福禮拿起條幅,跟著我出了店門。


    來到那家姚記店鋪,我駐足於店鋪門前,將在店鋪裏擺放的十幾塊木雕作品看了一遍。一個師傅跟顧福禮說話,顧福禮把我介紹給師傅,師傅這才走過來,跟我說了雕刻古董店招牌的事兒。我笑笑,說,店鋪裏這些東西都是你刻的?刻得不錯。不是,一起刻的,我也不是主刀,主刀是我們老板,我是店鋪裏第二把刀。那也不錯,那也不錯,第二把刀,不錯,我說完,又朝已完成的幾塊作品看了幾眼,說,不錯是不錯,隻是跟古董店的“獨臂堂”三個字相比,風格不一樣,這幾塊東西,上麵的字,金石味很重,而古董店招牌上的字是行草風格。我讓顧福禮把條幅拿出來,讓師傅看。師傅接到條幅,臉上立即浮現出十分驚奇的神色,嘴裏說,是吉府大先生燕巨大的字,怪怪,不得了,不得了,好,太好了,名人名字,我們一定用心刻好這幅字。我見顧福禮快要憋不住,要把我的身份跟師傅說了,便連忙對他搖頭,我現在知道,剛才顧福禮一個人來這兒時,並沒把條幅拿給店鋪裏的師傅看。師傅說,這幅字是行草,我們不會在東西上留下金石味的。大先生,顧福禮說,你看這家店鋪行不行?我說,行,怎麽不行?這兒有兩把刀,不得了。在店鋪裏的所有人都笑起來。大先生,那就定了,就請他們刻。行,我說,行,不過一定要把行草風格刻出來。好的,大先生,顧福禮說。我說,你說有什麽用?要讓師傅說,讓第二把刀說。師傅笑笑,當然,當然。你們店鋪裏的第一把刀呢?我問師傅。他跟一個朋友出去了,一早就出去了,他的刀功厲害,刻出來的字不比魏碑上的字差,真正的鋼筋鐵骨,別人不好學,他是這兒店鋪的老板。我本想再跟師傅聊一會兒書法雕刻上的事,可後來發生的事,使我這個願望落了空,我仍想與那位師傅談雕刻上的事……我迴頭望街邊景象,這時,有一個年輕人從店鋪門前路過,我一看,這人熟嗬,熟,以前肯定在哪兒見過,我對師傅擺擺手,叫他先停一停,我追到外麵街上,追上了那個年輕人,從側麵看他,嘿,真是熟人,我朝他身子拍了一下,他迴頭看是我,就尖聲叫起來,“大先生,大先生”亂叫一氣。原來是以前吉府請來的老郎中的助手,助手拖住我大談特談,根本沒個完。我說,走,到顧福禮的古董店去坐坐,邊坐邊談。


    顧福禮、我,還有助手,我們三人一起來到古董店,坐下,泡茶,然後開談。助手年輕氣盛,說話時手舞足蹈,氣勢遠遠壓過了我。他說了一些自他離開吉府後發生的事,主要是說老郎中的事,是說他師傅去世的事,他在老郎中去世後,一直在老郎中家鄉為老郎中守孝,最後幾天才結束守孝,本想來吉府上班,但一路走來,聽了不少吉府的事,知道吉府出了大事,死了幾個人,知道彩主兒死了,是被二先生、芳兒殺死的,知道二先生、芳兒都被判了死刑,二先生死了,是被槍斃的,芳兒沒死,逃走了。我頻頻點頭。顧福禮對助手說,喝茶,喝茶,邊說話,邊喝茶,好久沒見了,不急的,慢慢說。助手這時的眼神突然變得有點飄忽不定,臉色也有變化,他大口喝茶,放下茶杯,表情開始……開始什麽?讓他快說……助手說,這樣一來,我的事就黃了。你有什麽事會黃?我說,你仍可以進吉府裏來的,我再雇用你。不是這事,助手說,他看著我,說,彩主兒一死,她寫的紙條還有用嗎?還能不能算數?我一聽助手這話不對,彩主兒寫了什麽東西給他?難不成是分配財產的紙條?不會吧,一個老郎中身邊的助手,憑什麽要把吉府的財產分給他?我沉默不語,專等助手說話。顧福禮也覺得事情不對,也不說話,等助手說。助手歎了一口氣,說,這事我也不信,起碼不是全信,彩主兒給了我一張紙條,紙條上麵有她的簽名。我聽到這兒,心想,不對了,有出入了,而且可能是有比較大的出入,不然不會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是分給我財產的事,是把吉府的部份財產分給我,助手輕聲說。來了,真是財產上的事,我在心裏說。顧福禮也想,這下不好了,有彩主兒的簽名……但不知道彩主兒在紙條上寫了啥內容?不知道是啥內容?顧福禮對助手說,不管怎樣,你拿東西出來,讓我們大先生看看。不遠,我在城裏租了房子,離這兒不遠,你們等在這兒,我去拿,助手迴頭急跑而去。我看著顧福禮,顧福禮也看著我。我心裏虛,虛哪。


    真是沒多一會兒,助手跑迴來了,他把紙條給了我。我腦子的轉速很快,但一雙眼睛卻在紙條上緩慢移動,這是心裏發虛的表現,我的天嗬。看什麽看?紙條上寫得清楚,彩主兒把財產分配的事寫得很清楚,助手有份,我有份,算旦有份,老過隻能得一些銀元,芳兒也跟老過一樣,隻能得一些銀元,這還有什麽可說的?我看完紙條,還特別看了彩主兒的簽名,都是真的,這還有什麽可說的?我把紙條遞給顧福禮,顧福禮看了一遍,他見紙條上有我的名字,心想,不對嗬,彩主兒如此安排吉府的財產,被提到的人應該和助手一樣,手裏也要有一份這樣的紙條,大先生也應該有一份紙條的,但看大先生的表情,像是不知道有這迴事,大先生,你沒見過這張東西?我搖頭,沒有,彩主兒沒對我提起過,哎,不知道是怎麽一迴事。不對嗬,大先生,這種紙條,要麽是相關人員人手一份,要麽是誰手裏也沒有,隻有彩主兒那兒有一份,而且隻有紙條,沒見有律師辦的手續,這種財產分配……像吉府這麽大一份家業,要分配財產,必須請律師來辦手續,不這樣,就是非法的,沒用的。助手眨眨眼睛,麵紅耳赤,我也有點不信,彩主兒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我師傅也說這是彩主兒開的玩笑,再說了,大先生也應該有一張紙條的,沒有的話,肯定被彩主兒藏在了府裏,應該是寫了五份,我、大先生、大小姐、二先生和芳兒都有,人人有一份,這樣才對,現在光我有,這可能不對,是弄著我玩玩的。對,是這樣,反正沒有律師辦的法律手續,就不能算數,顧福禮說。助手說,是這樣,是彩主兒跟我開了一個玩笑,所以我從沒當真。不對,我表情凝重,說,不對,這字是彩主兒寫的,這一點沒有假,以彩主兒落下的筆跡為準,這一點必須遵守,所以,助手應該得到那份財產,不然的話,吉府就不是詩禮傳家的好人家了。顧福禮感到非常吃驚,助手更是吃驚萬分,他們沒想到世上竟然會有我這樣的人。助手連忙搖手,說,不,不,不當真,這事不當真的,從沒聽說過,一個吉府雇來的人,可以分得吉府這麽大一筆財產,不行的。顧福禮叫起來,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幹嗎還要拿出紙條來給我們看?說完,就要拿紙條來撕。助手也同意顧福禮撕掉紙條。但我不允許,我拿過紙條,遞給助手,你先收著,等有空,找一個律師來,辦一份法律文件,然後才好分財產給你。顧福禮氣得雙腳直跳,而助手雖然接了紙條,但手抖得厲害,說,我收就收,但我,但我,但我,但我即使得了錢,也不會全是自己用,我會把大部份錢還給吉府的。不用,不用,我說,你得了錢,自己用,不用還給吉府。顧福禮雙腳還在跳,大先生,大先生,這真是,這真是,這真是……就這麽辦了,我說。我還沒說完,還沒說完,我還沒說完,還沒說完,我剛說了一點意思出來,是一點點意思,我的嘴巴就說了那麽一點點意思出來,古董店,古董店,不管別的事,古董店的門窗已經開始震動起來,先不管別的事,先不看別的東西,包括助手拿來的那張紙條,先不聽別處的聲音,先把古董店裏的聲音聽完,把古董店裏的時間看清楚,把時間來迴拉動,隻要能夠拉得動,就把時間來迴拉動,舊時代、新時代,把它們來迴拉動,來迴拉動,來迴拉動,這是時間在古董店裏發出了響聲,真是先要把古董店的門打開,拿好,把東西拿好,我說,真需要把古董店的門打開,我讓助手把紙條拿好,這麽重要的東西,要重視起來,我們在古董店裏坐著,還沒來得及去把古董店的門打開,我僅僅是說了這個開門的意思,我把我坐著的椅子……把椅子到門那兒的距離目測了一下,僅僅這麽一下,在外麵大街上就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日月星辰全都有了變化,街上的聲音再次響起來,響徹大街兩旁,而在更遠的地方,聲音顯得更響,我知道這時候的李唐城,城裏城外正在發生著巨變,我終於離開座位,走到古董店門口,打開門,打開門,在打開門之前,我又迴頭望了望這家古董店,這還是我認識的古董店嗎?在古董店裏的這幾個人,他們還是我認識的人嗎?古董店和在古董店裏的人,我突然覺得都不認識了,像一塊版畫,古董店和古董店裏的人都變成了一塊版畫,硬生生地嵌入進我的視線之中,這時我扶著門的那隻手感到了一股從門外傳來的推力,是有人想推門進來,我手一鬆勁,那人就推開門,進來了……解放了,解放了,李唐城已經被解放了,解放軍已經開到城外,正在往城裏開進,剛進古董店的那個男人對著古董店裏我們幾個人狂喊,解放了,解放了,你們快到街上去,歡迎解放軍進城,顧福禮第一個衝出門,東看西看,他想親眼看看進城的解放軍是什麽模樣,我和助手都走出古董店,助手捏紙條的手指稍有鬆動,紙條便飄落在地上,在地上,紙條先是翻了幾個身,然後風把紙條吹出去幾米遠,就在這時,大隊解放軍騎兵從街道那頭朝這邊開過來,眨眼功夫,騎兵身下的一匹匹高頭大馬像電像風一樣,從我們眼前閃過,大隊騎兵通過了,緊接著通過的是由騾、馬拖著的一台台大炮,其間也夾雜有幾輛汽車,再後來便是大隊步兵通過,人數之多,望不到底,我是看見助手鬆開手指,誤將那張紙條掉在街道上的,現在街道上正有解放軍部隊通過,街道兩旁人流擁擠,大家都在歡唿,歡唿解放軍進城,歡唿李唐城解放,我低頭看人們腳底下,尋找那張重要的紙條,人們的腳,人們腳上穿著的一雙雙鞋子,亂哪,它們的混亂嚴重幹擾了我尋找紙條的視線,我沒找到那張紙條,這麽一張要緊的紙條被大軍經過時刮起的巨風吹跑了,被街道兩旁成千上萬跑動、跳躍的人的腳踩爛了,我找不到它,根本找不到它,我心急如焚,那可是一筆巨額財產的分配書嗬,可現在竟然找不到了,我急忙抬頭,把目光從雜亂無序、正在左右前後快速跑動的眾人腿腳間移出來,我往上看,我要尋找拿紙條的那人,尋找那個年輕助手,但他也不見了,找不到了,我十分慌張,有點不能自持,這時是顧福禮救了我,他不知從街道哪個角落裏鑽出來,跑到我麵前,高興地拍著我肩膀,說,大先生,解放了,解放了,我們窮人解放了,他邊說,邊迴頭看正在大街上轟隆隆開過的解放軍隊伍,我的心情也開始變得激動起來,這是新時代來到了,這就是新時代來到了嗬,我看見在隊伍中出現了一麵紅旗,這麵紅旗麵積雖小,但顏色鮮紅,像時刻奔湧在人們體內的鮮血一樣鮮豔欲滴,我突然振臂高唿:解放軍萬歲!新中國萬歲!李唐城萬歲!


    幾天後,人民政府在李唐城成立。政府還邀請我參加了各類慶祝活動。吉府上下為此辦了喜宴,連吃三天酒,以表示對新政府成立的歡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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